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星期四早晨,汤姆·黑根走进他在市区的事务所。他打算先处理积欠的文书工作,好在周五和维吉尔·索洛佐会面前准备妥当资料。考虑到这次会面如此重要,他已经请求唐空出一个晚上讨论应对方法,他们知道索洛佐想和家族做什么生意。黑根希望先处理完所有琐事,然后心无旁骛地参加这次初步的会面。

周二深夜,黑根从加州回来,通报他和沃尔茨的磋商结果,唐似乎并不惊讶。他让黑根仔细描述每个细节,听到小女孩和母亲的事情,他厌恶地皱起眉头,喃喃用令人发指表达强烈的不满。他最后问了黑根一个问题:“这家伙真的有种吗?”

黑根琢磨着唐这个问题的真实用意。经过这些年,他早已明白唐的价值观和绝大多数人的大相径庭,因此他的话很可能还有其他意思。沃尔茨有性格吗?沃尔茨意志坚强吗?百分之百有。不过这并不是唐想知道的。这位电影制片人有不会被轻易吓住的勇气吗?他能承担电影延期导致的财务损失吗,能承受旗下大明星被曝出吸食海洛因吗?答案仍旧是肯定的。但是,这仍旧不是唐的意思。最后,他在脑海里正确地诠释出了唐的本意。杰克·沃尔茨有卵蛋甘冒失去一切的风险,以维护原则和荣誉吗?仅仅为了复仇?

黑根微微一笑。他很少和唐开玩笑,但这次实在忍不住:“你想问他是不是西西里人。”唐愉快地点点头,认可这句奉承人的俏皮话,也表示黑根说得对。“不。”黑根答道。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唐一直思考到第二天。星期三下午,他打电话叫黑根来家里,对他下达指令。黑根把这一天剩下的时间全用在了安排实施上,他对唐佩服得五体投地。毫无疑问,唐解决了问题,沃尔茨今天上午肯定会打电话来,说约翰尼·方坦将担任这部战争新片的男主角。

电话恰好响了,但打来的是亚美利哥·邦纳塞拉。殡仪馆老板感激得声音发颤。他请黑根转告唐,他的友谊至死不变。只需要唐一个电话,他亚美利哥·邦纳塞拉肯为敬爱的教父肝脑涂地。黑根保证一定转告。

《每日新闻》在版面正中间刊登了杰瑞·瓦格纳和凯文·穆南躺在马路上的照片。拍照的是行家里手,画面非常血腥,他们简直成了两堆肉块。报纸说他们还活着就是奇迹,但必须住院数月,还得接受整形手术。黑根要提醒克莱门扎:保利·加图值得关注。他做事似乎挺靠得住。

接下来的三个钟头,黑根高效地为唐的房地产公司、橄榄油进口生意和建筑公司合并收入报表。几家公司现在都不太景气,但战争已经结束,很快就能财源滚滚。他几乎忘了约翰尼·方坦,直到秘书说有加州的电话才想起来。拿起听筒,他颇为兴奋和期待,说:“我是黑根。”

线路那头的声音由于仇恨和激动而走了样。“你这个狗杂种,”沃尔茨扯着嗓子喊道,“我要你们一个个进监狱蹲一百年。我拿全部家产跟你们拼了。我要割了约翰尼·方坦的卵蛋,听见了吗,黑皮杂种?”

黑根友好地说:“我是德国和爱尔兰的血统。”对方沉默良久,“咔嗒”一声挂断电话。黑根露出微笑。沃尔茨一个字也没敢威胁唐·柯里昂本人。这就是唐的天才之处。

杰克·沃尔茨总是单独睡觉。他那张床容得下十个人,卧室足够拍摄电影里的舞厅场景,但自从第一任妻子十年前过世后,他始终单独睡觉。这并不意味着他不再享用女人。他是不年轻了,但他体力充沛,不过现在只有小女孩才能引起他的性欲,而晚上几个小时已经是身体和耐心的极限了。

星期四早晨,他不知为何醒得很早。黎明的光线使得宽敞的卧室影影绰绰,仿佛雾气弥漫的草场。床脚附近有个熟悉的轮廓,沃尔茨挣扎着用手肘撑起半个身子,想看得更清楚一些。那个轮廓属于马匹的头颅。沃尔茨还是看得有些模糊,伸手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台灯。

他被眼前的东西震惊得感到了生理上的不适。就仿佛胸口挨了大锤一击,心脏狂跳,阵阵反胃,呕吐物喷溅在厚实的熊皮地毯上。

名马喀土穆那丝绸般柔滑的黑色头颅,从躯体上割了下来,牢牢地粘在厚厚的一摊血迹中央。细长的白色筋腱露在外面,口鼻满是泡沫,曾经闪烁金光的苹果大眼因为死亡和失血,成了两颗斑驳的腐烂水果。纯粹原始的恐惧击倒了沃尔茨,出于恐惧,他大喊仆人,同样出于恐惧,他打电话给黑根,语无伦次地威胁。他的癫狂胡话吓坏了管家,管家打电话给沃尔茨的私人医生和电影公司的二把手。不过,沃尔茨在他们赶到前控制住了情绪。

