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谈话室里,胡迪指着自己流血的鼻子和乌青的熊猫眼哼哼唧唧卖惨,民警试图对打架的两个人进行民事调解,而江焱则拒不道歉。

他的确懊悔,但悔的并不是揍了这个傻逼,而是一时冲动给队友们添了麻烦。

后悔在演出结束后没有给陆辰辞打电话,和他一起离开。

后悔自己总在关键时刻做出错误的选择。

后悔这些年做过的每一件错事,伤害过的那些人。

不知是因为喝了酒,还是受了伤,他感觉自己脑袋里嗡嗡直响,头很疼,意识不受控制地流窜,反复敲打着太阳穴问自己:

他会知道今晚的事吗?

如果他知道了,会觉得我是个傻逼惹事精吗?

他会知道当年的事吗?

如果他知道了,会觉得我一无是处吗?

……

在这个不合时宜的时间,不合时宜的地点,江焱终于意识到一件事——自己是真的喜欢上了陆辰辞。

喜欢到了开始反省自己犯过的每一个错误,担心他会怎么看待。

喜欢到了想要拔掉自己身上的刺,生怕扎到他,不敢靠近他。

喜欢到了不敢面对的程度。

三方谈话没有进行多长时间就结束了,江焱被民警告知:“你可以走了。”

胡迪不乐意,还想说什么,被他经纪人及时拦住,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胡迪一脸不乐意地问:“赔多少?”

经纪人又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胡迪面露惊讶:“真的?”

经纪人点点头。

胡迪冷哼一声:“行吧。”

江焱走出谈话室,三位队友关切地迎过来。

“阿焱,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受伤了吗?要去医院看看吗?”

“我托朋友帮忙联系了个律师,需要的话,我现在打电话让他过来。”

“我没事。”江焱摇头。

一位民警跟在江焱身后对他们说:“他可以走了。”

三个人同时松了一口气,看来没惹出太大麻烦。

“你们替我赔他钱了?”江焱问于期。

于期面露迷惑:“没有啊。”

江焱一时以为自己刚才在那个房间里听错了,也就没当回事,双手插在上衣兜里往外走,走两步又回头问:“我琴呢?”

于期:“在杨杨车里。”

江焱嗯了一声,抬腿继续往前走,想尽快逃离这个荒唐的夜晚。

他迈出警局大门,看到门口停着一辆眼熟的车。

陆辰辞下了车,走到江焱面前:“你没事吧?”

没想到陆辰辞这么快就知道了,江焱定定愣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上次睡了个有夫之妇,尚且想要替自己解释一下,而这次,江焱却不想解释了。

今晚跟人打架只是这些年来自己做的很多错事里最不值一提的一件,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纯粹的傻逼,人渣,根本不配解释。

更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关心,尤其是陆辰辞的。

他突然感到害怕,一心只想逃避。

“没事。”江焱一脸冷漠地回答,绕开陆辰辞朝路边走去,想要打辆车逃回家。

逃离这个荒唐的夜晚,逃离自己的乐队,逃离自己喜欢的人,逃离自己曾经犯下的错误,逃离一切。

陆辰辞拉住他的手:“阿焱,我送你回家。”

江焱想甩开他,却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根本没有勇气抬起手。

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也想到一个逃离的借口。

“你替我赔钱了?”他问陆辰辞。

陆辰辞沉默了几秒钟,微不可察地点点头,嗯了一声。

江焱冷笑:“你觉得是我的错?所以替我赔钱?”

只要陆辰辞点头,他就有借口甩手离开了。

然而陆辰辞却摇摇头:“不是。”

江焱:“那为什么要替我赔钱?”

陆辰辞:“这样解决问题,速度最快。”

雷鸣一个电话能直接打到上面的上面,但中间隔的层级太多,反倒不好解决这种小问题。于是陆辰辞还是决定用最直接的办法。他不想让江焱在里面多待一分钟。

他知道江焱心情不好,没关系,谁遇到这种事心情都不会好,发泄出来就好了。

江焱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什么,片刻后,他抬起头冷冷地问:“多少钱?”

陆辰辞:“没多少。”

江焱的声音又冷又硬:“告诉我多少钱,我会还你的。”

陆辰辞沉默片刻,耐心回答:“回头再说。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江焱终于找到时机甩开他的手,差点把自己的眼泪也甩出来,慌忙咬牙忍住,快速转身离开。

他几乎是仓惶地逃向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随便登上一辆恰好驶入站点的夜间公交车,任由自己被带走,去往不知何处的下一站。

三位队友没有追上来,陆辰辞也没有追上来。

“刚才上来那位乘客,还没刷卡投币吧?”

