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内很是亮堂,天气热,魏傕身着薄衫,正坐在案前。

下首坐着好几人,俱是文士打扮,我认得两人,一是魏昭,还有一人,是担任我和魏郯婚礼赞者的王琚。

魏郯把我放下,让阿元抚着我,向魏傕一礼:“父亲。”

我也行礼:“拜见舅氏。”

魏傕颔首,片刻,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笑,“听说我儿妇崴了足,果不其然。”

我赧然,微微低头:“让舅氏操心了。”嘴上说着,心中却不住冷汗,我崴足的事他也知道,这老狐狸,耳目伸得那么长?

魏傕抚须:“是孟靖照顾不力,你可罚他。”

众人皆笑。

这时,魏傕看到跟着我们后面进来的魏安,更是高兴。

“孺子,过来!”他朝魏安招招手。

魏安走过去。

魏傕看着他:“你一箭射死了梁充的儿子?”

魏安抿抿唇,道:“不是,是军士射死的,我造的弩。”

“哦?”魏傕哈哈大笑,拉他在身旁坐下,转头对魏昭说,“下次阿嫆再说阿安不务正业,就让她也去打仗,看她能否赢一场。”

魏昭微笑:“正是。”

一场见礼之后,魏傕让我们入座,又让人盛茶水解乏。军帐中本没有妇人的位子,我又有伤,魏傕让人搬来胡床,在魏郯身旁安置下来。

“叔璜与我儿妇家是故友,又是赞者,当是熟稔。”魏傕向王琚道。

王琚道:“正是。”说罢,向我一揖,“夫人别来无恙。”

“胡说。”魏傕又笑,“我儿妇伤了足,岂言无恙!”

众人皆笑。

我向王琚和声道:“妾无恙,足伤并无大碍。”

侍从端来茶水,魏傕等人并不避讳我,开始谈起战事。

在座的除了魏郯和魏昭,其余人都是谋士,年纪有三十出头,也有须发花白。我尽量端坐,听他们说话。

谭熙声势浩大,一路从北方攻来,魏傕名为伐谭,其实已是退守。谭军一路紧逼至武陟,魏傕若是再退,就只能退到洛阳,到时候,河南大半皆落入谭熙之手。

如今困境,一是粮草艰难;二是谭熙在魏军营外筑起土山,以强弩俯射兵卒。征战对峙,粮草乃是首要,军士疲乏,则攻守无力;而谭熙居高临下以强弩来射,兵卒死伤,魏傕束手无策,进退两难,士气更是大落。

我在一旁听着,心中暗惊。

如此情势,难道不是危急了么?再瞥向魏郯,他面色镇定无波,眉头也不皱一下。

众人议得不多时,魏傕忽而看向我。

我心里“噔”一下,知道接下来该我了。

可是魏傕却微笑道:“孟靖不知体恤,阿嫤一路辛劳,不必陪着我等枯坐,歇息去吧。”

这话虽先提魏郯,却是对我说的。

我与魏郯相视一眼,顺从地向魏傕一礼:“儿妇遵命。”

魏傕特别为我设了营帐,待得在榻上坐下来,我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

老狐狸……

说什么枯坐,帐中那番议论就是说给我听的,让我知道当前的利害,好去想怎么说服赵隽。

叫我先去歇息也绝不是客气。他们让我当说客,看中的就是我父亲当年与赵隽的情义。若此时匆忙而去,先不论说辞还没准备好,这一路风尘,跛足憔悴的样子能说服谁?

我躺在榻上,想了想,不过话说回来,赵隽那么重要么?我以前曾在家里见过他,棋艺不错,但沉默寡言,这样一个人,值得魏傕逼着我这个儿妇出面说降?

行帐里很安静,没有人打扰。我用膳洗漱之后,就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天色已经黑了。我翻个身,又想起赵隽,再睡也睡不着了。

没多久,外面传来些说话声,未几,帐门掀开,魏郯的身影映在灯光里。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换过,走到榻前,把腰上的刀解下。

“还未睡?”他看到我睁着眼,有些讶异。

“嗯。”我说。

魏郯目光闪过什么,在榻上坐下:“想着明日的事?”

