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回曲桥,十万九曲。九又为最大之数,意味九五之尊,这回曲桥是当年太祖皇帝令人修建的。夫人,过了这座桥我们就到北镇了。絮阳城分为‘东西南北中’五镇,中自然是皇宫。北镇有顺山,山上松柏常年青绿,山下红枫深秋最艳。”

“晗杏,我有些乏了,到山脚下歇一歇罢。”现在快过正午,夙昧铁定是在宫里用的膳,而我方才又吃了些雅国的风味点心,现下肚子还是饱的。只是这丫头还没吃什么,若是让她饿了肚子便是不妥了。

我看见山脚下,有一座小楼,挂着“酒”的字样,想来应是可以在此搓一顿的。楼外进去一个白净的姑娘,头上一根粉簪,是芙蓉石。她的动作有些缓慢,却恬静有礼。

我和晗杏也进了酒楼,寻到一处空隙便坐了下来。雅国的口味偏淡,菜色偏亮,极少用酱汁。随意点了几个菜,却发觉,前一桌便是方才那个姑娘。

姑娘似是等着什么人,一壶茶换了三两趟。待到我们吃干抹尽,肚子撑了,姑娘那桌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掩不去的失落。

姑娘再等不下去,便离开了。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却是看见一位模样生得极佳的公子腰间佩着一环玉珏,急急寻来,问店家是否见过此女子,店家说方才才走,估摸着现在已经是走远了罢。

公子的脸色变得极其晦暗,好似在埋怨什么,转身抬脚便追去。

我看得莫明,却是脑补了一下大致的情况:那姑娘与公子模样打扮皆不俗,粉簪是女吏的象征,蓝纹鹤式是公子的着装,想来是刚从宫里回来,来不及换下官服。这二人应是官家的官二代。

二人有情,但因什么事情发生了隔阂,便约好在此说清,结果公子因某些事情耽搁,错过了那家姑娘,现在寻去,不知还能不能找到,有情人能否终成眷属。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了。

“晗杏,你可认得方才那公子与姑娘?”我不由得八卦一番。

“郡王妃,那兰裳的公子是吏部尚书卢衍之,那粉簪的姑娘是国子监的国子监丞沈辞儿。”

二品与七品,五个品级之差啊,真真是官大一级压死人,况且还高了五品。夫妻平等最是重要,二人若是今后成了婚,会不会在家里摆官腔呢?

这么想着,我竟是算起我与夙昧的品级之差了。夙昧无论是帝师还是郡王爷都算是正一品。我若还是那太后,虽是没有品级,但是却凌于万人之上,皇上见了我都要行礼,而如今看来,我无品阶,也没封号。只是布衣之人,若是真真要算上什么头衔,那我还可以是平宁侯,小姐,不过这个也没品级。

就像是夙昧的小侯爷一般,不是官职便无品。

唉,若真要如此,那么我与他之间的隔阂不是更大了么,他是官,我是民。只听说过一些“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话,反正是没听过什么官与民的好话,我的位置是岌岌可危啊。

待到夙昧回来之时,已经是未时了。我看他辛苦了一整个上午,便叫他歇息一会,书斋什么的并不着急。结果他一睡就睡到了戌时,干脆就起来吃夜宵了。

我见他如此,不忍多问。他倒是一脸愧疚,说:“看了一早上的公文,下午又跑了一趟兵部。是有些累了,明日再陪你去书斋罢。”

我摇摇头说:“既然辛苦,那就多休息一会。你说这几日会有空闲。”我笑了笑,“那么以后不就是更忙了。那禹三过家门而不入,你也会这样么?”

“夫人,你可是在怪我?”

“哪有的事,是你多心了。”

夙昧是狡黠的,这点我心知肚明,他向我坦言他去了哪里,忙了什么,但是却没有涉及到其中内容的分毫。他在防我。

但是,这是没错的。若我知道了他们的部署,我定会如数告诉云启。谁叫我是瑨国人。那口敷衍的出嫁从夫,也只当是个笑话。

夙昧运筹帷幄之中,掌着大局,我无法参与军政的商讨,只能够从侧面破敌。无法观其战术,只能使一些小计,无正当光明之说。

小灰鸽的传信还是继续的,来个里应外合总是需要的。

也许真的是昨日事情太多,今日他下了朝就得了空闲。说好要去书斋,便一同去了。

也许是雅人重风雅,书斋里的书竟然比元京的要多上一倍,什么前朝的孤本、五行玄术、易经金线本等等都有。再说有趣的话本也是数不胜数,都是我没曾见过的书名,里面内容也充实有趣。

我自然是在那儿挑花了眼,埋头了一天,手中的书册竟是快捧不住了,夙昧也选了几本。后来就干脆叫人送到晰园郡王府。我们则空着手游了一会儿白虎街,买了一点松糕糖,梨芝膏的,一天也就打发了过去。

后来的几天果真是忙起来了,到了二月末他几乎是不着家了。每每到了我睡了他才回来,我醒了他又要上朝了,也说不上几句话。不过这并无大碍,或许我少说点,还能维持自己不胡思乱想的状态,好似自己真的与那些事情无关。

