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最后一搏

只见王母夜敲经,未见天孙随膝下。红鱼声裏夜庄严,末敢趋前谈婚嫁。有心求凤侣,无胆叩禅关,不若回去也罢。

——《紫钗记-花浣盟香》

其实穆晋北人就在苏城,不知是海城一别之后跟叶朝晖一道直飞过来的,还是回了趟北京之后又转道过来。

但他的手机无人接听,一直转到留言信箱,念眉也不知他在苏城是否有固定住所,无法上门找人。

她这才发觉,之前他们之所以总能反复遇见,都是他有意为之,假如他不愿让人找到,她根本是一筹莫展。

她太不了解她的对手了,或者在潜意识里她就没当他是对手,根深蒂固地以为他是纨绔,一味贪玩胡闹,直到这一回兵临城下。

穆晋北有意回避,陈枫他们能做的也很有限。最后大概实在是被这对贤伉俪烦得受不了了,穆晋北发了一条短信给她,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你找得到我,咱们可以谈谈。

没有任何其他的提示,仿佛她理应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苏城说大不大,也是有一千多万人口的城市,主城区之外,还有不止一个的下辖县市,要找一个人……上哪里去找?

舒乐五官都皱到一起去了,“搞什么呀,这不是刁难人么?嗯……他也不常来苏城啊,你前几回来你们不是都见过面吗?你想想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是他可能会去的?”

说起来,也不是完全无迹可寻,他在苏城待过的地方,只要她知道的,都去找一遍就是了。

除了枫塘剧院,她从他们阴差阳错见面的那个餐厅找起,又去了酒店,吃早茶的颐春居,甚至周边的园林景点……可是都没找到人。

她有些筋疲力尽,沿着枫塘桥往回走的时候,偶然瞥见桥下河边有人钓鱼,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一个地方来。

念眉拦了一辆出租车,一路开往城外的野鸭湖。□□正浓,湖边看柳垂钓的人三三两两扎堆,形单影只的人特别显眼,她果然一下子就找到了穆晋北。

他面前的渔具看起来价格不菲,手边的盒子里装满饵料,他正往鱼钩上饵,感觉到身旁有脚步靠近,头都没抬就知道是谁来。

“不错嘛,这么快就找来了,我以为你想不起来呢。别再走近了,小心吓跑我的鱼。”

念眉只好原地定住脚步,尽量压低声音,“是你说只要找到你,我们就可以谈谈。”

多么难得,她竟然忆起上回他们开车下错匝道,在这野鸭湖边逗留时他说过的话,猜到他可能会过来钓鱼消遣。

他把鱼钩重新抛入水中,鱼线在半空画出漂亮的抛物线,“没错,我是说过,但没说是现在谈。”

他从来不曾这样冷漠疏离地与她说话,她只能耐着性子,“你想什么时候谈,我可以等。”

他不置可否,不招呼她过来坐,也没说让她走。他专注地盯着水面上的鱼漂,等着下一条鱼上钩。

也许是他心不够静,也许真就是她这个不速之客吓跑了他的鱼,他本来已经小有收获,这会儿却半天都不见再有鱼上钩。

他莫名有些搓火,摒着这口气就是不肯回头一顾身后的女人,打定主意没鱼就不跟她谈。

她也一直那样安静,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很轻,要不是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隐隐绰绰的香气,他大概会以为她已经离开了。

鱼漂终于往下沉,他也不急着收杆,手里抓着钓竿提了提,鱼儿在水面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漾开的一条波纹,以为自己自由了,拽着嘴里的饵不肯放,边游边往里吞。

他瞅准了时机才哗哗收线,不大不小的一条鲤鱼被拎上岸,离了水还噼里啪啦地跳得欢。

他朝念眉道:“愣着干嘛,还不过来帮把手?”

念眉走过去,帮他按着那条鱼,任他捏开鱼嘴把钩取出来,然后顺手将鱼扔进旁边的塑料桶。

他没正眼瞧她,直到她走到水边蹲在那里捧着水冲掉手上粘腻的鱼腥。

天气暖了,女孩子们都开始穿裙子,她也不例外。她似乎很喜欢白色,天冷的时候常见她穿白色的高领羊毛衫或白色长裤,这会儿又是一身白色的长裙。那裙袂很大很飘逸,她蹲下去的时候就在她脚边铺泄开来,趁着绿意盎然的草地,像朝露中的朝颜花。

黑白灰,在年轻女孩儿身上虽然永不出错,但稍不留神,就泯然众人矣。很少有她这样,把白色穿得没有一点烟火气,却又耀目的好看。

他依旧冷着脸,却赏了小凳给她,自己随性往地上一坐,“说吧,什么事儿?”

