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是他

他青梅在手诗细哦,逗春心,一点蹉跎。小生待画饼充饥,姐姐似望梅止渴。未曾开半点么荷。含笑处,朱唇淡抹。

——《牡丹亭-拾画叫画》

“喂……喂喂?”信号不好,沈念眉连着喂了几声,才听到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夹杂在一片嘈杂之中。

“……你在哪儿呢,到底还有多久才能到?”

清冷硬朗的男人声音,却并不是叶朝晖本人。

念眉还不及多问,那边已经显得不耐,语速极快地说:“我在大堂……等你半天了,有你这样的服务吗?三催四请的……”

念眉愣了一下,手机拿到眼前仔细确认了一遍,确实是叶朝晖的号码没错,可接电话的是谁?这声音说熟悉谈不上,说陌生却又仿佛在哪里听过,她一时想不起来。

“这不是叶朝晖的电话吗?他人呢,现在在哪里?”念眉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那边人声鼎沸实在很吵,不知对方听没听清楚她说了些什么,她也只听到他又报了一个酒楼的名字,离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倒是不远,然后电话就被挂断了。

她首先怀疑的是不是叶朝晖手机被偷了,可小偷这样明目张胆地接电话好像不符合常理,何况他还真说了个地址。

她觉得奇怪,又有些忧心。叶家的根基在海城,叶朝晖的事业重心也在那边,偶尔到苏城来都是只为办案取证或者看她,对这里算不上非常熟悉。他这样的职业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罪了什么人,她怕他会出事。

他们有很严重的分歧,他们许久没有联络,可她还是忍不住会为他担心。

犹豫了片刻,念眉还是拦了辆出租车到那酒楼去。

酒楼是整栋四层的仿古建筑,灯火通明,就处在新老城区交界的地方,临着穿城而过的河水,位置和风景都极佳,门庭若市。

这个时间,微酣或醉酒的人们都差不多正要散去,三三两两地搭着肩在大堂门口拉扯,或者喧哗。

念眉看了一圈都不见叶朝晖的影子,也分辨不出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只好又拿出手机来拨过去,“喂,我在大堂门口,你在哪儿?

“进来,大堂32号桌儿!”

念眉跟着迎宾小姐的指引走进去,正对大厅的台上正上演评弹,咿咿呀呀地唱着,为用餐助兴,却没有多少客人真正在、欣赏,不过是附庸风雅。

32号桌在靠角落的位置,她绕过大堂里大大的抱柱,先入眼的是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然后是男人交叠的长腿、深灰色系的衣裤和捧着茶碗一口一口抿茶的侧影。

年轻的男人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大半张脸都隐没在茶碗氤氲的蒸汽里,有那么一刹那念眉真的误以为是叶朝晖。

也许他是跟她闹着玩儿,也许他刚好走开了,有人帮他接了电话……直到那人很快放下茶碗,念眉看清了那刀刻斧凿的侧脸轮廓,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怎么会是他?

穆晋北也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面前穿羽绒短袄牛仔裤的女人。乌黑的长直发随意扎在脑后,粉黛未施的一张脸,是如今都市里少见的素净,五官非常生动耐看。只是此刻脸上表情微妙,见到他像是很惊讶又像是有几分薄怒,可他压根不记得见过她。

“你看什么呢?”他从沙发座儿里站起来,眯了眯眼睛,“我等了这么半天,代驾公司就派个女司机来?玛莎拉蒂会开么?要不行趁早给我换个人过来。”

念眉想问的话都卡在喉咙里,一时还有些处在状况之外。

难怪刚才电话里觉得他的声音耳熟,那种带了点京味的磁性,原来昨天她才刚听过。

只不过他今天鼻音很重,精神萎顿,看起来不仅是喝了酒,更像是感冒了。

他却没有认出她来。也对,昨天他们面对面的时候,她还一脸油彩穿着戏服,跟现在的模样可相差甚远。

她想问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她打给叶朝晖的电话会接到他这里来,而他又说什么她是代驾……

“嘿,接着!”

