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 就只是一瞬间而已。’

‘妈妈太烦人了,如果能消失掉就好,当时我是那样想的。’

‘父亲不用原谅我……要惩罚的话我也无所谓。’

稚嫩精致的脸神情冷淡, 比起愧疚更像麻木。

好像她所描述的, 并非是在刚觉醒术式不久, 就用它杀死了自己的生母一样。

跪坐于房间另一侧, 同她隔开距离的男人嫌恶地皱了皱眉。

‘你果然是我的女儿。’

沉默片刻, 他说:‘我不会惩罚你, 你姓大野……既然作为我的女儿诞生于世, 人想好好活下去, 总得学会认清和接受真正的自己, 希音,我想对你说的, 仅此而已。’

他露出疲惫厌倦的模样, 立刻便有仆妇要把她带离房间。

希音顺从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在快离开房间时,却顿了下步子,问道:“父亲确实爱过妈妈吗……真奇怪啊,她那样的女人有哪里值得爱呢?”

这大约是个让人为难的问题吧,父亲没有回答,她竖着耳朵等了会儿, 只听到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虽然是咒术师, 可父亲一直在生病,虚弱的不像样子——然而就算如此,他身边的人依旧由衷地畏惧着他。

从前希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现在她终于懂了。

父亲也会伤心吗?

幼年的她好像有哪里坏掉了一样,竟然有些高兴, 心想,虽然无法想像父亲这样的人也会爱着妈妈或者别的什么人。

但既然会被刺痛,那至少也证明他是在意她的吧?

‘父亲,我实在太好奇了。’

她回头望向坐在阴影中,露出撕心裂肺痛楚模样的男人,歪着脑袋,天真不解的问:“爱到底是什么啊?”

‘小姐,不要再惹家主生气了!’

立在她身后的仆妇露出困扰中夹杂忌惮的神情,想让她离开房间,却连伸手碰一碰她都不敢。

过了好一会儿,男人才平缓下呼吸,伸出微颤的右手指向屋外。

伴随他动作而来的,是某种不能忤逆的力量。

仆妇像被支配的木偶般动作僵硬地推着年幼的希音离开了房间。

父亲果然日渐衰弱,虚弱得厉害。

明明是可怕的力量,小小女孩却从中窥见了他的虚弱。

她满不在乎地,轻蔑地想,很快了,他就快不能节制我了,我是自由的,注定比这个世上的任何人都更自由。

也许这就是我,作为一个不会为谁所爱,也不知道爱是什么的小孩诞生于世,获得的报偿吧。

*

穿着规整的浅绿和服,双手交叠于胸前,仰面躺在榻榻米上。

希音睁开眼睛,视线所及是古朴雅致的和风居室。

原来如此,她恍然着想。

骤然间得到难以控制,超越想像的力量,接着又骤然遭遇意外,对年幼的孩子来说,是足够扭曲她触目所及的世界,歪曲她未来的巨大冲击。

而且他接下来做的事情,也尽到了一个父亲的职责。

他教导年幼的她如何控制咒力和术式,如何不超出范围的使用它,在发现她只是表面听话,私底下却完全不把他的嘱托当一回事时,也立刻果断做出应对。

他给这一代出现了集齐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的五条家送去拜帖,带着女儿前去拜访,然后支付代价,让那个未来不可限量的六眼神子和女儿定下束缚。

希音手点在唇边,心想,难怪我们这样讨厌彼此。

虽然记忆在束缚的作用下扭曲淡化,可唯独被拘束、钳制的不快残留在心中,久久无法散去,才让我们在七八年后的再次相遇中依旧对彼此留有印象。

——那被定下的束缚内容是,唯一有可能做到完全不被大野希音术式干涉影响的五条悟,要成为困住好的锁。

只要他作为强力术师存在于世一天,她就无法记起自己的术式是什么,也无法使用它。

“真过分啊。”

她轻声叹息,这简直像让鱼忘记如何在水中呼吸,强迫鸟忘记飞翔一样不可理喻。

但是没有办法,对当时一心认为是自己杀死了母亲的她来说,如果游进海中,一定会潜到最深的海底,直至在黑暗里彻底失去能够追逐光明的眼睛,如果飞翔,就一定会冲向太阳,迷失方向或者被灼烤而死。

如今解开束缚,成年已久的她回顾十数年前的记忆,才让一切如被抹去尘土的镜子,显现它原本的模样。

那确实只是场意外,雨水迷蒙了视线,情绪遮掩了理智。

疾驰而来的车辆撞倒母亲的瞬间,她才本能地用术式发出呼唤——不要,我不想她死!