“嗯,同我说说话,好么?”我没打算在这种时候藏什么话,魏郯来了正好,有些事我想问清楚。

魏郯把刀放在案上,脱了靴。

他的身上有刚刚沐浴过的味道,还有些淡淡的汗气,但不讨厌。

“说吧。”魏郯把褥子团高垫着,在我身旁半卧。

“赵隽,非降不可么?”我问。

“不说非降不可。”魏郯挪挪身体,找个舒服的姿势,“谭熙与董匡交战时,赵隽曾数次献计,助谭熙夺得河北。”

我了然,却不解:“如此重要之人,怎会为丞相擒获?”

魏郯缓缓道:“谭熙其人,任用亲信,又好猜忌。赵隽与父亲乃是同乡,同朝时交好。如今谭熙与我父亲交战,赵隽虽有功,谭熙却因此忌讳,多加排挤。赵隽为避嫌,向谭熙请守胙城,路上为我军所截。”

“哦?”我想了想,不禁哂然,“既如此,赵隽何不顺着降了?”

魏郯苦笑:“若他肯顺降倒好。奈何此人颇重名声,决不肯背上贰臣之名。”

原来是死要面子。

我无语,望着帐顶,轻轻叹口气。

魏郯看看我,淡淡道:“你不必太放在心上,父亲是见战事胶着,想在赵隽身上得些计策。他性情固执,父亲也一向知道,你若劝不动,他也不会怪你。”

“嗯。”我笑笑。

心里却是另外的想法。

正是战事紧迫我才必须把他劝降。魏傕既然因为我的身份将我娶进门,这就是我分内的事。如果把赵隽劝降能够对战事有利,于公于私都会有好处,我没得选择。

一路紧赶而来,我们都累坏了。魏郯也没有做什么,说了些话之后,我就听到了他入睡的呼吸声。

我先前睡了一觉,再睡却有些不安稳。好不容易入眠,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魏郯也已经不见了人影。

阿元进来的时候,一脸神秘的笑。

“怎么了?”我问。

“等会夫人就知道了。”她说。

待我更衣洗漱之后,阿元朝外面道:“进来吧!”

帐门掀开,只见一名军士推着一样物事进来。

“夫人,四公子连夜做出了推车呢。”阿元高兴地说。

我惊讶地看看她,又看向那个叫“推车”的东西。两个轮,中间一张简易的胡床,后面有靠背,果真就是魏安画在木板上的样子。

“连夜?”我问,“四公子呢?”

“他等不及夫人醒来,就去睡了。”

我:“……”

虽然是个新玩意,但是魏安的心思果然神奇。

我坐上推车,座下居然还坐了放脚的地方,阿元推着我,来去自如。我原先还担心自己这个样子,无论是魏郯抱来抱去还是扶着阿元跳来跳去都很丢人。如今有了此物,虽然被推着走来走去也是一件很傻的事,但比起原先两样,简直好太多了。

今日还有重要的事,我不敢贪玩太过,与阿元闹了一会,侍卫端来粥食,我就开始用膳。

吃饱之后没多久,有人来了,却是王琚。

“拜见夫人。”他行礼道。

“王公,不必多礼。”我说,看看他,“不知王公何事?”

王琚道:“赵隽之事,夫人想必已经知晓。”

果然是为了这个。

我颔首:“知晓。”

王琚又道:“不知夫人可有了对策?”

我看着他,道:“还未想好,王公可有指点?”

“不敢当。”王琚道,“夫人,某曾与赵隽相交,其人重义,却最是孝敬母亲。赵隽的妻子母亲,主公已命人接去雍都。”

我一怔。

魏傕接赵隽的家人去雍都,当然不是为了请他们去作客。这般手段,摆明了是要挟。

还说什么相交,什么同乡。

我笑笑,“王公若是赵隽,闻得此言,不知是否愿降?”

王琚神色仍然平和:“此事不过是个由头,夫人劝说若是艰难,可以一用。”

我没说话,过了一会,点点头:“多谢王公,妾自有计较。”

这话有送客的意思,王琚是个明白人,也不多留。

“夫人,”他站起来,低声道,“夫人莫过担心,若有用得在下之处,尽管开口。”

我望着他,微笑:“王公好意,妾自心领。”

王琚看看我,一揖,走了出去。

虽然他们都说我不用太在意,可我仍然想了许多。

当我到了囚禁赵隽的地方时,我暗自深吸口气。

“要我同你进去么?”魏郯问我。

“不必。”我一口拒绝。

“真不必?”魏郯扬眉。

我看看他:“见个故人而已,又不是赴死。”