他深感震惊。什么样的人能随便毁灭一头价值六十万美元的动物?没有一句警告,不装腔作势,不按理出牌,不留任何余地。这种冷酷无情,这种对一切价值的全然蔑视,意味着这个人只认他自己的法律,甚至把自己视为上帝。这个人还有足够的权势和狡诈来支持他的意愿,马厩的安保力量在他眼中犹如儿戏。到了这个时候,沃尔茨已经得知有人给马下了强效麻醉剂,用斧头不慌不忙砍下硕大的三角形头颅。夜班警卫说没听到任何动静。要沃尔茨说,这不太可能。他们有可能是被逼着这么说的,也有可能被收买了,收买他们的人愿意要他们怎么说,他们就怎么说。

沃尔茨绝不愚蠢,只是极度自大,错误地以为他在自己的世界里比唐·柯里昂更有权力。他仅仅是需要看到与之相反的证据而已。他理解了对方的意思:尽管他很有钱,尽管他和美国总统有关系,尽管声称和联邦调查局局长有私交,一个躲在暗处的意大利橄榄油进口商就能要了他的命。真的可以杀了他!就因为他不肯给约翰尼·方坦一个他想要的角色。谁有权这么做事?要是大家都这么做事,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啊。太疯狂了。你有钱、有公司、有发号施令的权柄,却不能为所欲为。这种人必须碾碎,这种事决不允许。

沃尔茨请医生给他一剂药效温和的镇静剂,帮助他冷静头脑,理智思考。真正让他震惊的是这个叫柯里昂的家伙居然随随便便就下令毁灭了一匹价值六十万美元的世界名马。六十万美元啊!只是个开始而已。沃尔茨打个寒战。他回想他已经建立起的好生活。他很有钱,勾勾手指、承诺一份合约就搞得到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因为心血**就拿所有这些冒险?那是发疯。他也许能揪出柯里昂,但杀一匹赛马能得到什么刑罚?他狂笑起来,医生和仆人神情紧张地望着他。另一个想法涌上心头。有人如此公然地蔑视他的权力,他将沦为整个加州的笑柄。想到这里,他作了决定。除此之外,他还有个念头:也许他们不打算杀他,是因为手里还有更狡猾、更可怕的手段。

沃尔茨给了必要的指示,他的亲信班子行动起来。仆人和医生发誓保守秘密,否则就是电影公司和沃尔茨的死敌。透露给媒体的消息是赛马喀土穆在从英国来的路上不幸染病,终告不治。尸体被埋在大宅的一个秘密地点。

六小时后,那部电影的执行制片人打电话给约翰尼·方坦,通知他下周一报到。

那天晚上,黑根来到唐的家里,为明天和维吉尔·索洛佐的重要会面作准备。唐叫来了他的大儿子,桑尼·柯里昂那张浓眉大眼的爱神脸疲惫而憔悴,捧着一杯水小口啜饮。他肯定还在搞那个伴娘。黑根心想。又是一桩烦心事。

唐·柯里昂坐进扶手椅,吸着“高贵”牌雪茄。黑根在办公室存了一盒这种雪茄。他劝过唐改抽哈瓦那,但唐说哈瓦那伤喉咙。

“该知道的情况都搞清楚了吧?”唐问。

黑根打开他存放笔记的文件夹。这些笔记都不牵涉犯罪,只是些暗语一样的提示,以确保他没有遗漏任何重要的细节。“索洛佐找我们是为了求助,”黑根说,“他想请家族投资至少一百万美元,同时寻求法律方面的保护伞。答应这两个条件,我们就能分一杯羹,但具体数字没人知道。塔塔利亚家族为索洛佐作保,他们多半也有一份。生意是毒品。索洛佐在土耳其有关系,把土耳其种植的罂粟运往西西里没有任何问题。他在西西里有加工海洛因的地点,而且还能加工吗啡,如果有需要的话,这也是一种保险。不过他的加工厂似乎十分隐蔽安全。现在的障碍只剩下运进美国和分销。另外就是启动资金。一百万美元可没法从天上掉下来。”黑根见到唐·柯里昂皱起眉头。老头子不喜欢别人在谈论生意的时候乱加不必要的修饰。他连忙说了下去。

“大家管索洛佐叫‘土佬’有两个原因。第一,他在土耳其待的时间很多,在土耳其有老婆和孩子。第二,据说他很容易拔刀子,至少年轻时是这样。不过只因为生意动刀,而且都有说得过去的理由。很有能力,不受别人的管教。他有案底,蹲过两次监狱,一次在意大利,一次在美国,政府知道他的毒贩身份。对我们是个优势。他被认为是黑帮大佬,而且有案底,意味着他不可能靠作证得到豁免。他在美国也有老婆和三个孩子,是个顾家的男人。只要知道家里人的生活费用有着落,他就愿意承担任何刑罚。”

唐抽着雪茄,说:“桑蒂诺,你怎么看?”

黑根知道桑尼会说什么。唐一直压制着他,他很气恼。他想大展身手。这是个完美的机会。

桑尼喝了一大口威士忌。“白粉是个金矿,”他说,“同时也很危险。最后得有人去蹲二十年大牢。要我说,别插手具体运营,只提供保护和资金,这么做应该不错。”

黑根赞赏地望着桑尼。他这手牌打得不错,着眼于显而易见的事实,提出了对他来说最有利的办法。

唐抽着雪茄说:“你呢,汤姆,你怎么想?”

