第三章
父母间的深厚感情,学谦自幼耳闻目睹。母亲离世时,父亲守着尸身好几天不吃不喝,最后是族里长辈抱着病弱的学谦在灵前一顿痛斥,他才勉强打起了精神。
学谦深知父亲年迈,再经不起丧亲之痛——若非如此,自己又何必对姐姐与外甥多方容让?他几不可闻地叹口气,伸出双手搭在老人肩头,轻声道:“爹您放心,我会照顾自己,也会好好开拓生意。”
顾老爷子怔怔注视儿子,隔半晌撇了撇嘴,道:“其实你只不过想出去玩吧?”
据说雄州那边山水风光别具一格,虽然山路迢遥,还是有人不远千里跑去观赏。这孩子小时候皮得很,在**一躺许多年,九成九是憋坏了。
学谦狡狯一笑,“您说呢?”
孤零零挂在荒凉的山上,学谦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路途艰险估计不足。
坐在马车上走了好几天山路,昨晚总算是进入雄州辖境,投宿山民家中,虽然这一路下来,已经不是第一次睡泥地,学谦还是对于到处爬来爬去的小虫子无法习惯。今晨头昏脑胀地启程,才走没多久,就被半途杀出来的一群强人阻击。此地山势极陡,二十人的护卫队伍被冲散,打斗中双方都有好几个人落入山崖。学谦踉踉跄跄地往无人处走避,中途扔掉金银细软,还特意将包袱摊开好让对方瞧清楚,不料竟还是引来追逐。眼看前方再没有退路,持刀的三名蒙面大汉一步步逼近,权衡之下,他只得眼一闭,抱头团身滚下陡崖。
那山坡虽陡,幸好也不是寸草不生的地方,他一路胡乱攀岩壁抓草木,虽然野草承受不住身体重量纷纷被连根拔起,去势好歹是慢慢缓了下来。最后滚落的势头总算被挡住,学谦望着头顶青天半晌不敢动作。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发现架住自己的竟然只是一根细细的枯枝。
看似茂盛的野草,反倒不如这一跟小树枝有力。果然有根的植物就是不一样,就像他离乡背井跑到这里,自然不如顾氏根基深厚的大云来得顺利。
在这样的危机关头竟然还能胡思乱想什么人生际遇,学谦被自己惹笑。
微风习来,吹得人很是舒服。微微侧头就可以眺望远处的山峰高耸入云,山腰以上厚厚的积雪隐然可见,平地上才入秋没多久,山间却已经是银装素裹了。要不是现在这种又累又危险的姿势,学谦倒不是很介意在这里多看一会儿风景。
他现在平悬在半空,只有腰间一根树枝受力,脚和头都软趴趴地垂下,脑袋已经有些晕眩。这么久还没有听到护卫们寻人的喊声,十九是遭强人杀害了。学谦这些日子与他们朝夕相处,十分融洽,可现在不是伤怀的时候,他得想想怎么自救。
现在这个样子使力不便,总要站起来再说,他往稍微下面探看,发现不远的地方有块凸出的岩石,加上双手攀住树枝,应该可以站立起来。他轻轻地变换姿势,才将腰部抬起,身旁的碎石就纷纷下落,滚进看不见的深渊。学谦咬咬牙,继续挪动身体,将右手伸到身后抓住树枝,微微一撑,之前看准的凸出岩石却与想像中有了些偏差,一脚踩过去竟然踏了个空。学谦心跳到了嗓子眼,整个人凌空挂在陡坡上,只有右手紧紧捉住树枝。他惊悚地望着那树枝根部也不住落下碎石,就等这根树枝被自己拔起,然后无可挽回地坠入深渊。
没想到碎石掉了一阵之后竟然就没再动静,学谦大为感动,伸出左手也摸上那树根,道:“我要是秦始皇,一定封你做关内侯。”
事到如今也只有相信这根树枝能够承受自己重量了,学谦双手握住枝干,看准地方再用脚尖去够到那岩石,这回总算成功,成为了理想的面向山崖而立之姿。学谦松口气,这才感觉自己双脚打颤,全身发软。
惊魂方定,看着略带些红色的山岩,他一筹莫展。
首先,别说他现在就觉得精疲力竭,就算能够站上三天三夜,没有人来救援也是枉然。其次,如果那伙强人的目的不为劫财,而是另有所图,那么也许正在确认自己的下落,高声呼救这一途只会惹祸上身。
最后一点,傻站在这里会饿死的。
本来是打算边赶路边边吃干粮好节省时间,所以他从昨晚那一块荞麦面饼之后,已经有五六个时辰没有半点东西下肚了。周围不是野草就是枯枝,没有任何“或许”可以吃的东西,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学谦看着枯枝,叹息道:“关内侯,你要是能长果子就好了。”
枯枝当然不会说话。
他也知道自言自语于事无补,可是又怕不说点什么,马上就会被过于安静的氛围弄疯。
“我有点口渴了,枯枝兄,你身为枯枝,恐怕也没有汁液可以喝吧?”和树枝进行到这句对话,学谦终于警觉地住了嘴——再说下去,只会更口干舌燥而已。
没过多久,一阵叽叽喳喳声响起,学谦仰头,看到黑色的灰色的彩色的各种小鸟自头顶飞过。有一只黑白相间的,还好奇地停在树根边看着学谦,不时啄啄树根,弄得又一些细碎落石纷纷扬扬而下。
学谦心惊肉跳着咬牙切齿。“信不信我吃了你?”