魏郯笑笑,让守卫打开木栏,把我推进去。

军营里的牢狱做得简陋,不过魏郯对待赵隽特别好,单间的牢房,收拾得很干净,且有案有榻。

赵隽出身士族,修养严谨。他显然是听到响动,知道有人来探,我到门前的时候,他已经端正地坐在席上,摆出一副迎客之态。

“赵公。”我说。

他看到我,脸上有些疑惑之色,少顷,像想起什么似的,忽而一变。

“傅女……”他吃惊地张口,却顿住,片刻,改称:“夫人。”

说罢,他整整衣冠,向我端正一揖。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存稿箱里的,鹅已经飞走了~蓝天上,一会排成“之”字,一会排成“人”字……

“公不必多礼。”我坐在推车上还礼。

赵隽危坐,目光仍旧诧异,落在我的伤足上。

我继续道:“妾不甚扭伤足踝,不能全礼,公见谅。”

赵隽忙道:“隽岂敢受夫人之礼。”

见他神态并不冷硬,我心中稍稍安下,看着他,“多年不见,公仍是精神。我记得上回见公,还是在长安。”

“正是。”赵隽道。

我轻叹口气:“彼时公与先父在后园对弈,公三子而赢,先父竟不肯放公走。”

赵隽沉默了一下,没有接话,却道,“隽上一回见夫人并非在府上,夫人出嫁离京,隽曾登楼,远目相送。隽也记得,夫人彼时嫁入的是莱阳韩氏。”

我没想到赵隽会提起我嫁去莱阳的事。

“是么?”我说,“公记性甚好。”

“夫人过奖。”赵隽道,“隽后来闻得传言道魏氏又娶了夫人,一直不信。隽不才,仍记得傅公在世之时,尤重门风,教养之下,必不容二嫁之女。若非今日见到夫人,隽只道那是魏氏作假。”

这些话犀利刺耳,这是我嫁给魏郯以来,第一次有人当着我的面讽刺我二嫁之事。我很意外,我设想过赵隽各种推拒的说词,唯独没想到他会拿这个说事。

“哦?”我面上不变,心里却毫不怀疑我下一瞬就会让狱卒打开牢门踹他,再给他几个耳光。

我冷笑:“以公之言,我这二嫁之妇来劝公做贰臣,乃是无耻之至。”

赵隽不答,面色平静地向我一揖:“夫人,请回吧。”

手用力地掐了一下手心。

我盯着他,压着火气,让搅得烦躁的心绪慢慢沉下。

“公拘在此处,不知有多久了?”我忽然道。

“已有半月。”

我颔首:“丞相为何将公拘在此处?”

赵隽看着我,声音平平:“自是劝降。”

我道:“公若不从,丞相又当如何?无论囚禁或刀俎,公终不能再事谭公。”

赵隽面不改色:“隽自束发受教,从不忘师长教诲,以死昭以节义,在所不辞。”

“如此,”我说,“若丞相将公放归谭营,谭公不知信么?”

赵隽淡淡一笑:“大不了亦是一命。”

这些话大概自从赵隽被拘以来,早已触及多次,他对答如流,像事先背好了一样。

我并不忌惮,道,“公口口声声,只说节义。敢问公当初投奔谭公,是为何?”

赵隽闪过讶色,随即答道。“社稷蒙难,我等身为仕人,岂可弃天下不顾。谭公反何,声势最大,隽毅然投奔。”

“既是如此,如今谭公征战,仍是为了社稷么?”

赵隽答道:“自然是。”

我冷笑:“公家学深厚,不知师长教诲之中,可曾言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公家世代为天子之臣,公虽辞官,仍有孝义之名。而如今丞相以天子之师讨逆,公不但助敌顽抗,还口称不为贰臣。”我微笑,“不知公所言孝义,是谁家的孝义。”

此言出来,赵隽如同冰面一样的表情出现了些许松动,虽一闪而逝,我的眼睛却没有错过。

“丞相名义为相,实为窃国。”他声音里隐有怒火,“挟天子而令诸侯,其心叵测!”

“哦?”我不紧不慢,“不知以赵公睿智,若谭公挟有天子,必将尊天子而还政么?”

赵隽脸色不定。

我却将话锋一转,稍稍缓和,“妾记得公有一子一女,还记得公子与妾同龄,女君与妾相差十岁,不知确否?”