黑根摆出百分之百诚实的样子。他已经得出结论,唐要拒绝索洛佐的提议。更糟糕的是,黑根确信唐想得不够透彻,眼光不够长远,类似的情况他只遇到过几次。

“直说吧,汤姆,”唐鼓励道,“西西里血统的顾问也不总是赞同老板。”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我认为你该答应,”黑根说,“显而易见的原因你都清楚,但最重要的一条是毒品的盈利能力远远超过其他行当。就算我们不插手,也有其他人会,说不定就是塔塔利亚家族。借着毒品的利润,他们可以买通越来越多的警察和政客。他们的家族会变得比我们更强大,最后甚至动手抢走我们的产业。这就像国与国的关系。他们搞军备,我们也只能跟着搞。他们的经济力量越是强盛,对我们的威胁就越大。我们现在有赌场和工会,这两门生意暂时最挣钱。不过我认为毒品是未来的希望。我认为我们应该分一杯羹,否则就是在拿所有家业冒险。风险不在眼前,而是在十年以后。”

唐似乎很受触动。他抽着雪茄,喃喃道:“这确实是最重要的事情。”他叹了口气,站起身,“明天我几点见那个异教徒?”

黑根怀着希望说:“他上午十点到这儿。”唐也许会答应。

“你俩陪我见他。”唐说。他起身伸个懒腰,挽住儿子的胳膊,“桑蒂诺,好好睡一觉,你的脸色活像魔鬼他本人。照顾好自己,你不可能永远年轻。”

桑尼受到父亲关心的鼓舞,问了黑根不敢说出口的问题:“爸爸,你会怎么回答他?”

唐·柯里昂笑着说:“不了解怎么分账和其他的细节,我怎么知道?另外,我得考虑一下今晚得到的建议。我毕竟不是那种鲁莽行事的人。”就在他出门的时候,他语气随便地对黑根说:“你的笔记里有没有说土佬在战前靠妓院谋生?就像现在的塔塔利亚家族。记下这一条,免得忘了。”唐的声音里有最细微的一丝嘲笑,黑根涨红了脸。他故意没提这一点,一方面是无关紧要,另一方面是害怕这会先入为主地影响唐的判断。唐在男女之事上极其地古板。

维吉尔·“土佬”·索洛佐体格粗壮,中等块头,五官黝黑,说是真正的土耳其佬也混得过去。他鼻梁犹如弯刀,有一双冷酷的黑眼睛。他的神态也非常威严。

桑尼·柯里昂在门口迎接他,领他去办公室见黑根和唐。黑根觉得除了卢卡·布拉齐,这是他见过的最危险的人。

大家礼貌地握手寒暄。要是唐问我这家伙有没有卵蛋,黑根心想,我一定会说有。他从没在一个人身上见过如此可怕的力量,连唐也比不上。说实话,唐今天拿出了最糟糕的一面。和他打招呼的时候,唐显得有点过于单纯,过于像个农夫。

索洛佐开门见山。生意确实是贩毒。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土耳其的罂粟田保证每年如数供货。他在法国有一家受到保护的工厂,把罂粟提炼成吗啡。他在西西里有个绝对安全的场地,把吗啡加工成海洛因。走私进入法国和意大利能有多保险就有多保险。运进美国会有百分之五左右的货损,因为大家都知道,联邦调查局实在无法收买。但是,利润大得惊人,风险近乎零。

“那为什么来找我呢?”唐很有礼貌地问,“我为何配得上你的慷慨?”

索洛佐的黑脸还是面无表情。“我需要两百万美元的现金

,”他说,“另外一点同样重要,我需要一个伙伴,他得在重要位置有权势滔天的朋友。今后几年里,我的递送人员也许会有人被逮住,这是难免的。他们都是没有案底的人,这点我可以保证,因此法官从轻发落也合乎逻辑。我需要一个朋友,他能保证我的人就算进监狱,也只会蹲个一两年。这样他们就不会乱说话了。但要是被判个十年二十年的,那可就说不准了。天底下有很多软骨头。他们会乱说话,咬出更关键的角色。法律方面的保护伞必不可少。我听说,您,唐·柯里昂的口袋里装了很多法官,数量比得上擦鞋匠口袋里的零钱。”

唐·柯里昂没有费心去认可他的恭维。“我的家族能分多少?”他问。

索洛佐两眼一亮。“五成。”他顿了顿,用近乎于爱抚的声音说,“头一年,你的分红就有三四百万,往后只会越来越多。”

唐·柯里昂说:“塔塔利亚家族占多少呢?”

索洛佐第一次露出紧张的神色。“他们从我那份里拿分红,我在运作方面需要人手。”

“这么说,”唐·柯里昂说,“我只需要提供一点资金和法律保护就能拿五成,不必担心运作方面的问题,你想说的就是这些吧?”

