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懵然,看着魏郯的脸,眨眨眼睛。

他看着我,唇边仍然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双眸却已经黑沉得没有波澜。

“青州?”我重复道。

“嗯,”魏郯道,“谭熙三日前突袭,父亲已令三军备战,不日北伐。”

我:“……”

我不得不承认,魏郯很有让人瞬间心情跌沓的本事。方才的暧昧和旖旎已经如遭遇过境狂风,**然无存。

魏郯松开手,除了仍与我并坐在榻上,其余表现安分守己。

“夫君要去多久?”我问。

“去多久无甚要紧,”魏郯道,“此战凶险,想来夫人亦已猜测得几分。”

我心中一惊。近来的天下局势我知道不少,谭熙在北方号称拥兵百万,声势最重。那日公羊刿还说朝中钱粮缺乏,如今魏傕竟就要伐谭了么?

“我记得傅氏祖地是淮南。”魏郯忽然道。

“嗯?”话题跳得太快,我愣了一下,点点头。

魏郯看着我:“想来夫人多年不曾回去,我已同父亲母亲禀过,下月夫人回乡祭扫。”

我不明所以:“祭扫?”

只见魏郯的唇边仍挂着些玩味,声音却沉稳:“夫人亦知晓,我与夫人婚姻,乃出于权宜。我侧室东北角埋有金十斤,夫人离开之时,可以取走。”

我愕然。

这些话,一句一句有如惊雷,我被震得晕乎,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一阵诡异的安静。

“夫君之意……”我盯着魏郯的脸,心砰砰跳,“这算是要出妇?”

“不说出妇。”魏郯话语缓缓,“夫人若愿意留下,仍是魏氏冢妇;若觉留下无趣,亦可离去。一切全凭夫人意愿。”

我听了,许久没有说话。

心里的感觉很是奇妙,就像一个逃荒的人四处摸索着赶路,戚戚然地走到一半,突然有人提壶携浆驾着马车来迎接你对你说吃吧睡吧将来爱做什么做什么。

“这是丞相的意思?”我问。

“不是。”魏郯淡淡道,“我不强人所难。”

魏郯终究没有留宿,他说魏傕夜里要议事,穿上外衣就走了。

我则一夜未眠,躺在榻上辗转反侧。

半睡半醒之间不知过了多久,仆人们的低语声在院子里响起,我睁眼,窗户的白绢上已经透着些晨曦的光泽。

榻前的椸上,只有我的衣裳挂在上面,旁边空****的。我盯着那里,魏郯昨夜对我说的话反复回响在脑海中。

他说我可以走,还能带上他的钱财。

我可以走,离开魏氏,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

说实话,我的心的确不在这个地方,我从来没有把这里当成过家。

我想去的地方很多很多,最向往的地方,却是小时候听父亲座上方士说的海外。他说一直往东边走,会看到大海,乘桴漂于海上,会遇到无数的岛屿。上面有仙人妖兽,亦有风情各异的民人,花开四季,宝光如霞。

若婵曾经笑我,说这些故事都是方士们为了骗吃骗喝编出来的,相信这些还不如相信在终南山砍一辈子柴会成仙。

这话对我打击很大,可是后来,父亲一个旧属奉先帝之命出使海外归来,他告诉我,往东走会见到大海是没错的,有海岛也是没错的,仙人宝物却是空话,海岛上的民人也多是粗鄙不化的土著。

“不过那天地可真是美。”他黝黑的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小女君将来可去看看,碧海蓝天无边无垠,乘舟破浪,就像鱼儿一样自在!”

像鱼儿一样自在……这纷杂的天下,如今也仍然会有像鱼儿一样自在的地方么?

我翻个身,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元进来的时候,我已经穿好了衣裳。

“夫人,”她打着哈欠问,“听说大公子昨夜又回了兵营?”

“嗯。”我答道,俯向水盆洗脸。

待我把脸拭净,阿元走到我身旁,低声道:“夫人,我父亲方才来信了。”说罢,将一个折得很小的纸卷塞到我手里。

我精神一振,示意她掩上房门,自己走到窗台下展开细看。

信中,李尚说昨夜卢府已经付清了肉钱六千,减去买牲畜、屠宰、运送耗费的三千四百钱,盈利二千六百钱。

我看着这个数字,简直心花怒放,昨夜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一下飞去了九霄云外。我想了想,立刻提笔跟李尚回信。我告诉他,魏傕将北上伐谭熙,必定要准备大宗脩肉;另外,军士出征,伤病乃是常见,李尚如果有空余,可到乡中看看有无草药可收。

这日以后,我一连三天都没有再见到魏郯。

期间,他身边的侍从曾回来过,说要准备出征的衣物。我亲自收拾,除了夏天的单衣,秋天的厚衣也给他挑了两三件。

相比魏府中的平静,外面的风声却是传得正盛。阿元告诉我,市面上的粮食已经限紧,所幸药材产地在乡野之中,李尚收得了许多。

还有一事,城郊丹霞寺的比丘尼送来一张帖,说两日后要办法会,邀郭夫人前往。

丹霞寺是郭夫人常年供奉之地,可是现在魏傕要出征,郭夫人每日忙里忙外,哪里有空参与什么法会。于是,参加法会的事又落到了我身上。

其实,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因为若婵曾经托阿元送口信来,说法会当日,她在丹霞寺内等我。

“若婵女君说,她有出好戏要给夫人看。”阿元说。

我听到这话,额角跳了跳。

这个法会八成是若婵弄出来的,她算准了郭夫人不会去。若婵总是这个样子,什么事都喜欢走弯弯道道,别人吓一跳她最高兴。从前小女儿游戏时是这样,上次在琼花观是这样,这次我也预感不会是什么好戏。

从琼花观回来我就明白,或许若婵还会像过去一样与我亲近,可是我们之间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而或许我天生就是个容易好奇的人,若婵是姜太公,我就是那总咬钩的鱼。所以法会当日,我一早沐浴更衣,乘着车出了城。

“我就知道你会来。”丹霞寺内,若婵仍素衣清颜,见我来,一副得志的笑容。

我也不多虚礼,道:“你不光买通道观,还笼络佛寺?”