静了片刻,赵隽回答:“正是。”

“妾当年出嫁,公亦相送。公可知彼时,妾心中想的是什么?”我缓缓道,“妾无德,不解生死大义。当时只心想,若能够再来一次,妾愿意生在乡野,只求父母健在,兄长安康。即便无富无贵,目不识丁,却天伦和美,出嫁还有父母相送,皆是珍贵。”

“赵公不妨想想,公若死,最悲痛的人是谁,而公若生还,最欢喜的人又是谁?”

赵隽默然,眼睛直直地看着我。

我却不理他,刚才一番话,我的心情有些难受,只想离开这里,转头唤道:“来人。”

一名狱卒进来,恭敬地行礼:“夫人。”

“带我出去。”

狱卒应声,过来推车。

“夫人。”将要出去的时候,赵隽突然开口。

我回头。

他坐在席上,向我躬身长揖:“谢夫人探望。”停顿一下,低低道,“方才如有冒犯,夫人勿怪,隽并未贬损夫人之意。”

我看着他,没有回答,转过脸去。

才出到牢房外,我意外地看到魏郯。他站在门前,光被木板的缝隙切作长条投他的侧脸上,神色沉静而不明。

见我出来,他没有问,只看看我,道:“回去吧。”说罢,从狱卒手里接过推车。

我以为赵隽即使被我说动了心思,也要再过个两三日才有回音。没想到,下午的时候,军士就来告知,说赵隽降了。不过他声名,他降的是天子,不是魏傕。

有区别么?我面上高兴,心里不以为然。

魏傕自然欣喜万分,亲自到牢狱去将赵隽迎出来,设宴款待。我是内眷,而且交给我的事已经做完,理所当然地被丢到了一边。

魏郯一直留在大帐,据说陪着魏傕和赵隽细细谈。

我百无聊赖,于是去找魏安,想就他送我做推车的事道一声谢。不料,去到他的营帐,军士说他和魏慈出去了。

“四公子说要试什么投石机。”军士道。

我不知道投石机是什么,不过听说有魏慈陪着,想来也不用担心。我用推车走来走去不方便,只好回到营帐里。

到了晚上,魏郯回来了。

“用膳了么?”他问我。

“用过了。”我说。

魏郯颔首,让军士将烧好的水提来,给我浸脚。他伺候我的脚已经有半个月,我面对他的时候也绝无羞涩,常常会说说话。

不过今天,我没有什么闲聊的心情,只看着他把我的脚从一只桶换到另一只桶。

“怎不说话?”魏郯打破沉默。

我看看他:“说什么?”

魏郯将我的伤足揉着,淡淡道:“夫人连灭族这样的事都挺过来了,别人说二婚就受不了?”

这话没有遮掩,我狐疑地看他:“夫君都听到了?”

“牢房里又无墙壁,我想不听到也难。”魏郯说着,瞥我一眼,“你后悔嫁给我?”

我愣了一下。

魏郯双眸深深,似毫不经意,却一点也没有玩笑的意思。这个人就是这样狡诈,时不时抛个问题出来,总能让人猝不及防。

我心里腹诽之余,却不为难。诚然,与魏郯成婚以后,悲喜种种,比我过去五年遇到的都要多。不过后悔么?我倒想不出有什么好后悔的。

“不是。”我诚实地回答。

魏郯把我的伤足放下,与我对视,“那夫人不喜什么?”

不喜什么?赵隽说的什么二婚什么门风,是为了把我激走,我早就不理睬了。我真正气的,一为这样被人面刺我还是头一回,二为这气是为是为了魏氏受的,被人当笤帚使的感觉,果然很是郁闷。

我腹诽着,转开脸去:“妾自幼受经典之教,空有节义之志却不能遵守训诫,自当惭愧。”

“哦?”魏郯抬眉,似笑非笑,“这么说,夫人从前读书?”

“正是。”

“读过什么?”

“四书五经,”我对答,片刻,又补充,“哦,还有女诫。”

“哦?”魏郯一边用巾帕把脚擦干一边问,“女诫开篇第一句是什么?”

我:“……”

我瞪着他。

“过去太久,忘了。”我生硬地说。

魏郯笑笑,不加理会,只敷了药,用布条把我的伤足缠起。

“我还要出去,你先歇息。”他起身道。

“去何处?”我脱口道,可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

魏郯低头看我,唇边弯起,意蕴不明。

“去沐浴,夫人来么?”他低低道,伸手来抬我的下巴。

我撇开头,将左脚抵着他的腿把他支开,微笑:“夫君慢行。”

我没想到的是,魏郯这一去,直到深夜都没有回来。

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也没有见到他,可是到了午时,外面突然传来喧闹。

“夫人!”阿元惊惶地奔进来,对我说,“夫人,谭君袭了前营,那些军士都说怕是要守不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Dorothy大人的长评!