索洛佐点点头。“假如你觉得两百万美元现金只是‘一点资金’,那么我要为你的成功喝彩了,唐·柯里昂。”

唐平静地说:“我之所以同意见你,是为了表示我对塔塔利亚家族的尊重,也因为我听说你做事认真,理当得到我的尊敬。我不得不拒绝你的提议,但请你听我的理由。你这门生意利润丰厚,但风险同样巨大。我要是参与你的运作,就会损害我的其他利益。没错,我在政坛上有许许多多朋友,但我的生意假如不是赌博而是毒品,他们对我恐怕就没那么友好了。他们认为赌博和烈酒一样,有伤风化但无害,但他们认为毒品很肮脏。不,你不用辩解。我说的是他们的看法,不是我的。一个人怎么谋生不关我的事。我想说的是,你的生意对我来说风险太大。我的家族成员过去这十年都过得很好,风平浪静。我不能因为贪婪而危害他们和他们的生计。”

索洛佐的失望仅有一个表现:眼神飞快地扫视整个房间,像是希望黑根或桑尼出言支持他。他说:“你担心你的两百万没有保障?”

唐冷冷一笑,答道:“不。”

索洛佐没有死心。“塔塔利亚家族愿意担保你的投资。”

这时候,桑尼·柯里昂犯了个判断和程序上的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他急切地问:“塔塔利亚能担保我们收回投资,但不需要任何佣金吗?”

黑根被他的插嘴吓傻了。他看着唐把凶恶而冷酷的视线转向大儿子,而桑尼因为莫名其妙受了斥责而手足无措。索洛佐的眼神又是一闪,但这次是出于满足。他发现唐的堡垒有一条裂缝。唐开口了,他驳回了桑尼的话。“年轻人嘛,免不了贪心,而且越来越没规矩,居然打断长辈说话,乱管闲事。唉,我对孩子总是很心软,宠坏了他们。你也看见了。索洛佐先生,我的拒绝是最终决定。请允许我恭祝您生意兴隆。你我在生意上没有冲突。很抱歉,我让你失望了。”

索洛佐低了低头,和唐握手,黑根送他到外面的车上。和黑根道别的时候,他脸上毫无表情。

回到房间里,唐·柯里昂问黑根:“你怎么看他?”

“西西里人。”黑根干巴巴地说。

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转向大儿子,心平气和地说:“桑蒂诺,绝对不要让家族外的人知道你在想什么。绝对不要让他们知道你手里有什么牌。我觉得你和那个小姑娘搞名堂把脑子搞坏了。别鬼混了,好好关心生意。现在从我面前滚开吧。”

对于唐的责骂,桑尼先是惊讶,然后是愤怒。黑根全看在眼里。他难道真以为唐不知道他四处猎艳?黑根心想,他真的不知道今天上午犯了多么危险的错误吗?要真是这样,桑蒂诺·柯里昂当上唐以后,黑根可不想当他的顾问。

唐·柯里昂等桑尼离开房间后,这才一屁股坐进皮革扶手椅,打个粗暴的手势示意倒酒。黑根给他斟了一杯茴香酒。唐抬起头看着他,说:“叫卢卡·布拉齐来见我。”

三个月后的一天,黑根正在市区的办公室忙着处理文件,希望能早点下班,去给老婆孩子挑选圣诞礼物。约翰尼·方坦兴高采烈地打来电话,打断了他的思路。电影已经拍完,毛片——天晓得那是什么鬼东西,黑根心想——好得没法说。他送了唐一件圣诞礼物,唐看了保准两眼发亮,他本打算亲自送来,但电影这边还有些小事,实在分身无术。他只能在西海岸过圣诞了。黑根试图掩饰他的不耐烦。他一向对约翰尼·方坦的魅力免疫,但胃口倒是被吊了起来。“什么礼物?”他问。约翰尼·方坦嘿嘿一笑,说:“不能说,保证是一等一的圣诞礼物。”黑根立刻失去了所有兴趣,决定有礼貌地挂断电话。

十分钟后,秘书说康妮·柯里昂在电话上,有话要跟他说。黑根叹了口气。康妮没出嫁之前是个好姑娘,结婚后成了讨厌鬼。她抱怨她的丈夫,经常回家探望母亲,一住就是两三天。事实证明卡洛·里齐是正牌窝囊废。家族安排他做点挣钱的小生意,却被他搞得一塌糊涂。他酗酒,嫖妓,赌博,动不动打老婆。康妮没和家里人说过,但告诉了黑根。不知道这次又要讲什么伤心事了。

然而,圣诞气氛似乎也让她高兴了起来。她只是想问黑根,她父亲还有桑尼、弗雷德和迈克会喜欢什么样的圣诞礼物。她已经想到了要送母亲什么。黑根给了些建议,她都觉得太俗气。最后,她总算放过了黑根。

电话铃再次响起,黑根把文件扔回待处理的档案篮。去他妈的,他要走了。不过,他可没有拒接电话的念头。秘书说打来的是迈克尔·柯里昂,他开开心心地拿起听筒。他一直很喜欢迈克。

“汤姆,”迈克尔·柯里昂说,“我明天带着凯开车进城。有些重要的事情想在圣诞节前告诉老头子。他明晚在家吗?”

“当然,”黑根说,“他过完圣诞才出城。需要我帮你安排什么吗?”

迈克的口风和他父亲一样紧。“不需要,”他说,“我们圣诞节见,大家都要去长滩,对吧?”

