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流年——王菲
我老了,真的老了,看着手背上一天比一天多的老年斑,镜中一天比一天多的白发,脸上一天比一天多的皱纹,我知道我真的老了,老得没有任何雄心,任何不甘,任何仇恨了。
如果老年是人的一生的开始多好,就不会经历那么的痛苦和挫折。
回头看一眼夕阳下的枫树林,今年我应该看不到红枫翻飞的盛景了吧,医生告诉我我的内脏已经开始衰竭。
“这个岁数应该不会出现这种状况,是哪个地方发生病变我们没有发现吗?”
面对年轻医生的苦闷询问,我只是呆呆望着他。
他当然不会知道一个疯子怎么会听懂他的话。
我的一生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精神病院渡过的,年轻时在这里住了五年,四十五岁之后我就常住在这里了,或许还不算绝大部分,毕竟我还享受过青春,比起那些出生在精神病院里的孩子,我算是幸运的。
“柯女士是有什么心结吗?人的全身机能都会听从大脑的指挥,如果你有什么不好的念头,它很可能会遵从你的意志把身体引向那个方向发展尤其是像你这样的年纪,身体是非常脆弱的。”
医生还在耳边唠叨。
我把视线移向上方天空,啊,是吗,原来我已经不想活了。
“钟医生,钟医生。”
下面一个新来的实习看护大喊大叫跑过来,“钟医生,三号病房新来的一个患者发病了,你快去看看。”
“哦,好的,我马上就来,你帮我照顾一下柯女士,她在这里坐了快两个小时了,等会儿太阳下山后你就把她直接推到餐厅,知道吗?”钟医生为我把腿上滑落的毛毯拉好,转身离开,叮嘱实习看护,说:“等下下来时小心一点,这里的斜坡坡度很大。”
真是个好人。
我目送他远去,这几年我喜欢上了看夕阳,每到太阳下山钟医生都会推我上来看落日。
背后是一片郁郁葱葱的枫树林,坐在这里既能看见夕阳也能听到树叶发出的沙沙的美妙音乐,我一直很中意这个地方。
实习看护爬上来站在我身后,“有什么好看的,钟医生也真是的,对你们这些疯子好得不得了,他太宠你们了。看够了吧,该回去了。”说着就要推我的轮椅。
我抓住旁边的树干,抬头盛怒望着她。
小姑娘被我看得心虚,撇了撇嘴,“凶什么凶,不过是个疯子,你还能把我怎么着。既然你要看就看个够吧,我走了。”转身当真往回走,走到斜坡上还恶意回头看我一眼,像是在说:“看你怎么下来,疯婆子。”
我冷冷看她一眼,回头望向远处,青山之外斜阳已逝,只剩漫天霞光铺展。
我握紧自己冰冷的手。
凉爽的风,温暖的夕阳余辉,淡淡的青草气息,身后的枫林发出沙沙声,像是孩子的窃窃私语,令我不禁想起多少年前坐在大门外台阶上的两个小孩儿,扎麻花辫的小女孩附在害羞的小男孩耳边说:“今晚我们家要放烟花,放烟花哦,你一定要来看。”
我真的快死了吧,最近总是梦见小时的自己和童安,对后来的铁孟记忆反而是淡的,他就像我身边的一束灿烂烟火,开了,就谢了,什么也没留下。
时间如流水,到了今时今日的今天我才真正体会这句话的含义,流水,流水,永无回头之日啊。
坐到最后连天空上的最后一丝薄红都散去之后,我动了动僵硬的手,滚动身下轮椅下山。
坡度的确很陡,不要说我这样的轮椅患者,一般的老年人走这样的路都需要搀扶,可以请求帮助的,山下在各处游走的病友们已经都陆陆续续往餐厅走了,但是即使老了,我也还是倔强的。
轮椅轮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我咬牙抓住栏杆一点一点往下滑,可是终究力不从心,松手的一刹那,我看见的竟是那个孩子的脸,秦耀,十五岁的少年,很漂亮,很稚嫩,总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他要是我的孩子该多好————
翻滚的过程中我一直在想。
遇见一场烟火的表演
用一场轮回的时间
紫微星流过来不及说再见
已经远离我一光年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
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
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
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妈,张姨,别哭了,我又不是不回来。”走进候机大厅妈妈和张姨的眼泪就稀里哗啦流下来。
我本不是脆弱的人,却也见不得这情景,也跟着红了眼睛。
妈和张姨抱着我不肯松手,都说:“这次可不能一走就是十年,你得让妈和张姨有个盼头。”
我无奈抱着她们,难过得不得了,可是不想像孩子一样哭出来。
妈妈放开我,拉张姨说:“她姨,你别哭了,弄得我想停也停不下来,这么大岁数,多难看。”
“难看就难看,我舍不得小姐,回来才一个月又要走了,我这心,就跟掉了块肉似的,疼得难受。”张姨不停抹眼泪。
旁边的Jeff虽然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却在不停安慰妈和张姨,说什么放心吧,我会照顾她的。
我暗中给了他一肘子,这小子,这个时候还不忘占我便宜。
妈拉住Jeff的手又抓住我的手放进他手心,说:“杰夫,你是个好孩子,我就把我们家缘缘托付给你了,你要对她好,她虽然脾气坏点,可真是个好孩子,是我对不起她,害她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说着说着眼泪又淌了下来。
“妈——”我头痛叫她,把Jeff的手甩开,说:“几百年前的事了,你怎么还翻出来嚼,都不嫌腻味。”
“腻味什么,你不怪妈就好,这么多年了,妈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现在不说,这要是以后死了,都不安心。”
“妈————!”