昨晚在路上没睡好,今天补了觉还是昏昏沉沉的,码字也不在状态。大家先看,鹅继续补觉去了~

我一惊,忙道:“带我出去看!”

阿元过来推车,待到门前,我撩开帐门,只见外面军士奔走,他们奔去的方向那边,有喧杂之声隐隐传来。

远处,谭军筑的土山隐约可见。魏营依地势而建,以拒马栅栏等围筑而成寨。虽结实,却只能抵挡地面车马徙卒,对空中落下的箭矢却无可奈何。谭熙依着魏营筑了几十座土山,上面建有箭楼,军士在楼上用箭矢俯射魏营,威力甚猛,魏兵每每进攻,都被堵在营前,不能前行一步。

“夫人,”阿元声音紧张,“大公子不在,要即刻走么?我方才看到同我们一路来的军曹,可以让他去寻车。”

我沉吟,道:“不忙,形势未明,再看看。”

这时,一将骑马奔过,我看去,却见是魏慈。

我忙大声道:“子贤!”

魏慈回头看到了我,立刻勒住马,朝我奔过来。

“长嫂!”他笑笑,下马一礼。

“子贤,前方出了何事?”我问。

“无甚大事,”魏慈身上脏兮兮的,像是刚刚挖了泥,“谭熙老匹夫派人从侧面的山林偷袭,打了起来。长嫂莫惊,都是些没头脑的兵将,丞相已经派人去收拾了。”

我看他神色轻松,不禁也安心下来。

“小叔可知,大公子何在?”我又问。

“兄长?”魏慈一愣,摇摇头,“不知。”

这时,不远处有军士叫魏慈。魏慈应一声,对我说:“弟先过去。”

我颔首,道:“小叔保重。”

魏慈说得没错,果不其然,前方沉寂下来。军士传来确切的消息,说白日谭军偷袭之时,有细作混入营中散布谣言说守不住了,在后方的军士中间引起了些许混乱。不过细作已经抓到,被魏傕处死了。

外面的喧闹声已经散去,我和阿元面面相觑,原来虚惊一场。

魏郯仍然不见踪影,到了晚上,我在榻上和衣躺下。

睡梦中,我好像回到了白天,到处吵吵嚷嚷的,可没多久,我就被推醒。

“夫人!”阿元惊惶不已,“快起来,谭军真的来了!”

我的心一震,赶紧起来,披起外衣便起身。我的伤足已经好了许多,但是走起来还有些疼。

“夫人,”阿元道,“还是坐推车吧。”

我望向四周,外面的火光透进来,营帐被映得金黄。心中暗暗叫苦,这可是逃命,有谁见过坐着什么推车逃命的!

正在这时,帐门忽然被掀开,魏慈走了进来。

“长嫂!”他向我行礼。

“子贤。”我忙问,“外面是怎么回事?”

“长嫂勿惊。”魏慈露齿一笑,“谭兵掘地道偷袭,前军正在交战。军士已经营帐团团护卫,长嫂留在此地可保无虞。”

我看着他,将信将疑。

“夫人……”阿元收拾了一半包袱,望着我,有些无措。

“如此。”我对魏慈点点头,让阿元推我出去,帐门撩开,只见营中到处点着火把,军士奔走,却有条不紊。

“丞相何在?”我问。

“丞相在大帐中坐镇。”魏慈道,“前军发现谭兵借地道偷袭,丞相将计就计,探得地道出口,便设下埋伏。”说着,他笑笑,“白日谭军偷袭侧翼,就是想声东击西,给夜里做准备。”

我听着他说话,仍不敢放心,只望着远处。我的营帐旁有个土坡,视野被阻隔,我想了想,让阿元把我推上去。视野宽阔许多,到处是火把,照得亮堂。只见十几丈外,拒马稳稳围住营帐,军士严阵以待。而火光更亮的地方,人影攒动,能听到传来的嘶喊和兵刃之声。

夜风迎面吹来,带着烟火的味道,还有隐隐的血腥之气。

“夫人。”阿元在我耳边道,微微发抖,“大公子在何处?”

