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一生的精力是既定的,只有那么多,过早地透支只会令死亡提前到来。

陆清远从政二十余年,谈不上任劳任怨,但忧心思虑总是在所难免,而精神上的疲惫远比身体上来得厉害许多。为了一步步往上爬,明争暗斗了那么多年,心早已疲累不堪,总算爬上了市委书记的位置,却彻底败给了病痛的折磨。

两天后,这个才近知天命之年的男子在苏聆月母女的悲痛中撒手人寰,他一直在等,等着陆遥的到来,却终成遗憾。弥留之际,他气若游丝地对着身旁的人儿交代着最后的嘱托:“言言,不管陆遥做了什么,你都不要生他的气,都原谅他好吗?”他现在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属陆遥了,对他们母子,他终是心存愧疚的。

苏言望着那张几乎没什么血色的脸庞,心里酸酸的,咬着唇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陆遥之于她来说,是弟弟,是永远的亲人,若他惹她,她会生气,但也会原谅,毕竟,他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人。

她这样告诉陆清远,后者听完后是含着笑的,笑着闭上了双眼。再看不见泪水决堤的容颜,也听不见撕心裂肺的哭喊,他的世界,从此寂灭。

那一天的天空是灰色的,飘着淅淅沥沥的小雨,间歇间续。灵堂里一片斑白,肃穆的‘奠’字立在正前方,宣告着一代英年的早逝,将本就沉重的氛围渲染得更加压抑。

苏言同苏聆月跪在一边,对那些前来吊唁的亲友们鞠躬谢礼。她没再哭泣,平静地听着那一声声的‘节哀顺变’。脑海中慢镜头回放起与陆清远相处的点点滴滴,从她踏进这个家开始,每一段,都幸福得心碎。

恍然间,头顶传来熟悉的声调,她抬起眼,是唐逸赶来了。而就在下一刻,眼角的余光瞥见出现在门口的身影时,她不由愣住。那人,只望了她一眼便别开了目光,挺直了背脊,一步一步朝里走来。

爸,陆遥回来了,你看见了吗?苏言心想着。不得不承认,此刻她的内心有如擂鼓,多年未见,当年的那个男孩长大了,本来白皙的皮肤变成了健康的小麦色,浑身都散发着一种阳光的味道,即便是在这沉闷的氛围里。

——我本属于黑暗,你拉着我说要带我奔向光明,我欣然抓紧你的手,几乎就要看见阳光,你却突然把我放开,从此我堕入更暗黑的深渊。可是你热爱光明,那么我便自己从黑潭中爬起,去追逐去适应。相信吗?再回到你身边时我不会再是那个阴郁的少年。

这是他到美国的第三年给她发来的邮件,唯一的一封。如今想起,几乎有恍如隔世的感觉。看着他走到自己跟前,苏言嘴角轻扯,目光怔然,心绪渐渐平稳。

陆遥在灵前深深地三鞠躬,曾经,他恨他的父亲,恨他将自己送去一个全然陌生的国度,那个没有苏言的地方,让他孤零零一人。这么些年,他都没有回来过,一方面是赌气,另一方面,他想在最短的时间内让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再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把他从苏言身边赶走。

可是,他终究是敬爱他的父亲的,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他却没有见到最后一面。子欲养而亲不待,徒留追悔莫及。

办完了丧事后,陆遥没再打算去美国,本来他就在准备回国事宜,物品也都托运了回来。吐着烟圈,靠在二楼的拐角处,他得好好想想以后的人生。

楼梯口传来隐约的谈话声,有脚步上楼,声音也愈见清晰。他掐灭了手中的烟静静地听着,那几声低低柔柔的话语,那么真实,不再是午夜梦回之时萦绕在耳畔的虚幻。脚步声临近,然后,就这么迎面对上。

——我以为站在你身边的会是杨晨呢,原来他的下场,不过和我一样啊。

看着那个挽着她的男人时,这句话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但——不是决定了要以全新的姿态面对她么,又何必如此阴阳怪气地质问,没有丝毫意义。于是他整了整衣冠,首先打出招呼:“苏言,好久不见。”

据说,时间可以冲淡一切,包括快乐与悲伤。有时候他想,如果时间真能让自己对她的眷恋消失殆尽,那样也挺好的,无爱无恨纵然寂寞,却也不会像现在这般煎熬,每一夜都是止不住的入骨相思。

“好久不见。”苏言曾幻想过当这个男子再次回到她面前时会是怎么样一副场景,这次回来,记忆里的模样没变,但岁月似乎磨去了他的棱角,使他看上去很是柔和,就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不再是那个阴郁的少年。

唐逸问:“言言,陆遥和你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吧?”

彼时,苏言正在自家的客厅里接完一个电话,她从窗前走回到他身边,撇嘴道:“理论上是的,怎么会问这个?”

“你有没有发现他看我的眼神很不善——当然我不是挑拨离间啊——虽然他只看了我一眼,就那么短暂的接触,充满了挑衅。”

“嗯,大概有。”这一点,苏言表示赞同。

“那你发现,他看你的眼神又有什么不一样没?”同为男人,他大概再了解不过这种眼神了,那是对心爱的人志在必得的欲望,炙热如火,却也温柔如水。

“少爷,别胡思乱想了,我削苹果给你吃吧。”苏言从果盘里挑了一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刚削了小半个,突然觉得一阵头痛,身上的力气像被全部抽光了一样,手中的水果刀没有拿稳,顿时擦过手指,‘哐当’一声掉落在地。

“没事吧?”唐逸紧张地抓起她的手,确认无碍后才弯腰去捡地上的刀。

苏言靠进沙发里,重重合上眼眸,待无力感稍加缓和后才慢慢睁开。一手撑着额头,对上唐逸关心询问的目光,装得云淡风轻:“这几天累坏了,休息休息就好。”

“那我陪你上去。”

“好。”

躺在**,苏言心神难宁,刚才那样的状况不是第一次出现,以前她真的以为只是累到了,而休息了一会也确实恢复了过来,就从没放在心上。但那天见过杨晨之后她就知道也许并不是那么简单,也许那个什么威尔森氏症同样缠上她了。

她想她应该尽快去做体检,可是她却害怕,害怕结果如她所想,但并不是她所能承受。算了,能拖一天是一天吧,至少到了S市再说。

扯过被子将自己的脑袋整个蒙住,突然间,好喜欢这样的黑暗,什么都不去想,也就没什么可烦恼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