她根本来不及多想,那男人已经脱手扔来一团东西,差点直直砸在她脸上。她只好本能地伸手一抓,竟然是车钥匙。

穆晋北揉了揉眉心。他说要换代驾,这女人看着迟登,别等会儿电话里三两句话说不清楚又给换个更糟的来。最重要的是,酒楼的大厅席上有现场表演,吹拉弹唱的,他实在有点儿受不了。

他刚还指着在这儿睡一觉呢,现在却只吵得他脑仁儿疼。

“别愣着了,来都来了,先走着瞧吧!景怡酒店知道么?开到那儿就行。”

他喝了酒,脚步有些虚浮,但身高腿长,很快就走到了门口。

“等一下……”

他对她基本是视而不见,充耳不闻。

念眉只能全力追上他的步伐,车钥匙还沉甸甸地压在她手心里。车就停在对面的马路边,银白色的优雅线条,崭新的漆色和耀目的三叉戟标志,车牌数字是1314。

她不懂车,但这辆车她一眼就能认出来。

车是叶朝晖的,试驾和提车的时候她也去了。他随口问她喜欢什么颜色,她只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喜欢黑的。

他最后却挑了白色,与她常穿的白色衣裙十分搭调。

回忆有时美好,有时伤人。她胃里隐隐作痛,已经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问的话终于问出了口,声音涩涩的,“请问……你到底是什么人?这辆车怎么会在你这里,叶朝晖呢?”

车头另一侧的穆晋北正打算上车,动作一滞,也终于重新抬起头来看了看她,“你认得这辆车?”

何止认得车,她还认得车的主人。

穆晋北手肘搭在车顶盯着她瞧。沈念眉看不出他此刻在想些什么,却不惮于直直地回视他,仿佛笃定了他这里有她想要的答案。

穆晋北却忽然笑起来,带了点戏谑,“我就纳闷儿大晖那家伙怎么好端端在苏城买辆新车,原来是夜夜笙歌,连代驾都混了个门清儿?怎么,是惦记这车呢,还是惦记上人了?”

他误会了。

念眉要解释,“不是的,我……”

他却一抬手打断她,“我不管你惦记什么,今天这辆车归我。你能不能敬业一点儿,把车给我开回去就行了,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他有一双狭长黑亮的眼睛,但凡有一丝笑意,眼尾都是微微上挑,瞳仁温软如上好的琥珀;可要冷冽起来,就是染了寒霜的尖利刀锋,刮你一眼,都让人生疼。

以往他的耐心可能比现在稍好一点儿,可他今天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重感冒的缘故,头疼的厉害,很不舒服,只想赶紧回酒店去好好睡一觉,完全不想在这里应付一个代驾。

哪怕这代驾是个女人,还挺漂亮。

然而沈念眉对他的认知也几乎定了型——唯我独尊,不考虑别人的感受,昨天第一次打交道的时候是这样,今天亦如是。

“对不起,我是来找人的,不是什么代驾。”她被他噎得不轻,这会儿也索性老老实实跟他交个底,“这车我没开过,也不一定就会开,但如果你能告诉我怎样可以联系到叶朝晖,我可以试着开车送你回去,不收钱。”

说完她也有点窘,像他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在乎这点小钱?

果然,穆晋北又深深看了她一眼,含了几分嘲弄的意味。但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快步绕过车头走到她跟前,劈手夺走了她手里的钥匙。

念眉被他推了个踉跄,眼见他猫腰钻进了车子,熟练地打转方向盘,将车子从前后车辆的夹击中开出来。

她这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不顾车子将要飙升的速度,拍打着玻璃试图拦下他,“喂,你停车!停下啊!”