我望着那边,没有回答。

方才在帐中见到魏慈的时候,我几乎脱口就问相同的问题。从昨晚到现在,他就像消失了一样,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也没有人提起。那一瞬,我忽然意识到我已经把魏郯放在了可以依靠的位置,可一直以来,我都觉得只有自己才是可以真正依靠的。

“你去准备马车,”我用只有阿元听得到的声音说道,“若情势有变,即刻离开。”

阿元目光一闪,应一声,叫一名军士来扶住推车,走开了。

魏慈待没多久就被叫走了,谭兵也果然如他所言,从地道里出来的兵卒落入包围,一场混战,魏兵眼看胜利在望。

可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亮起一片光。

我望去,睁大眼睛。

只见火光星星点点,在夜空中漂浮,却不似萤光,一动一动,带着诡异之气。

“是土山上的箭楼!”有军士大喊,“谭军要射箭了!”

说时迟那时快,前军阵中忽而惨叫声叠起,借着火光,我隐约看到空中有黑点落下,如群鸦扑食。我几乎以为那些箭会射过来,本能地想躲。

“夫人放心,”身后的军士道,“此地太远,箭矢射不到。”

“盾!盾!”我听到有将官催促军士增援。

“夫人!”阿元急急地跑过来,从军士手中接过推车,在我耳边道,“马车备好了,现在就走么?”

我正要答话,突然闻得“咚”一声响,接着,一片哗然。

转头望去,只见火光中,前军营地有什么飞起,砸向那些空中的火光。

隔得太远,我只隐约听到“砰”的碎响,犹如大石落地。

军士一阵欢呼。

“打中啦!”有人兴奋的说,“是四公子的投石车!”

投石车?我再仔细望去,又有几块大石腾空飞起,就像有什么巨怪在玩弹弓,抛起落下,接着,好几座箭楼的火光倏而熄灭。

“大公子回来了!”有人欢喜地喊道。

我闻言一惊,朝那声音的方向望去。

一阵马蹄声先到,火光下,几骑人马风尘仆仆地奔来,当先一人盔甲锃亮,正是魏郯。

营火烧了整整一夜,晨曦露出之时,仍有残火。

天亮之后,我才看清厮杀之处的全貌。尸体如山堆积,军士就地挖坑掩埋,伤兵躺在草堆里又哭又叫,随军的郎中忙得团团转。

魏安的投石车破了谭熙的箭楼,而此战之后,我才知道魏郯是去了百里外的谭熙碾屯粮之地河阴,一把火烧了谭熙的军粮。

一个魏安,一个魏郯,二子立功,魏傕大慰。袭河阴的计策是赵隽献上的,魏傕连带着对我也赞赏有加。

我松口气,至少逃命是不必了。

“谭熙的军粮?”魏郯回到营帐,我坐在推车上,接过他解下铁甲,问,“不知有多少?”

“不清楚,粗粗算下,该有上万石。”魏郯答道。

上万石……我想起从雍都出来时打听到的粮价,一石一百五十钱,一万石就是……少说也有一百五十万钱。

我的心里暗自淌血,深恨魏郯这粗人不知柴米贵,那些粮食留着分我一半也好……

“心疼?”魏郯忽而道。

我一愣,抬眼看他。

“你又在算数。”魏郯瞥着我的眼睛,片刻,又瞥向我的嘴,“还咬唇。”

妖怪。心里虽忿忿,但他这本事我早已领教,也不吃惊。

我掩饰地转开眼,将铁甲挂起:“妾不过觉得可惜,即便是雍都,吃不饱饭的人也多的是。夫君为何要将粮草都烧了,带回来不好么?”

“嗯?”魏郯道,“夫人倒是悲悯。”

“夫君过奖。”我说。

“既如此,为夫在外奔袭两夜,夫人怎不问问我是否受伤?”

我讶然,转头:“夫君……”话才出口,突然看到魏郯光裸的上身,肌肉壮硕,线条结实。

魏郯把解下的里衣挂到架子上,看我一眼:“嗯?”

我看看那脏衣服,又看看魏郯,仍觉得发窘:“夫君要沐浴?”

“稍后还要去父亲帐中,沐浴来不及。”魏郯低头,道,“不如夫人替为夫擦身?”