“对。”黑根说。迈克没有跟他聊天,而是直接挂断电话,黑根觉得很高兴。

他吩咐秘书打电话给他妻子,说他迟一点回家,不过还是在家吃饭。走出大楼,他脚步轻快地走向商业区的梅西百货。有人挡住他的去路。他惊讶地发现来者是索洛佐。

索洛佐抓住他的胳膊,轻声说:“别怕,我只想和你聊聊。”停在路边的轿车突然打开门。索洛佐催促道:“进去,我想和你聊聊。”

黑根抽出手臂。他并不害怕,只是有点恼怒。“我没这个工夫。”他说。这时有两个男人从他背后夹了过来,黑根突然觉得两腿发软。索洛佐温和地说:“上车。我要是想杀你,你已经是个死人了。请相信我。”

黑根钻进轿车,根本不相信他的话。

迈克尔·柯里昂对黑根撒了谎。他已经在纽约了,打电话的时候在离黑根不到十个街区的宾夕法尼亚酒店。他放下听筒,凯揿熄烟头,说:“迈克,你真是个撒谎精。”

迈克尔挨着她坐在床边。“都是为了你,亲爱的。要是告诉家里人我已经在城里了,那就非得立刻去见他们不可。那样今晚我们就没法出去吃饭、去戏院、一起睡觉了。我们还没结婚,在我父亲的家肯定没法睡在一起。”他搂住凯,轻轻亲吻她的嘴唇。她的嘴巴甜如蜜糖,他温柔地拉着她倒在**。她闭上眼睛,等待他和她**,迈克尔感到无比幸福。他在太平洋打了好几年仗,在血腥的夺岛战斗之中,他做梦都想着凯·亚当斯这样的姑娘。她这么美丽的姑娘。苗条而柔软的身体,牛奶般的皮肤,燃烧着**。她睁开眼睛,拽着他低头吻她。两人一直**到吃饭和去戏院的时候。

吃过饭,他们走过灯火通明的百货商店,店里挤满了为圣诞节购物的人,迈克尔对凯说:“你要什么圣诞礼物?”

她贴紧迈克尔,说:“只要你。你觉得你父亲会接受我吗?”

迈克尔柔声说:“不成问题。你父母会接受我吗?”

凯耸耸肩:“我不在乎。”

迈克尔说:“我甚至想过走法律途径改名换姓,但要是出了事情也没什么用处。你确定愿意成为柯里昂家的一员吗?”他半开玩笑地说着。

“愿意。”她却没有笑。两人彼此贴紧。他们已经决定要在圣诞节这周结婚,到市政厅不声不响地举行世俗婚礼,只邀请两个朋友担任见证人。不过,迈克尔坚持要告诉父亲。他解释说,只要不秘密结婚,父亲就绝对不会反对。凯不太放心。她说她打算到婚礼后再通知她父母。“他们肯定会以为我怀孕了。”她说。迈克尔咧嘴一笑:“我父母也是。”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迈克尔将不得不斩断家族联系的问题。两人明白迈克尔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这么做了,但内心对此都有点愧疚。他们决定念完大学,每周末见面,暑假住在一起。生活应该会很美好。

他们看的是音乐剧《竞技大赛》,主角是个吹牛皮的窃贼,故事有点感伤,看得两人互视微笑。他们走出剧院,外面天气很冷。凯偎依在他身边,说:“我们结婚以后,你会先揍我,然后偷一颗星星当礼物吗?”

迈克尔笑道:“我要当数学教授,”他说,“要不要先吃东西再回饭店?”

凯摇摇头。她意味深长地抬头看着他。和往常一样,她对**的渴望打动了迈克尔。他低头报以微笑,两人在冰冷的马路上拥吻。迈克尔很饿,决定叫客房服务送三明治。

走进饭店大堂,迈克尔让凯去报摊,说:“你买报纸,我去拿钥匙。”前面有几个人在排队,尽管战争已经结束,但饭店还是缺少人手。迈克尔拿到房间钥匙,不耐烦地环顾四周找凯。她站在报摊前,低头盯着手里的一份报纸。他走了过去。凯抬头看他,两眼充满泪水。“噢,迈克,”她说,“噢,迈克。”他接过凯手里的报纸,第一眼见到的就是父亲躺在马路上的照片,脑袋浸在血泊之中。一个男人坐在马路牙子上,哭得像个孩子。那是他的二哥弗雷迪。迈克尔·柯里昂觉得身体在结冰。心里没有悲痛,也没有恐惧,只有冰冷的怒火。他对凯说:“上楼回房间。”他不得不挽起凯的手臂,拉着她走进电梯,一路上谁也不说话。走进房间,迈克尔在床边坐下,打开报纸。头版头条:

维托·柯里昂遭到枪击。所谓的黑帮大佬严重受伤。手术在警方重兵把守下进行。血腥的黑帮斗争令人担忧。

迈克尔觉得两腿发软。他对凯说:“他没死,那些杂种没能得逞。”他又读一遍报道。父亲在今天下午五点遭到枪击。也就是说,他忙着和凯**、吃饭、欣赏音乐剧的时候,父亲在死亡线上挣扎。迈克尔愧疚得难受。

凯说:“我们这就去医院?”

迈克尔摇摇头:“我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下手的人疯了,老头子没死,他们会孤注一掷。天晓得下一步会搞什么名堂。”

长滩家宅的两部电话都占线,迈克尔打了二十分钟才拨通。听筒里传来桑尼的声音:“哪位?”