天哪,拜托别说了,我擦掉眼角的泪水抱住她,笑着说:“妈,我从来没有怪过你,你永远是我的好妈妈。”
“来来,照张相,来来,都别哭了,别哭了。”Jeff掏出相机对准我们。
我追过去,一把打下来,“Jeff,别添乱,你没看我妈她们哭得那么伤心,哪里有心思照相。”
“要照,要照,小姐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给我和夫人留几张照片下来。”张姨抹掉眼泪拉着妈站好,招手叫我过去。
没办法,我摇着头走过去将两位老人揽入怀中,偏头亲吻了一下妈的脸颊。
照了好几张,张姨突然说:“哎呀,怎么小姐不和姑爷照两张,你看我们只顾自己高兴,竟然忘了两个年轻人,夫人,我们来给他们照。”
我无语了,头痛看着两个老人孩子似的扑过去把Jeff左右看了看,整理整理头发,拉拉衣服,然后把他推到我身边,“来,小姐,靠近一点,拉手,哎,小姐,表情自然一点,哎,好,再靠近一点。”
Jeff拉着我的手不停向我靠近,身上最新的古龙水在鼻尖缭绕,味道很淡,我别扭移开目光。
“哎,缘缘,你看你,都快照了,你怎么把头撇开了,真是的。”妈和张姨都急了,大喊:“重新来,重新来,Jeff,大胆一点,抱住缘缘。”
啊?!!
我连忙侧身躲开,谁知慢了一拍被Jeff拥了个满怀,正待挣扎,只听咔嚓一声,妈和张姨同时叫好,再来一张。
开玩笑,还来,我用力推Jeff,他却得寸进尺捧住我的头强行抬起,尔后嘭的一声贴上来。
耳边又是一声“咔嚓!”
我的嘴巴,天啊,流血了,流血了。
用力推开Jeff大叫,“妈,快给我纸巾,流血了,我嘴巴流血了。”
“这一张不错。”俩老人根本不搭理我,自顾自的看着拍摄下来的记忆画面,Jeff对我竖起V字,跳起来,得意非凡。
擦擦嘴角,血倒是没有,嘴巴却痛得厉害,恨恨瞪着Jeff,看回去之后我不把你肢解了!
打打闹闹到上飞机之前我才没被泪水淹死,多亏了Jeff,要不是他这次我又得哭着上飞机。
妈妈为我整理好衣襟,红着眼睛说:“缘缘,到了那边给家里打电话,好好照顾自己。杰夫人不错,相信妈的眼光。”
我点头,抱她和张姨一下,转身进了海关,把护照送进窗口,向妈妈她们挥手,“妈,张姨,照顾好自己。”
妈和张姨抱在一起哭,使劲点头,张姨大声说:“结婚的时候一定要通知我们。”
算了,这句话就当没听到吧。
再次向后挥一挥手,我大步走向机场。
身后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我没有回头,手腕被抓住,进而五指中扣入另外五指,粗大的骨节,男人的手指。
我扭头看他,Jeff露出大大的笑脸,低头啄了一下我的嘴唇,说:“走吧。”
这一次我没有推开他也没有甩掉他的手。
上飞机前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城市,再见了,秦耀——————
再见了,我的青春——————
爱上一个天使的缺点
用一种魔鬼的语言
上帝在云端只眨了一眨眼
最后眉一皱头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