江焱上车后茫然地站在空****的车厢里,听到身后传来公交车司机程式化的提醒声。

他这才想到,自己的手机还在于期那儿,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浑身上下唯一值点钱并且能塞进投币箱的就是脖子上的项链,链条是纯银的,链坠是三个吉他拨片,分别是江焱小时候学吉他的第一个拨片、十六岁那年作为火山熔岩吉他手第一次登台演出、二十三岁那年成立迷宫乐队后第一次演出使用过的,他用电钻小心翼翼打了孔,做成链坠,作为自己的幸运符,演出时经常戴着。

江焱把项链摘下来,把三个拨片装进裤兜,把链条丢进投币箱。

司机啧了一声,看了一眼这个哭丧着脸的年轻人,很无语地摆摆手:“算了算了,往后走。”

坐在空****的车厢里,江焱把外套的帽子拉到头顶,盖住半边脸,靠在车窗上,闭着眼睛胡思乱想。

爱情就像一座幽灵船,在没有见过它的时候,你会轻视它,嘲笑那些把它当回事的人,认为他们只是在庸人自扰。

然而,当这座幽灵船在暗流涌动中浮出水面,将船锚狠狠砸进你的海域,你才意识到,它真的存在,并且船上载满你死去的记忆——那些做错的事,伤害过的人,辜负过的心。

面对幽灵船,你露出软肋,那些幽灵会把你在别人身上造成的痛苦加倍奉还给你。

江焱和陆辰辞是处世哲学完全相反的两种人,江焱永远活在矛盾、逃避和自省的往复循环中,而陆辰辞总能在混沌中看清自己眼前的路,并且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如果陆辰辞知道江焱此刻的想法,一定会安慰他: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我们可以想办法弥补,但是不能向过去献祭自己的未来。

然而,他不知道江焱为什么而逃避。

他能猜到江焱的很多想法,却猜不透这个人的心。

江焱今晚这么反常的举动,是因为文崇飞吗?

那两个一模一样的纹身总是浮现在陆辰辞眼前挥之不去,他开车跟在江焱乘坐的那辆公交车后面,感觉两个人之间仿佛隔着一条银河。

夜间公交车一路向西行驶,在西五环外的一个公交停车场到达终点。

司机推醒了靠在车窗上睡着的江焱:“小伙子,醒醒,到站了。你是不是坐过站了?”

江焱睁开眼睛,司机把他用来抵车费的项链还给他:“你的东西,拿好。”

江焱头痛欲裂,他谢过司机,接过项链揣进兜里下了车,茫然四顾,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没有手机,没有钱,把自己流放到这个看起来很偏僻的地方,可能需要徒步走个通宵才能回家。

这是典型的江焱式自虐,每当他陷入消极的情绪无法自拔,用这种方式对待自己,心里就会好受一点。

他走出公交停车场,打算朝着灯光比较亮的地方走,就这么漫无目地地走下去,直到耗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

然而,他没能如愿。

停车场门口的马路边停着一辆大G,陆辰辞站在车前。

江焱又想逃离,可是他实在没有力气了。

陆辰辞主动朝江焱走去。

路灯下,江焱鼻头一酸,可还是冷着一张脸:“你来干嘛。”

陆辰辞从上衣口袋掏出一个手机递给他:“给你送手机。”

江焱愣住,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手机在陆辰辞这里。他朝陆辰辞身后看去,想看于期他们是不是也跟了过来。

“于期要来追你,我让他们先回去了。”陆辰辞看着江焱红红的鼻头,脱下外套披在他身上,“你折腾我一个就够了。”

陆辰辞的衣服带着他的体温,披在身上那一瞬间,江焱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发抖。

他彻底没有力气再甩开眼前这个人了。

他觉得自己不配得到陆辰辞的关心,可逃避的结果却是换来了更多的关心。

不敢面对,又无法逃避,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木呆呆地站在陆辰辞面前,希望自己变成一只猫,被人捡回家,躺在这人枕边,不必回忆过去,也不必讨论未来,就这样,无声地,暗暗地,顺其自然地,留在他身边。

野猫变家猫只需要留在那里,然而人与人之间建立亲密关系却要复杂得多。

*

-----

今日推歌:

Suede - Untitled

“Will you be my lover

Will you be the one?”

(你愿做我的爱人吗,你是我的命中注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