“桑尼,是我。”迈克尔说。

他听得出桑尼松了一口气。“天哪,小弟,我们都在担心你。你他妈在哪儿?我派手下去你那小城打探情况了。”

“老头子怎么样?”迈克尔问,“伤得重吗?”

“很重,”桑尼说,“他们冲他开了五枪。不过他够硬气,”桑尼的声音充满自豪,“医生说他熬得过来。听着,小弟,我很忙,没时间聊天,你在哪儿?”

“纽约,”迈克尔说,“汤姆没说我要进城?”

桑尼稍微压低了声音,“他们抓走了汤姆,所以我才担心你。他老婆在我这儿。她还不知道,警察也一样。我不想告诉他们。策划这事的混蛋肯定是疯子。你给我马上过来,别乱说话。明白吗?”

“好的,”迈克说,“知道是谁下的手吗?”

“当然,”桑尼说,“只要卢卡·布拉齐赶过来,他们就死定了。我们还是有优势。”

“我一小时内就到,”迈克尔说,“搭出租车。”他挂断电话。消息登报已经超过三个钟头。电台肯定也播了这条新闻。卢卡不可能没有听到。迈克尔琢磨起了一个问题:卢卡·布拉齐在哪儿?此时此刻,黑根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长滩的桑尼·柯里昂同样在担心这个问题。

当天下午四点三刻,唐·柯里昂看完橄榄油公司经理准备的报表。他拿起外衣,用指节敲敲儿子弗雷迪的脑袋,让他别埋头看报纸了。“叫加图把车从停车场开过来,”他说,“等几分钟我们就回家。”

弗雷迪嘟囔道:“只能我自己去了。保利今天早上打电话请病假,说是又感冒了。”

唐·柯里昂

若有所思地想了几秒钟,“本月的第三次。看来你得找个更健康的伙计开车了。告诉汤姆。”

弗雷迪辩解道:“保利是个好小伙子。他要是说生病,那就肯定是生病了。没关系,我不怕开车。”他走出办公室。唐·柯里昂望着窗外,看见儿子穿过第九大道走向停车场。他打电话到黑根的办公室,但没人接。他打电话回长滩家里,还是没人接。他有点生气,又望向窗外。车已经停在了楼门口的路边。弗雷迪靠在挡泥板上,抱着胳膊看圣诞节的购物人潮。唐·柯里昂穿上外衣。经理帮他穿上大衣。唐·柯里昂嘟囔一声谢谢,出门走下两段楼梯。

来到街上,时值初冬,天光暗淡。弗雷迪漫不经心地靠在重型别克的挡泥板上。见到父亲走出大楼,弗雷迪跑上马路,到司机座那边钻进车里。唐·柯里昂正要从人行道这一侧上车,忽然停下,转身走向路口的露天水果摊。这是他最近的习惯,他喜欢反季的大水果,黄澄澄的桃子和橙子在绿色盒子里闪闪发亮。店主跑过来招呼他。唐·柯里昂没有动手去拿,只是用手指点。摊主只有一次违背了他的意愿,拿起他挑的一个水果,给他看底下有点烂。唐·柯里昂用左手接过纸袋,用一张五块钱付账。他接过找零,就在他转身走向等候的轿车时,两个男人突然绕过拐角出现。唐·柯里昂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两个男人穿黑大衣,黑帽子拉得很低,以防被目击证人记住长相。他们没料到唐·柯里昂竟有这么警觉。唐·柯里昂丢下水果,冲向停在路边的轿车,对他这种体型的人来说,他的速度快得惊人。他边跑边喊:“弗雷迪,弗雷迪!”就在这时,两个男人拔枪开始射击。

第一发子弹击中唐·柯里昂的后背。他感觉到子弹如榔头般的冲击力,但仍旧拖着身体跑向轿车。接下来的两颗子弹击中臀部,他摊手摊脚倒在马路上。两个枪手小心翼翼地避开滚动的水果,跟上来想解决他。此刻离唐呼唤儿子还不到五秒钟,弗雷德里科·柯里昂钻出车门,出现在车的另一边。枪手朝滚进了排水沟的唐匆匆忙忙又开两枪。一枪击中手臂多肉的部位,另一枪击中右侧小腿。伤都不重,但流血很多,在他身旁淌成了几小块血泊。这时候唐·柯里昂已经失去了知觉。

弗雷迪听见父亲的喊声,听见父亲喊他生下来的名字,紧接着听见两声响亮的枪响。他下车时已经慌了神,甚至忘了拔枪。两名刺客轻而易举就能撂倒他,但他们过于惊慌,一方面肯定知道二儿子有枪,另一方面耽搁的时间已经太久。他们拐过路口消失,留下弗雷迪一个人在路边陪着流血不止的父亲。大道上的购物客有几个躲进门洞或扑倒在地,剩下的三五成群聚在一起。