相信不用她细说,他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念眉只是言简意赅道:“叶朝晖来过了,四箱子□□全都撒了出去。海叔也已经在土地出让补偿的协议书上签字。”

他终于回头看了她一眼,“你那一份儿呢,还在等什么?”

她垂眸沉默半晌,安静得他只看到她长而密的眼睫扑闪,还有两个人的心跳,似乎都是一个频率,快而用力。

“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她说出口,没有想象的艰难。

他的呼吸不知不觉凑得很近,眼神却复杂难言,“借钱?你要借多少?”

“六十万。”

“做什么用途?”

“给夏安家里应急,他父亲有肾病,等钱透析和换肾。”

“你还真是周到,每次找我帮忙,都跟这个夏安有关。”他冷笑了一下,“还有呢,换肾也应该用不了那么些钱,剩下的你打算拿来干什么?”

念眉的手在膝上收紧,“……我想把钱投在剧团里,另外找地方安顿下来,然后加大力度做宣传和商演。”

他咄咄逼人,“怎么宣传怎么演,具体一点儿。”

她定了定神,过去那些在脑海里思量过的东西这段日子以来都渐渐成型,有了细节,她逐条讲给他听:“我会请人为剧团做专门的网站,还会找传统媒体作采访和专题报道。这回去海城,我发现高校学生对昆曲反响很热烈,我会试着联系高校做一些定点的演出……”

她第一次这样详细地向人描述她对整个剧团发展的筹划,没想到不是授业恩师、也不是同门师兄弟,而是一个几乎不懂昆曲的男人,不久之前,他们甚至只是存在于两个世界里的陌生人,彼此难有交集。

事无巨细,她甚至连他曾经的建议把食堂的美食公开外售都做了打算,知他一定会笑,脸色也不由红了红。

穆晋北听完果然弯了弯唇角,也不管那鱼竿了,拍了拍手道:“这算什么呢,跟我玩儿对赌协议?剧团有了起色就还是由你坐镇,继续以前你们乔家班沈家班那一套,没起色就归我收拾烂摊子?这重整的投资得从我这儿出,你是稳赚不赔啊,这主意打得不错。”

念眉脸色转白,咬住唇,“我只是想搏这最后一次机会。”

他深深看她,“是因为大晖吗?”

她抬起头,似乎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他已经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水面,声音冷硬没有温度,“你唱过这么多戏文,有没有听过自相矛盾的故事?用我手里的矛,攻我手里的盾,你说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念眉说不出话来。

“我给过你很多机会了,希望你慎重考虑剧团的将来,现在已经到了这一步,你凭什么认为我会为你这么几句话跟与自己共事的兄弟过不去?沈念眉,你以为你是谁?”

是啊,她是谁?无依无靠的孤女,坚守着一方窄小且可能永远广阔不了的舞台。

他的意思很明确,拒绝的话已不必再多。也许在穆晋北他们眼里,有现成的钱不拿实在不知好歹,没有比现在放手剧团另谋出路更好的选择了。

早有心理准备,至少已做最后一搏,没什么可遗憾的。念眉还是低声说了一句谢谢,就站起来转身走了。

不远处就能看到城际高速路,她在路边等了很久,好不容易才有一辆下客的出租车愿意拉她回城。

他们头一回下错匝道来这湖边的时候,穆晋北还担心她一个女孩子单独搭车会不安全,坚持要开车送她回去,这次他却始终没有再追上来。

就算做戏也要看你是不是还有价值。

念眉买了点水果和补品去医院探望夏安的爸爸。病房的护士好像是新来的,翻了一圈坚持说没有这么个人。

念眉有点急了,“麻烦你再帮我好好找找,姓夏的,有糖尿病,之前可能从其他科室转过来。”

旁边有资深的护士过来帮手,似乎才想起来,“噢,是今天转到特需病房去的那位吧?”

她翻出手续文件给念眉看,下方签名的人是夏安。

念眉诧异极了,特需病房单人单间,主诊都是专家级别,夏爸爸情况不好,需要更好的看护和更好的医生她知道,可照理他们现在正是捉襟见肘的时候,特需病房一日的费用是普通病房的一倍,怎么负担得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