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淡淡一笑,却是很无力:“我发觉我错了。”

“你错了什么?”声音却是从门口传来,是夙昧。

琴姨走之前神色复杂地看着我们,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屋子。夙昧走过来,唇角发白,按住我搓着毛巾的手,再次开口,说:“你错了什么?”

我呵了一口气,干干地笑着道:“我昨日酒多宿醉,糊里糊涂的,你说了什么我自然是已经全都忘了,我说了什么不成体统的话,你就当我是多言好了。”

“可是我当真了。”

可是我当真了。

他当真了。

思及当时我说的那些酸掉牙的话,说什么梅子熟了,要尝尝么,这就好像是在说:夙大官人呦,你的小青梅已经长熟了,可以采摘,任君采撷品尝了。方正邀请你去吃了她,再不来就错过了。有道是“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怪不得他会有那种品尝的举动,自觉送上来个熟了的梅子,有谁会不吃呢?

“但我却只是随便一说。”我撑着自己的精神力,迫使自己语气薄凉地说出这句话来。

“髧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心口一惊,却猛然自己是怎么也说不清了,我说那只是胡话梦话,切切不可当真。可他却穷追不舍,步步紧逼。我是后悔也来不及,人总会在某些场景中迷了心神,我就是这顶顶好的例子。

我舒了一口气,抚上自己的手,手腕上的那只玉镯却与脸盆击出清脆的响声,我回过神来,道:“罢了。”

早餐过后,豌豆缠着我说:“昨天夜里阿姊是不是睡到我的**来了?”

我瞅了他一眼,也正惊奇为什么他不在**。

豌豆欢脱地说道:“我就知道阿姊是同意和我睡的。”随后语气不佳,“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早上醒来就睡在了石桌上。冷死豌豆了。”

原来如此,只是夙昧让个小孩睡在了外头,未免有些太不人道了:“那你小舅呢?”

“唉?我是一早就没看见他,刚刚吃饭的时候才见着面。”

于是这一个早上,我将时间奉献给了豌豆,琴姨中途来看过我们两次,总是欲言又止的样子,后来干脆不来了,想必她也是觉察到与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们说夙昧是个心眼实的,我又何尝不是,犹犹豫豫的,是不会有结果的。我既然决定了下来,那么我就做到底好了。

我抽了个空提起笔,写了张小纸条,卷好放入小竹筒中,抬首看了看山林中那只灰色的鸽子。走出屋外,将之系好,看着那鸽子脚上焊着的龙纹,静默了好一会,终是将之放了出去。

在这上午期间,我费劲心思地成功改造了豌豆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对他今后的人生路途做了一个详尽而又富有意义的规划。告诉他,人是生来有代沟的,三岁一沟,他会和与自己年龄相差大的人有着不同的观点。他点头说是,怪不得有时和琴姨话说不到一块去。

我很是无力,我的本意是喜欢一个比自己年纪相差很多的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可是他是直脑子,怎么举一反三到其他地方去了呢?

再经过了一个下午的培训,豌豆他已将我重新位列为阿姊这一行列,而非媳妇的备选。我终于是吁出了一口长气。我成功地解决了男六的畸形不伦恋,他的一片芳心千万绪还是交给以后的人儿罢。

这样,我的心情不由得大好,在众多天之后,依旧保持着颇为畅快的神思。直到离开前的第二晚。

是夜,月光如练,皎皎空明。

琴姨做了松糕给我们吃,又香又粘。我端了一盘子回房,琴姨说要我待会和她一同去温泉那泡泡。我应了下来,便先去了温泉边上坐着。

从树杈里倾*一地的月光,我难得诗兴大发,口占一首不成调的诗。

“梅影漏寒月,初雪凉玉泉。薄酒清且浅。”

却被人三俗地填上了最后一句,至此,诗意大败。

“松糕糯又粘。”

梅影漏寒月,初雪凉玉泉。

薄酒清且浅,松糕糯又粘。

我兴致怏怏,对得倒是工整,只是这末尾一句毫无美感啊!转身看向来人夙昧,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他倒是不在意,神色自如,还颇有些笑意。

那日他说了他当真了之后,我就当做没这会子事一般,照吃照睡照玩,人生也无大碍。现在我们好似真的回到几年之前一般,面上是毫无芥蒂的模样。

谁料到琴姨忙忙赶到泉边对我们说她那女儿惹了大祸,有些事情需要她下山处理,便叫我先去洗了好了。见到夙昧站在我的边上,她的眼色又复杂了几分。

我算是晓得了,那日之后,琴姨表面上不说出来,实际上对我颇有微辞了,她讨厌我的固执己见自以为是。

是啊,对于夙昧来说,我就是个祸害。绊住他的脚步,让他不能畅快自如地做他应该做的事情。感情上又是被动的一方,不知道要伤了他多少心。

我拿了些衣物,坐到后山的温泉边上。雪下的有些大了,我迟迟未入水中。

夙昧走到我跟前,蹲下身子,他的发上沾上了点点的雪,眸色不知深与浅。依旧如风的晴朗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好似说着一个与我与他无关的话题。

“宫里传来消息,说是太后已殁。”

“好啊。”我算了算时日,云启动作算快的,收到了我的字条就诏告天下了。

但是夙昧依旧看着我,不依不饶,容不得我半点闪烁。我望着他被水汽氤氲的双眼问:“然后呢?你想说些什么?”