弗雷迪仍旧没有拔枪。他似乎吓傻了,盯着父亲脸朝下趴在柏油路上,身边发黑的血泊已经汇成湖泊。弗雷迪的肉体陷入休克。人们重新露头,有人见到他摇摇欲坠,扶着他到路边坐在马路牙子上。唐·柯里昂失去知觉的躯体周围聚起人群,直到第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分开一条路。紧跟着警车的是《每日新闻》的无线电报道车,车还没停稳,摄影师就跳下来,开始拍摄血泊中的唐·柯里昂。又过了几分钟,救护车赶到。摄影师把注意力转向弗雷迪·柯里昂,他哭得不加掩饰,这幅画面实在太滑稽了,因为他那张硬朗的爱神脸上,粗鼻梁和厚嘴唇沾满了鼻涕。警探在人群中散开,更多的警车陆续赶到。一名警探在弗雷迪身边跪下问话,但弗雷迪过于震惊,无法回答。警探伸手从弗雷迪的大衣里掏出钱包。他看了一眼证件,对搭档吹声口哨。几秒钟后,一群便衣警察把弗雷迪和人群隔开。第一个警探发现弗雷迪的肩套里有枪,掏出来拿走。他们抬起弗雷迪,把他塞进一辆没有标记的警车。见到这辆车开走,《每日新闻》的无线电报道车跟了上去。摄影师还在拍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东西。

父亲遭到枪击后半小时,桑尼·柯里昂连续接到五个电话。第一个来自约翰·菲利普斯警探,他收柯里昂家的黑钱,坐在赶到枪击现场的第一辆便衣警车里。电话接通,他劈头就问桑尼:“听得出我是谁?”

“听得出。”桑尼答道。他刚才在打瞌睡,喊他来接电话的是他妻子。

菲利普斯也不废话,语速飞快:“有人在你父亲的办公楼外面刺杀他。十五分钟之前。他还活着,但伤得很重。救护车送他去了法兰西医院。警察把你弟弟弗雷迪带到切尔西分局去了。等他们释放他,你最好给他请个医生。我这就去医院,协助询问你家老头子,但前提是他能说话。有情况我随时通知你。”

隔着桌子,桑尼的妻子珊德拉发现丈夫涨红了脸,眼神发直。她悄声说:“出什么事了?”桑尼不耐烦地朝她一挥手,叫她安静,转身背对妻子,对着听筒说:“确定他还活着?”

“对,确定,”警探答道,“流了很多血,但我认为看起来可怕,实际上还好。”

“谢谢,”桑尼说,“明早八点整在家等着。有一千块送到。”

桑尼放下听筒,强迫自己坐着不动。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弱点就是脾气火暴,此刻要是乱发脾气,结果可能是致命的。首先必须找到汤姆·黑根。他正要拿起听筒,电话又响了。来电者是家族许可的赌博簿记,负责唐的办公室所在的区域。簿记说唐遇到暗杀,在街上被乱枪打死。桑尼提了几个问题,得知簿记的线人未曾靠近尸体,桑尼认为他的消息并不确切。菲利普斯的内部线报更加准确。刚放下听筒,电话就第三次响起。打来的是《每日新闻》的记者,他刚说明身份,桑尼·柯里昂就挂断了电话。

他打到黑根家,问黑根的妻子:“汤姆还没到家吗?”她说:“没有。”还说离他应该到家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她在等他回家吃饭。“叫他打电话给我。”桑尼说。

他试着厘清思路,试着想象父亲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反应。他立刻想到肯定是索洛佐发动了袭击,但要是没有更强大的势力撑腰,索洛佐可没胆子清除唐这种地位的家族领袖。电话铃第四次响起,打断他的思绪。听筒里传来的声音非常柔和,彬彬有礼,问:“桑蒂诺·柯里昂吗?”

“对。”桑尼说。

“汤姆·黑根在我们手上,”对方说,“大约三小时后,我们将释放他,让他带来我们的提议。别匆忙下决定,先听听他怎么说。否则你只会惹来更多的麻烦。木已成舟,现在大家必须讲道理。别发你那出了名的脾气。”音调稍微有点嘲讽。桑尼拿不准,但听起来很像索洛佐。他装得意志消沉,有气无力地说:“我等着。”他听见对面咔嗒一声挂断,扭头看一眼沉重的镶金手表,把准确的来电时间写在台布上。

他坐在餐桌前,皱起眉头。妻子问:“桑尼,怎么了?”他冷静地说:“老头子被人放了冷枪。”见到妻子的震惊表情,他不耐烦地说:“别怕,他没死。不会发生其他事情了。”他没说黑根的事情。电话铃第五次响起。

打来的是克莱门扎。胖子呼哧呼哧的声音像是猪喘气,他问:“知道你父亲出事了?”

“知道,”桑尼答道,“不过他还活着。”电话沉默良久,接着响起克莱门扎饱含感情的声音,“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又焦虑地说,“确定吗?我听说他死在街上了。”

“他活着。”桑尼说。他仔细听着克莱门扎说话时的细微变化。情绪听起来很真诚,但演戏本来就是胖子的分内事。

“你必须接手,桑尼,”克莱门扎说,“要我做什么?”

“来我父亲家,”桑尼说,“带上保利·加图。”

“就这些?”克莱门扎问,“不用我派人去医院和你家?”

“不用,我只要你和保利·加图,”桑尼答道。电话又沉默良久,克莱门扎在掂量情况。桑尼不想搞得太僵,于是问:“保利他妈的到底在哪儿?他到底在干什么?”

电话里不再有呼哧呼哧的声音了,克莱门扎显得有点戒备:“保利请病假,他感冒了,所以在家里。他今年冬天一直病怏怏的。”

桑尼立刻警觉起来:“这几个月他请了几次病假?”

