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了,现在的我是百口莫辩,就是想说我实为“男子”也没有人相信了。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啊,我一开始没注意夙昧不见一段时间的原因,现下全明了了。这根本就是他的有意安排。他一开始就觉察到了我的目的是为了撮合他和范子玉,可装作不知,并随我来游园灯会。

然后一步一步地设局,陷我于不义,让范子玉认为,我表面上说得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给她难堪。完全切断了我从范子玉入手彻查她父亲范世源。好一个一石二鸟的手段。我不得不回避范子玉凌厉而气恼的目光,不敢去直视她。想想真是窝囊,我个高高在上的太后竟然受到这等无礼的回赠,我心下委实不甘。

但上桥一事,我是无法抗拒了。眼见那么多人纷纷看向我,是有羡慕嫉妒恨的,孤立无援中,我听到花不语在我耳边轻语:万事下来再说。

推了我一把,我便上了所谓的鹊桥。我有些愠怒地看向夙昧,嘴边却化作丝丝笑意。司仪言:“今为蟾宫佳节,纤云弄巧,才子佳人幸得相会于鹊桥。有道是十全十美,天作之合,所以鄙人提议在此由二位对十句佳句。请公子先言一联,待小姐说出下句。”

题目并不难,只是简单的背诗对句,然而此刻我却不想遂了夙昧的意。我想做些什么给范子玉看看,好向她证明,此事出于我的意料之外。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他言,其心可诛,明摆摆着的对我的不恭之意,竟向众人说出这等《凤求凰》一类的话来。

“凰兮凰兮离枝兮,天涯海角不见君。”我语一出,惊了桥下人。

只见司仪不慌不忙地说:“小姐此言极妙,公子前句说归故乡,所谓‘归’便是身在外,而小姐言‘凰离枝’便是追随凤,迎凤归乡;后半句公子言‘遨游四海’,小姐道‘天涯海角’,一是为‘求其凰’,一是为‘见君’,然而天涯海角寻之遍。由此可见寻君之心。”

我有些不怿,咬咬下唇,说第二句:“咫尺万里,眼不见心不烦。”

夙昧一脸笑意盈盈,道:“一日三秋,魂如梦思如狂。”我实在是不忍再听下去了,是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是罢。

谁道那司仪又说了:“为何要不见呢?这句是反语,因念之深,故责之切。有言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正是此理。”

随即的几句也大同小异,总之是我说的每一句恶言都被他们轻巧曲解开来。

我已经无法忍受,也顾不上夙昧的面子,只觉得浑身*得很,此时是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这是什么游园!明明我心不甘不愿,明眼人都瞧见了,自然也都懂了的意思,为什么偏偏到你的嘴里却生出另一番的歪曲见解来!”言罢,转身下桥离去,再不去看众人的脸色。

我听到有人说:“会不会是弄错了?快看看那位公子手上的香囊究竟是什么花式?”“对啊对啊,指不定就是枫叶呢,这样就和我的秋菊对上了。”诸如此类,听得我心烦。但我晓得背后那骤热的目光一直未散。

还好他们不认识我,我竟然一激动搅乱了这场鹊桥会。然而,我又能走到哪里呢?街上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可是我现下根本无法进宫。

一个人走到西街上,有凉风吹过,有些冷。本就是蟾宫节,人们自是都去了游园,现在的西街倒是有些空**,不过稀稀拉拉几个人走过。

忽地,我似是看见了一个人。

那人的背影很熟悉,而在对面与他交谈的,好像是我一个激灵,那是聂疏言的侍从。而背对我的那个不就是之前我出宫碰见的蓝衣人。看到那侍从,我突然想起有地方可去了。

“木姑娘。”身后清醇的嗓音淡淡灌入我的耳廓。

“是你。”我按捺不住一星点的欣喜,有时候我就在想,聂疏言也是个半仙吧,怎么我一想他,他就会在我的面前出现。

“怎么当初你让我叫你疏言,而你却一直唤我‘木姑娘’。”

他疏疏笑笑,月朗风清,说:“我原是怕你介意,毕竟,如今你不太用那两个字了,不过,既然你说了,那么我改了便好及瑛。”

我有些怔然,心底微微地一酸。是啊,人都叫我太后,连亲一点的云启也叫我母后,私下里是唤过木姐姐,而夙昧则是从未叫过我的名字。

现下想他作甚,我一阵气涌。

平复好后,我很是感激地看了聂疏言一眼,道:“许久不叫,我怕是自己会忘了名字。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你不知道,因为外头只知道我为木氏,而现在,你却是知晓的,我很开心。”

敛了敛心神,我笑着说:“蟾宫节你怎么不在宫里,反倒出来了?”

“我本不太爱看舞,待得久了,自觉没趣,便请退了。”聂疏言的眉眼在这月华之下显得格外柔和,倒像是蟾宫的天人一般。

我心有一丝微恙,想到之前我遇到他时,说是去看戏了,生怕他也因此对我有了芥蒂,我便问:“那么唱戏呢?”