暂时忘了自己是谁,只在潜意识里知道:我是他的夫人,他是我的夫君。

忙的日子事情愈发得多了,想必开战就在近日。

再后来夙昧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了,忙了就睡在宫里。只是差遣了人回家报信,我看着一眼的熟悉字迹,心里是突兀的平静。

宫里来人请我进宫一趟,我穿着打扮了一番便随公公去了。

“郡王妃,请在这儿稍等片刻,我去通报一声。”福公公躬身道。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外头,竟是到了苍虞宫,也就是雅王的后殿。想来他应是欲将我圈为人质,一般女子进不了政事堂,有什么事情自然都在后殿解决。

就是不知道时疏言他究竟如何配合我,又是怎么与雅王周旋的。金色的篆字书在珐琅匾额上,颇有皇家的气派。我等了不一会儿,福公公便带我步入那宫堂之内。

朱红漆的柱子,锦蓝色的雕梁。堂内燃着香料,升起袅袅。金刻墨字画屏前端坐着的,是五皇子时疏言。

没料到是他。

我晏然一笑,心中释然道:“请我来此,是为了兑现你的承诺么。”

时疏言淡笑不语,径自品茗,只是递给我一张浅色毛边纸,上面细细描画的却是我再不能眼熟的东西。

江山令。

还在我手中。他此番举措,定是知道了什么。譬如夙昧实际已得江山令,譬如现下江山令在谁的手中。只是不知,雅王是否亦知。

我不动声色地坐下,端看了这张图纸一会,听闻他道:“六百年前,这天下未曾三分,先祖皇帝敕造此令,以一同江山,故名之‘江山令’,后三百年,此令为瑨所得。今又过三百年,正是五个干支,谁又知这天下会掌与谁的手中。”

时疏言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既然大瑨原是得到了江山令,而今不同往日,但三百年过去了,天下之主的位置,是否应该改动了呢?如若不是大瑨,自然就是他了。

他在探寻我对此的看法,亦在问江山令是否在我手中。

我斟酌地吐出一句话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诗经》中多有国风的句子,看似在叹男女之情,实则却是影射朝政。正是“诗三百,思无邪”了。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意思是见到了意中人,我为什么会不高兴呢。而在此,我意表为,既然见了你,我自然是愿意看你一展宏图,大施所为的。

我不希望夙昧牵涉此战,亦不希望由他颠覆风云。我若是应下了时疏言,他便可圆了我这愿。

助他,而非助他。

时疏言悄然一笑,为我添了些茶:“及瑛你这般说,若是让三哥听去可就难堪了。”

而我自己,亦是难堪。一方面不能将此令交于夙昧,另一方面更不能将此落入雅国手中。可惜我不知时疏言究竟是否知道令在何处。

但是,即便是他知晓、他质问。我都可以当作不知。

我无法把它交给任何一人,没有谁可以真正信任,把之带回元京交给云启。若是如此,我只得将此销毁,也好断了所有欲得之人的争夺。

时疏言话锋悄转,漆黑的眸子对上我道:“父皇为你安排了一处住处,在毓炎殿与小妹做伴,想必你定是欢喜。”

我端着茶杯,看着翠色的嫩芽,笑着说:“那么是要多谢雅王鸿恩浩**了。”

入了毓炎殿,算是与外界隔绝,可怜的九公主时碧敛亦是被我祸害,不得偷出宫门。里三层外三层,却层层不见人影的防范让我是哭笑不得。

即定我成了所谓的“人质”,若我稍有不慎,便随时可将我变成真正的“人质”。

九公主却一脸的难色,说是她自己拖累了我。就当是雅王过宠爱于她,才将我遣入宫内与她做伴,害的我有家不能回,连着自己的夫君也见不到。本来隔着一道宫墙见不着,也还说得过去,而现在却是都在了皇宫中,还见不到就是“世上最最遥远的距离”了。

但她心如明镜。指不定是雅王暗中授意,叫她看住我,她才编出了个让人忍俊不禁的玩笑话来逗趣我。

我那原先的试着亲近交友的方针,却是怎的也实施不起来了。心里有了这么一层的芥蒂,叫我怎能消除。就当是面上敷衍,我又不是个喜形于色的人,常年待在宫里,早就游刃有余了。

反正现在不过是重新回到了当时的局面,只是略微复杂了些。可哪处的皇宫不是一个样子,一张张相似的浓妆艳抹脸,一个个看不到魂灵的人。

也或许是我把人都想得太复杂了,那时碧敛一个劲地说些贴己话,反倒叫我不自在。什么是真心,什么是假意,我也分不清了。不过,即便是分清又怎样,我难道还打算在雅国的宫里寻着一个伙伴,到了大瑨兵临城下时杀了她的亲近之人,再放了她一命么,这真叫作是最好笑的笑话了。

再过几日,我被雅王召见了一次。可是此番,我是真的摸不准他的态度了。

怎么说呢,我们分明是君与民的关系,再不济就是舅父与外侄媳的关系。可他的话就和寻常人家长辈唠嗑似的,每一句都简单易了,从不拐着弯子隐喻、试探,这就更让我摸不着头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