“大概三四次吧,”克莱门扎答道,“我问了弗雷迪好几次要不要换人,但他说不用。没有理由,过去十年过得风平浪静,你知道的。”

“对,”桑尼说,“到我父亲家碰头吧。记得带上保利,过来的时候接上他。我不管他病得有多重。听明白了?”他没等克莱门扎回答,直接摔下电话。

妻子在默默垂泪。桑尼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恶狠狠地说:“我们的人打电话,就说我在我父亲家,叫他们打他的特别专线。其他人打电话,一律回答你什么都不知道。要是汤姆的老婆打电话,就说他在忙生意上的事情,过一阵才能回家。”

他沉思片刻:“我们的人会过来看家。”他见到妻子面露惧色,不耐烦地说,“用不着害怕,我只是要他们过来守着而已。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找我就打爸爸的特别专线,但除非有要紧事,否则别打过来。还有,别担心。”他走出家门。

夜幕已经落下,十二月的寒风抽打林荫道。桑尼不怕走进黑夜。这八幢房屋都属于唐·柯里昂。林荫道入口的左右两幢租给家族扈从及家眷、明星情妇和住地下室房间的单身汉。另外六幢围成半圆形,汤姆·黑根和家人住一幢,唐本人住最小也最不起眼的一幢。另外三幢住着唐那些已经退休的老朋友,不收租金,但有个默契:只要唐提出要求,他们就必须搬走。这条林荫道看似和平安静,实际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

八幢房屋都有水银灯,周围照得通明,外人不可能潜入林荫道。桑尼穿过马路,到父亲的屋子门前,用他的钥匙开门。他喊道:“妈,你在哪儿?”母亲从厨房出来,她背后飘来煎辣椒的香味。没等她说话,桑尼就抓住她的胳膊,拉着她坐下。“我接到电话,”他说,“不过你别担心。爸爸受伤进医院了。你换身衣服,准备过去。我马上给你安排车子和司机。好吗?”

母亲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然后用意大利语问:“中冷枪了?”

桑尼点点头。母亲垂首片刻,然后返回厨房。桑尼跟她进去,看着母亲关掉正在用平底锅煎辣椒的煤气炉,走出厨房,上楼去卧室。他用锅里的辣椒和桌上篮子里的面包凑合做了个三明治,滚烫的橄榄油从指缝间滴下来。他走进拐角的大房间,那是父亲的办公室,从上锁的柜橱抽屉里取出特别专线电话,这部电话登记在假名字和假地址之下。他首先打给卢卡·布拉齐。没人接电话。他接着打给布鲁克林的“安全阀”首领,此人名叫忒西奥,对唐的忠诚无可怀疑。桑尼把现状和计划告诉他。忒西奥的任务是召集五十个绝对忠诚的部下,派人守卫医院,派人到长滩办事。忒西奥问:“克莱门扎呢?也被他们抓走了?”桑尼答道:“我暂时不想用克莱门扎的人。”忒西奥马上明白过来,他顿了顿,然后说:“抱歉,桑尼,但换了你父亲也会这么说:别忙着下决定,我不相信克莱门扎会背叛我们。”

“谢谢,”桑尼说,“我也不这么认为,但此刻我必须谨慎。对吧?”

“对。”忒西奥说。

“还有一件事,”桑尼说,“我小弟迈克在新罕布什尔州汉诺威念大学。叫几个我们在波士顿的熟人过去接他,带他回纽约家里,等事情平息再说。我打电话通知他,让他等着。我只是想预防万一,免得出意外。”

“好的,”忒西奥说,“安排妥当了我马上去你父亲家,好吗?你认识我的人,对吧?”

“对。”桑尼说。他挂断电话,走到镶在墙里的小保险箱前开锁,取出一本蓝色皮革装订的索引簿子,翻到“账”字头部分,找到他要查的条目:雷·法瑞尔,五千块,圣诞夜。后面是个电话号码。桑尼拨打电话,说:“法瑞尔?”对方答道,“对。”桑尼说:“我是桑蒂诺·柯里昂。我想请你帮个忙,马上就要结果。请你帮我查两个电话号码,列出过去三个月内打进打出的所有通话。”他把保利·加图和克莱门扎两人家里的号码给对方,然后说:“非常重要,今晚十二点前给我,你会得到一份额外的圣诞礼物。”

整理思绪之前,他又打了一次卢卡·布拉齐的号码。还是没人接听。他有点担心,但马上抛诸脑后。卢卡一听到消息就会来这儿。桑尼坐进转椅。一小时之内,屋子里将满是家族人马,他要对他们发号施令。此刻他终于有时间思考,终于意识到情况有多么严重。十年来第一次有人挑战柯里昂家族和家族的权势。毫无疑问,幕后主使是索洛佐,但要是没有纽约五大家族中的至少一家撑腰,他绝对没有这个胆子。支持他的无疑是塔塔利亚家族。这意味着要么全面开战,要么按照索洛佐的条件立刻达成协议。桑尼露出狞笑。土佬固然老谋深算,可惜运气不好。老头子还活着,因此只能开战。有卢卡·布拉齐和柯里昂家族的资源,结果可想而知。然而,让人担心的问题又回来了:卢卡·布拉齐在哪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