尚且稚嫩的术师发出徒劳的指令,最后什么也没能改变。

愧疚和懊悔扭曲记忆,让她误以为是自己使用术式让母亲殒命

那份不甘甚至在她因束缚失去对自己术式的记忆之后,依旧坚信母亲死于咒杀。

这成了困住她的,找不到出口,不能解脱的迷宫。

希音从榻榻米上坐起身来,随着她的动作,有轻脆如铃铛的敲击声响起,接着,便有个年轻女人跪坐在房间外拉开纸门,向她行礼。

我以前见过她,希音这样想着,问她:“这里是哪里?”

女人恭谨地回答:“大野小姐,这里是京都,五条本家。”

希音觉得很有意思。

涩谷发生的,不知会演变为何种事态的事件,她有预感说不定会让波及整个东京,她没去管自己的学生,朋友或者同事,唯独把身为普通人,完全没有咒力的津美纪送去咒术师的大本营京都去了。

没想到五条悟看似不把对手放在眼里,其实也有预感自己不一定能全身而退,甚至还想过自己不能回来的后果。

他没顾上安排自己那些宝贝学生,倒是唯独把她送回自己老家去了。

她自嘲着笑了一下,道:“真失礼啊,没想到会在此等境地又来五条家拜访,居然一觉睡到天亮,没尽到客人的礼仪。”

那女人脸上露出些微惶恐的神情,低着头说:“您太客气了。”

衣服被换了,手机也不在,希音就不免要问她:“现在东京那边境况如何,五条他还好吗?”

女人抬起头,端起温雅笑容,“一切都好,家主当然也好……但东京那边形势复杂,就算是他也暂时脱不开身。大野小姐你不必担心,只要在这里安装等待就好,家主吩咐我们……”

吩咐你们要好好骗我,务必不能让我回东京去吗?

希音觉得后面的话实在没有听下去的必要了,于是打断女人的话,温柔道:“不用担心,请务必告诉我真实的情况,说不定我能解决你的忧愁呢。”

“大野小姐,我没有……”

女人维持着笑容,眼睛微微睁大,似乎有些困扰希音不相信她说的话。

然而下一刻,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露出被掩盖其下真实的情绪,担忧害怕不安。

“东京出大事了,没想到咒灵操使,那个穷凶极恶的特级诅咒师竟然还活着,而且他手上有特级咒具狱门疆,不知道用了什么卑鄙手段封印了家主,家主是当世最强咒术师,没人能够战胜他,既然夏油杰封印了他,就一定不会让他脱困……”

“家主如果无法从狱门疆里出来,五条家要怎么办呢……东京,还有日本,会变得如何呢?”

五条家唯五条悟一人独大。

也许是因为某种公平……他不论实力还是心性都强到离谱,相对的,他那些族人就平庸许多。

可能这也是五条家传承决定的特性,一个时代,几十年甚至超过百年才会有一个集齐六眼和无下限术式的术师诞生,带来家族的兴盛和强势,这根主心骨如果不在,这个家族就沉默平淡地蛰伏下去,等待下一个六眼术师出生。

希音又问女人几句,这才知道五条悟不知道是哪根神经搭错线了,居然把她的手机丢了。

从女人这里问不出有用的信息了,她起身向外走去,丢下一句冷淡的安慰,“不用担心,都会过去的。”

屋外阳光明媚,潺潺流水环绕假山,精致园林景观赏心悦目,一派平和闲适的景象。

院子里还有几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在玩耍,看到希音从房间里走出来,投去好奇的目光。

她迎着孩子们的目光微微一笑,问:“出去要往哪个方向走?”

孩子给她指了方向,希音低头望了眼自己,没带手机,身上也没现金,对普通人来说是寸步难行的处境。

要想办法回去东京吗?

不,没有必要,既然来了京都,那当然要在京都把应该做的事做完,再回东京去。

她去了京都高专见乐岩寺嘉伸。

“大野,我们还以为你……”

乐岩寺见到她时神情颇有些意外和微妙,“你怎么到京都来了?”

在涩谷布局的人是杰,这件事情已经被传开了,这些老家伙该不会以为我是投奔他去了吧?

希音颇有些无奈,“我只是向五条传达命令,没想到就被他摆了一道,弄到京都来了。”

乐岩寺更惊讶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那家伙总有些异于常人的想法和做法,谁知道呢。”

希音来这里,是为了见咒术界的高层,她略过这个话题,正色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请务必让我见一见大人们。”

以前在东京院,面见高层都是在布有结界的房间,通过特殊的术实现沟通交流,见到的并不是真身。

这些不喜欢见光的老人家们,多是在京都高专内深居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