玻璃砰砰作响,穆晋北本想不管不顾的一脚油门将她甩开,谁知速度还没起来呢,她的手在后视镜上带了一下,人已经摔在地上了。

他焦躁地闭了闭眼,打开车门从车上下来,沈念眉已经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了。

昨天在台阶上没摔下去的那一跤,这回摔了个彻底。手掌蹭破的地方伤上加伤,渗出血来;好在是冬天,穿的多,腿没伤着,只是一侧膝盖的裤腿给磨破了。

穆晋北火大地甩上车门,“我说你怎么回事儿,追着车跑有多危险你知道么?我刚才要加速加上去了,能把你拽得飞出去,你不要命了?”

念眉甩了甩手,“不要命的是你吧?喝了酒还开车,多少人的生命就断送在你这种人手里了,酒驾肇事现在要负刑事责任的!”

因为生气,她屏红了脸,呼吸急促起伏。明明摔得灰头土脸,一身狼狈,可迎着冷风站在那里,却像一枝吹不折的百合花。

穆晋北眯起眼,“你这么生气干什么?是你自己说不会开车,我不自己开回去,难道一整晚陪你耗在这儿?”

“我不是代驾,但我没说我不会开车。”她一时跟他解释不清,把心一横。“景怡酒店是吗?我送你回去。”

这女人很奇怪,她也许真的没开过玛莎拉蒂,但她却能叫出叶朝晖的名字,认出这辆车。

把方向盘交给她,或许还不如他自己开回去。可刚才这番纠缠,夜幕下的豪车和追着车摔倒的平民女孩已经充分把人们的八卦心理给调动起来了,周遭不仅有人围观,还有人公然打开了手机摄像头……

他实在头疼鼻塞得厉害,也不想上任何社会新闻的版面,没法多加思考,一把拽住她就塞进驾驶位,自己坐上她旁边的位置,命令道:“开车!”

这空间真是陌生又熟悉,念眉摸索了一会儿。好在她之前乘过两次,没吃过猪肉还见过猪跑,总算让车子动起来了。

这晚如果不是天气太冷,应该会有更多人见识到一辆崭新的玛莎拉蒂以45码的速度在沿河的主干道上爬行。

穆晋北开了一点窗户,冷冽的夜风灌进来,却没能让他清醒,反而越发昏沉,头疼得像要裂开一样。

他摆弄了一下手机,蹙起眉头,终于明白这个女人为什么会不断提起叶朝晖。

他拿的是叶朝晖的手机,一定是他们刚才一块儿吃饭的时候拿混了。

她认识叶朝晖么?可她的来电在这部手机上也没有显示任何名字身份,只是一串阿拉伯数字,让他误以为是酒楼泊车处为他叫来的代驾。

他不由回头看她,有点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沈念眉。”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隐约觉得她有点熟悉感了,甚至是她的名字,似乎也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念眉没回答,她装在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是她自己的昆曲唱段,响过一遍她没接,又接着响第二遍。

穆晋北怔了怔,然后挑眉看她,“你手机在响,怎么不接?”

“我在开车。”车子刚上了高架,她全副心思都放在前方路况上,有点尴尬,拿出手机递给他,“能不能帮我看看是谁?”

穆晋北瞥了一眼,“晓音。”

她仿佛松了口气,但又似有些失望,“那没事……”

程晓音是她师妹,大概是见她那么晚了还没回去,打电话来问平安。

穆晋北又深深看她,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闭起了眼睛。

景怡酒店处在黄金地段,在苏城这个不算大的城市里,到哪儿都不算太远,可她硬是开了40分钟的车才到。

“到了,是这儿吧?”她一边打量窗外气派的酒店门厅和大楼,一边叫穆晋北下车,可却没有任何回应。

她这才发觉他似乎是睡着了。

“喂,到酒店了,下车吧!”她试着推了推他肩头,他只哼了一声,没有醒来的意思,呼吸沉重而急促。

他似乎是正感冒呢……念眉探手往他额头一摸,果然温度烫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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