小鸟听了,“叽”地一声,欢快地飞到了他头顶,在很像自己巢穴的乱发间蹦蹦跳跳。
学谦又疼又痒,拼命摇头想把这东西晃下来,此举的唯一效果就是让小鸟蹦得更欢。
在这只小鸟的呼朋引伴下,没有多久,学谦头上肩上聚集了十只以上的鸟儿。没那么多讲究的禽类一边聚会一边顺其自然“释放废物”,头皮的一阵凉意让学谦觉得,不管勾践还是韩信都没有自己窝囊。
日头已经开始朝西边移动,肚子饿得没了感觉,那些臭小鸟的排泄物有些流到了嘴边。正当学谦痛苦到抉择到底该忍辱偷生还是宁死不屈的时候,一个声音自耳边响起:
“你在做什么?”
口音有点奇怪,但确实是人在讲话没错!
学谦猛然低头,在左侧下方看见了一张刀凿般深刻的英挺脸庞,以及一副肌肉纠结的古铜色健壮身躯。
“这位兄台,”他平心静气地向对男人开口,就像两人并非相逢于蛮荒之地的悬崖陡坡,而是大云城里最好的茶楼,“你接得住我么?”
男人一愣,随即观察了他的位置,点头道:“多半可以。”
他的嗓音低沉,说话也并不响亮,但是那确定的语气却好似蕴含着无限力量,令听者轻易认定他绝对值得信任。
“多谢。”说完这两个字,学谦身躯一软,双手松开枯枝,瘦削的身躯轻飘飘往下落。
“叽叽喳喳”,鸟儿们吓了一跳,赶紧四散飞走。
学谦张开眼,就看见小爬虫们在离自己不到一根手指的距离处扎堆活动,身下应该是麦秆结成的席子,他微一动,就感到浑身骨头都在抗议主人的过度折腾。由四肢都还有感觉这一点来看,那个男人应该是不辱使命地接住了自己。学谦勉强坐起,看见床头摆着一个陶罐,里头盛着些液 - 体。他闻了闻,决定这应该是水没错,马上凑到嘴边喝得涓滴不剩。意犹未尽地叹口气,他将陶罐放回原处。
这是一座完全由原木所搭成的屋子,在当地山民中十分常见,屋子里除了一个大火炉和身下这个秸秆床铺之外,并没有多余摆设。白昼亮光自木头缝隙透进来,学谦猜测自己至少睡过去了一个晚上。
薄薄的木板门被打开,那个男人走了进来。逆光中学谦无法仔细端详他的脸,只能从弯腰进门的动作中看出此人十分高大。男人一如之前所见般披散头发□上身,胯部围一件兽皮裙,结实有力的长腿,迈两步就已经到了狭小屋子的最深处。
他抓起那个铜制大火炉的一角,像提小板凳似的,轻轻巧巧往外走,学谦正呆怔地瞧着他的动作,那人却回过身来。
“门外有湖,去洗洗。”明显的命令语气,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理所当然。
学谦低头看自己破烂不堪的衣衫,又想到那些鸟在自己头脸干的“好事”,尴尬地赶紧站起,跟在男人身后走了出去。
两人相距不过一步,男人结实的后背将学谦视线塞得满满当当,披在肩头的黑发直直挂下,可以看出打理得很干净,联想到之前睡的床铺亦无借宿山民家时闻到的异味,学谦更加抱歉:“实在对不住,蒙你相救,还把你的床弄脏。”
“哪来这些讲究?”男人并未转头看他,口气平常,却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学谦赶紧点头称是。
这人说得没错,他命悬一线差点就死了,来不及洗濯更衣也不是什么需要惭愧的事情。雄州山民大多豪爽,与斤斤计较的中原人本就有天壤之别。这么一想,学谦也就少了拘束,顶着一头鸟屎,对他的背影行礼:“既如此,大恩不言谢了。”
那人突然站定,指着前方道:“到了。”
两人已在屋外走了一会儿,学谦亦步亦趋地跟着,被突然停下的坚硬的后背撞了下鼻子,才愕然抬起头来。
不远处是一个很大的湖泊,湛蓝的湖水倒映了天的颜色,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波澜,离岸不远处飘着几支独木舟,随着风载沉载浮。湖边稀稀落落地种着不知名的花树,风一吹,白色的花朵纷纷委身于船舷上,随即跌落湖中。
群山环抱中,一切都安静得不像话。
蓦地听到女子嘹亮的歌喉,学谦往后瞧,他刚才栖身的小小村庄里,家家炊烟升起,和这男人相似装扮的村民们,各自往不同木屋里走,木屋门口都立着一两个只用兽皮遮住耻部的女人,听不懂意思的歌声就是从她们口中逸出。牲畜静静跟在主人身后,只除了有三两条小狗不停地跑前跑后,最是忙碌。
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大约就是这样景象吧。
学谦瞧得出神,直到男子又开口说话:“洗完来吃饭。”
学谦闻言抬头,撞进一双深邃的眼,眼瞳是如墨般浓重的黑,内中有着与年龄不相称的坚定与敏锐——这男人看起来才二十七八岁而已。并不粗犷的双眉大体平直,只有中部微弯,收敛住了上扬的眼角造成的形于外煞气。高挺的鼻梁在末端微呈钩状,厚实的嘴唇在紧闭时微微下垂——无论怎么看,都是一个沉默而难以亲近之人,加上那壮硕的身材,似乎只要轻哼一声,就能够把旁人吓得开口求饶。
学谦依稀记得救自己的山民长相格外端正,没有想到近处看,竟有如此强烈的压迫感。
“兄台是这里的族长?”有这样的首领守护,无怪乎此地能成为世外桃源。
“不是。”
男人没再多看他,拎着火炉迳自离开。
学谦以为男人就算不是族长,至少也该是族长的子侄之类,待沐浴完毕,来到男人所说吃饭的地方,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