他扣住了我的手,坐到了我身旁的岩块上,轻笑说:“你如愿了?”

“可以这么说。”

夙昧笑了几声,显然是知道些什么,纵使我的心再震惊再不安,但总要尽量和缓着语气,当作什么也不知道一般。

“你说平宁侯得到消息后会怎么样?”

我心一怔,随即平稳过来,我其实不用担心,因为云启他应该会和我爹娘说明事情的始末。他们不会以为我真的死了。但这样想,我就露出了马脚。

我的不在意,成功地触怒了夙昧,他是晓得了我给云启通信,所以我必定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不用去在意我爹娘听到我已经“殁”了的消息后是怎么样地悲恸。

他清晓的眸子似是染上了一层薄怒,却蒙着我的眼,未几之后,他恢复平静,淡淡道:“你从不将我的话当真,你猜对了许多,但却在一点上完完全全地错了。”

我脑海中似是出现他变得深湛的眼神,敛了所有的光华,虚虚实实让人看不真切。许久,他起身。

你猜错了。

这样的画面我捕捉不住,一碰就散,我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他也曾经与我说过这样的话了。

我猜错了。

我猜错什么了?完全没有头绪,我理了一遍又一遍的思绪,却始终找不到突破点。

但此刻的我却能感受得到心底里一阵一阵的触痛。我是怎么了,当初既然横了心,现下却被自己给连累到了。我是不忍心了么?不忍心对夙昧做出那样的事情,还是不忍心让我自己不要再痛了?

重新跌入这个两难的局面,我是犹豫无法果决,我是成不了大事的人,我竟然忽地害怕起夙昧会因此再也不理我。那么我之前酒醉糊涂中看似无意,实则别有深意地对他说的那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它,我竟然连这种柏舟之志都有,为什么还要狠心将其推开?

我咽了口口水,搭上他的手背,脑中混成一片说:“我不知道,我不懂你说的,但是你若能停手,”我顿了顿,脑中拼命搜寻着较为妥当的词语,“我便,我便远离这朝堂,再不管那些事儿,和你在一道,无论在哪里,只要和你在一块,你说这样好么?”

我只是木及瑛,我若没有被袁崧海召进宫里,岂不是就没有这种事情了?我不是孝英德了,孝英德已经死了。我不是应该解脱了么?该停手的人是我不是夙昧不是么?

袁崧海若当时没有将长公主俘虏,那么也不会有长公主死,夙昧的阴差阳错了。

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袁崧海啊,为什么要我来承担这个责任,我不想背负。孝英德已薨,我已经不用背负了不是么?

然而在我说出这样的话以后,我等了很久,却是没有等到我想要的结果。

夙昧长时间没有说话,似是张口欲言什么,但全被他压了下去,我只能看见他眼中明明灭灭的雪缓缓地降落、在泉底里融化。

“想来是我高估了自己。”我心一瞬间变得很凉很凉。

原来我一直纠结徘徊着的,我担心的,我企望的,夙昧他,统统不在意。

我说了要和他永以为好,他却置若罔闻。我这般放下原有的姿态,只为求得他一个“好”子,却换来他的沉默相待。沉默就是变相的拒绝,我会不知道么?

“是啊,有谁不愿坐拥天下,睥睨这世旖旎江山。”我略带苦意地笑笑,低头不去看他,而被夙昧扣着的手生生地发疼。我尝试着挣开他的手,却被捏得更紧,我看见他眼里的几许云起,几许暗色,低低地道,“你总要放开的罢,再捏下去血脉会不顺的,况且,我要入温泉了。”

我起身欲甩开他的桎梏,却动弹不得。夙昧的眼底风起云涌,他眼中的苦楚让我猛地一怵。

“我不会称帝。我从未想过要称帝。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窒息片刻,无奈我什么都听不进去,固执而又执拗。

“不称帝的话,做摄政王也不错。”我笑着看向他,眼里却是一片模糊。

有时候我真真讨厌自己,也由不得别人讨厌我了。我一直优柔寡断,却自以为是。许多事情容不得他人的解释,心里头怎么想的,就要怎么做。没有逻辑,不会为他人考虑,以自我为中心,架子端的老大,对人有偏见,一再伤关心我的人的心。

不胜枚举。

所以,夙昧算是一个被我害惨了的人,饱受了我的荼毒,但却越长越茂盛,没有一蹶不振,却才风雨中茁壮,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受虐体质?

“权力与我,无足轻重。”夙昧再次表明他的态度,然而我当时却一再误解。

“是啊,你的心那么大,自然不把这些放在眼里,成就一个帝王,又怎会囿于‘权力’这小小的一笔呢?”我不知道自己的话有多像刀子,只是我看见夙昧的眼角泛红,而他眼中的我神色淡漠,我忽地觉察到自己有多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