“江山、美人、红尘。都是一出戏。台上的起承转合,悲欢离合,都是讲着黎元的故事。看戏听曲,倒是有趣得很。”他眼波泛起一片余光,笑着答。

我听后心安,笑着回他。再转眼去看那本坐着交谈的二人,发现其已不见。也没在此事上说什么,就听他道:“月色正好,何不兴起泛舟,及瑛可愿与我同舟?”

月华浓浓,与子同舟。

想来无事,也想待兴尽后,拜托疏言送我回宫,我便应了下来。后来坐上他的马车,本暗自惊奇元京无湖哪来泛舟一说,但直到了未名河我才明白。

“我道是元京哪里有湖,原来是在疏言的你家里。”

聂疏言家宅子很大,但很少有人住,于是,当初未建成之时,他便令人只筑两幢小楼,余下之地,全都凿开,灌入水,与未名河相通。河两旁倒是些亭台假山,入了园林之景。河上本是种满了荷花,但如今是秋。虽不见满池碧绿接天莲叶,倒也有枯荷听雨声的意境。

“没想到这元京也有这么个世外桃源。”我语露赞赏,但终究心中抹不去一丝忧虑,从进府起,我就感到不对劲,现下终于明白究竟哪里别扭了。虽说做司马俸禄很足,但是这般大兴土木,开凿一条河的财力,倒是不可置信了。

“伍子胥说‘大隐隐于市’,而我未曾想过隐匿之事。”疏言一双浸满着月色的眼眸看向我,说,“若及瑛你说的是寒舍的景致,倒是有怎么几番相像,河边种的都是桃树。暮春来时,也能看见陶公的‘落英缤纷’。”

我不敢妄自乱了阵脚,感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聂疏言,也绝对不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人物,他语藏玄妙,说是未曾想过隐匿,但却在人前保持着与世无争的飘然态度。我原本以为他是一个可以相交的人,没料到这朝堂亦是藏龙卧虎。

而今,又故意让我来他的府中,知道他的怪异之处,令我心产生疑虑。我抬眼看向船上之人,一袭白衣纤尘未染,眉目如画,却无法看透。

我不晓得他的用意何在,但也不能点破。

“自然是讲这美景了,若是你说的这样,明年春末,我倒要来你这宅子,好好体会一下当‘世外人’的滋味。”

心思总是那么容易被打乱,原本安排好的计划,始终赶不上变化。

一步步,一日日,似抽丝剥茧,我总要把所有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只是聂疏言,他已经不会是我的良人了。

越女何其有幸,当着王子的面唱了一首歌,就得到一个好归宿。但是我呢?以为自己“心悦君兮君不知”。实际上连“君”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清楚,就算此刻与“王子同舟”也挥散不去心中的落寞。

“待到明年再来当一回世外人。不是等太久了么,及瑛若是想,明日亦可。我听闻千金楼有一道新菜名叫‘桃花鱼’,只有午时才供。如若有意,我二人可一道去尝尝。”

我脸上神色未变应下他,心下却云诡波谲。

待到夜已深,我人也有些困倦,便说要回宫了。

我刚出“司马府”,就看见夙昧在他的马车边。见我出来之后欲坐上聂府的车子,便泠然一笑,对聂疏言说:“时辰不早了,多谢司马大人,”转而又看了我一眼,眼色与夜色混为一潭,“不必劳烦。”

见此,我觉得气氛有些微妙,生怕夙昧有什么大碍,若是我与他的关系再度变僵,可就不好收拾了。

便对聂疏言说:“今晚,谢谢你了。”微微点头,表示谢意。聂疏言望了夙昧一眼,再看向我,依旧是淡淡的笑意,不语。

我转身上了夙昧的马车,放下帘子。厢中一片昏暗,不多时,夙昧一把掀开帘子,坐了进来。

车内被如墨的夜色四笼,一袭依稀能从帘子的外头漏些光亮进来。

我抛开心中的薄怒道:“你怎么知道我在司马府?”

“你走之后,我追过来,看见你与他在一起。”音色淡淡,我听不出他意。

车内无半点灯光,他说完这句话后我久久不发一词,若不是知道他就坐在我对面,黑暗中的气氛有些难堪。

“你想说什么?”我问他,后咽了口口水,又补了句,“别以为你在外头等了我这么久我就会原谅你了。”

“没想到你这么开不起玩笑?”谁料得到他竟是这般看待今天灯会的事情的,轻轻易易,好似和他全无关系似的。

“你说这是玩笑?范子玉会怎么看我,桥下那些人会怎么看我!你做这些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能不能说清楚!”

“我什么意思,呵呵,我能有什么意思。若我不插手你的自以为是,你是不是就等着看我在桥上的笑话了?今天是范子玉,那明天呢?木及瑛!你怎么可以随便塞人给我?”

我听到他从嘴中忿忿道出的三个字。一丝苦笑,涌上唇角。

方才我还在为没人叫我名字而怅惘,而后听到聂疏言叫我心中微起波澜,却在下一瞬发觉此人不简单;至于夙昧,这么多年从未叫过我全名,此时此刻却也在讨厌着我,才叫我的名字。

“我哪有随便塞?”昏暗中,我抬眼望向他,思维清晰,“范子玉精于文武,面容娇好,识人识礼,德娴兼备。这么一个灵巧的姑娘,怎么能叫‘随便塞’。你知不知道我是为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