若婵微笑:“也不算买通,我进奉酬神比别人勤快些罢了。”

我比不过她伶牙俐齿,看看四周,道,“你不是说有好戏么?”

“好戏?”若婵一脸无辜,“什么好戏?”

我瞪眼。

若婵掩袖而笑:“丞相将北伐,四处人心惶惶,想见见你又何妨?”说罢,她拉过我的手,柔声道,“上回在琼花观,你我不曾好好赏花相谈。丹霞寺中亦有香花,与我走走可好?”

我看着她,将信将疑。

丹霞寺坐落在一处名为雍池的大湖边上,未逢吉日,偌大的寺院只有我和若婵在闲逛。天上有云,日光并不强,我们穿行于树荫之间,盛开的花朵香气沁人肺腑。花树的林子一直延伸到临水之处,广阔的湖面和风徐徐,一处小巧的亭子建在山石与树木之间,可观湖景。

“那日回去,与大公子可有进展?”若婵与我在亭中坐下,问道。

我就知道她免不得要说起那些事,脸热了一下,道,“军中备战,大公子不曾回府过夜。”

“哦?”若婵看着我,眉梢一挑,目光满是探究。

我岔话:“开战在即,你有何打算?要离开雍州么?”

“离开?”若婵道,“为何要离开?”

我说:“自然是避乱。兵家胜负难料,你不怕朝廷失礼,谭熙攻入雍州?”

若婵似笑非笑:“魏氏冢妇亦有此虑?你想走么?”

我不理她打诨:“我在问你。”

若婵仍是一副波澜不惊之态。她伸手往阑干下的花丛中折下两朵茉莉,一朵递给我,一朵在指间转了转。

“走什么。”她淡淡道,“天下大乱,去哪里不是一样。顶多艰难时到乡野中避一避,雍州却是不可离开。无论谁当主公,也要伎乐不是?”

这话倒是实在,我想了想,点点头。

“公羊公子会陪着你么?”我问。

若婵脸上的笑意似有些凝固,没有答话,却忽而望向下方的湖畔,弯起唇角低声道:“阿嫤,你不是问我好戏在何处么?来了呢。”

我随着她的目光望去。

树木掩映,只见湖畔有一处水榭。水光如银,一名女子头戴羃离,迈着优雅的步子款款而至。她走到水榭上,四处望了望,我们所处之处隐蔽而偏僻,女子没有发觉。

我诧异地看向若婵,她仍微笑,看着女子,神色平静。

没多久,我听到一阵零碎的声音,似乎是马蹄踏在砂石之上。湖风轻拂,一个男子蓦地闯入视线。看到女子,他的脚步停了一下,少顷,迈步走入水榭。

男女二人显然相识,我看到他们说话,在风中传来细微的窸窣。没多久,男子转身,似乎要走,这时,女子忽而上前一步搂住男子的后腰。

她的轻呼清晰传来:“……孟靖!”

耳畔的风声似乎顷刻间消匿不见。

我看到女子把头埋在男子的背上,说了些什么。

男子没有回头,却握住女子的双手,过了会,把它们分开。

那低沉的声音我已经熟悉,即便隔得远,我也不会弄错。

他说完以后,径自离开。

女子一人伫立在水榭上,没多久,也迈步慢慢走开。

“他们走了。”一个声音传入耳中,我回神,若婵盯着我。

我不出声,脑子里仍然回转着那两个身影。

“那是皇后?”我的心有些乱,定定神,问道。

若婵笑笑,没有否认。

“是你安排的?”我想到了什么,脱口而出。

若婵神色镇定,垂眸玩弄着手中的花,片刻,指指地上:“你的花掉了。”

我看去,果然,手中的茉莉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了地上。我已经没了赏花的兴致,只盯着若婵:“为何?”

“不为何。”若婵道,“你知道徐后与我相识,她要见大公子,碍于宫中掣肘,便求助于我。凝香馆初来之时,徐国丈曾与我便利,如今就算还个人情。”说着,她巧笑,“至于你,你正好有些瓜葛,我便带你来看。”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我看着若婵柔和的面容,心却一点一点冷下来。

“如今看了,如何?”我面无表情。

“这话该问你。”若婵缓缓道,“阿嫤,你说大公子总宿在营中,他心里可未必全装着国事。”

“这不劳你操心。”我皱眉。

“呵,你生气了?”若婵目光锐利,冷笑,“我不让你做受人欺蒙的傻瓜,倒是我错了?”

“不是,若婵。”我摇头,“我和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

我张张口,却觉得词穷,无奈道,“我也说不清。”

若婵的表情满是狐疑。

“阿嫤,”她说,“你还忘不了季渊公子,是么?”

我的心震了震。

“怎么会。”我弯弯嘴角,笑得僵硬。

若婵看着我,片刻,叹口气,不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