又来耍我。

我望着他,没心没肺地一笑:“只怕要教夫君失望,妾足伤未愈,不堪伺候呢。”

若说武陟一战是折了谭熙锐气,那么军粮被烧之事则是重重一击。

魏傕派细作混入谭熙营中散布此事,谭熙瞒也瞒不住,军心惶惶。而魏军士气大作,几番劫营,将谭军杀得大败。

其后,魏傕又用了王据之计,放言要分兵两路,一取谭熙的大营韦郡,一取谭熙的后路滑州。

谭熙被扰得心神不定,果然中计,即刻分兵往二地去救。

魏傕瞅准时机,集结大队军马,直冲谭营。谭军已无斗志,溃败四散,谭熙半夜仓惶逃出,只带着千余人马往北逃去。

武陟局势已定,魏傕马不停蹄,欲挥师往北继续追击。

我是个妇人,说降赵隽之后本就已经没了用处,自然不可能继续跟着大军再走。

“夫人且与四弟回洛阳,等到征战完毕我再过去,带尔等回雍都。”魏郯说。

我点头。这些日子见多了打打杀杀,我巴不得走开。

不过,脸面上的功夫还是必须的。我抬头看魏郯,柔声问:“这仗还要打多久?”

“父亲一心要将谭氏全灭,或许要三四个月。”魏郯道。

我的心一提。李尚去江南一直没有消息,我一直打算着尽快回雍都,免得他传信找不到人。

“那么久?”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不会很久。”魏郯道,“后方还须有人坐镇,父亲下月就会让我回雍都。”

此言一出,我心大慰:“如此。”

魏郯却盯着我,目光入微:“夫人很欢喜?”

我扬扬眉梢,神清气定:“能尽快与夫君再见,自然欢喜。”

魏郯眯眯眼,片刻,忽而伸手一刮我的鼻子。

“收拾物什,午后上路。”他说罢,朝营帐外走去。

留下我呆坐在推车上,摸着鼻子,瞪着他的背影。

“夫人,你的鼻子怎么红红的?被蛰了么?”车上,阿元盯着我的鼻子,好奇地问。

“没怎么。”我摸摸鼻子,觉得上面已经被我摸得有些发热,“被刮了一下。”

阿元失笑:“夫人不会还想着那个鼻子被刮了就会变猪的话?那是二公子讹你的!”

那是小时候二兄的恶作剧,他喜欢刮我的鼻子,并且还得意洋洋地说刮多少下就会变猪。我害怕极了,有一次被他按着刮了二十下,我大哭一场,嚷嚷地跑去母亲那里说我不想变猪。二兄自然给母亲教训了一顿,但我心里也落下了病根,有外人刮我的鼻子,我就会觉得鼻子上总是发痒,然后不停用手去摸……

魏郯那混蛋。我暗自咬牙。

阿元给我用凉水将手帕浸湿,敷了好一会,那种不适感才慢慢退去。

走了一段路,忽然,阿元指着窗外:“夫人,那不是赵公?”

我望去,果然,赵隽一身布衣坐在马上,后面,跟着从人和牛车。

我让驭者停下。

“赵公。”我撩起车帏,向赵隽道。

“夫人。”赵隽见到我,下马行礼。

我在车上还礼,看看他身后的车驾,问,“赵公要走?”

“正是。”赵隽道。

我有些讶异。赵隽立了大功,我本以为他会留下给魏傕做谋士。

“赵公何往?”我问。

“往雍都。”赵隽道,说着,苦笑,“魏公已将我家老小接去雍都,隽已向魏公告辞,往雍都与家人团聚。”

我颔首,道:“妾以为赵公会多留些时日。”

赵隽摇头:“魏公已胜券在握,隽离去亦是无碍。”说着,他叹口气,“若非夫人提醒,隽几乎忘记已经两年未见老母妻儿,甚是惭愧。”

我看着他,心中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隽告辞,夫人保重。”赵隽不多言语,向我深深一礼。

“赵公保重。”我亦还礼,看着他上马,领着车驾往另一条路上去了。

心底不是不感慨。

赵隽此去,说不定魏郯那里的功名利禄就会全断了,可他有老母妻儿。而我这个用老母妻儿来劝降的人,身后却是空空如也。

所以,我也只能一直往前冲。

“夫人,走了么?”这时,阿元问我。

我凝望片刻,颔首道:“走吧。”

驭者清喝一声,扬鞭策马,在大路上留下飞扬的泥尘,载我远去。

作者有话要说:那个女诫开篇第一句的事大家就别纠结了,那是魏郯腹黑,揭露女主不读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