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希音正常出门去了高专, 然后下午请了半天假,特地回家找太宰治。

家里没人在,她也不意外, 只坐在客厅里边看书边等,大概等到了三四点钟, 才等到了哼着小曲推开房门走进来的棕发青年。

太宰治出了玄关才看到她, 不过他绝对比这更早意识到她在客厅里等他,脸上一丝意外的表情也没有, 也不打算装傻。

他扯了张椅子坐到她对面去, 单手撑着下巴,亲昵地招呼道:“希音酱, 有什么事吗?”

然后没等她回答,就满脸期待地说:“不会是终于想通了,要和我一起殉情了吧?”

希音安静地看着, 太宰治也只用那双看似清澈明亮,但深望过去分明一片晦色,什么也看不清的鸢色眼瞳回望她。

这对视持续了会儿, 她率先移开视线,道:“我特地回来,是希望了解太宰先生你的决定。”

“咦,什么决定?”

“你是打算以特殊学员的身份留在高专还是直接以特殊咒术师的身份去京都呢?”

“哈?”

太宰治无辜般地眨了眨眼,“我不是说过了吗,学习或者工作全都不考虑哦。”

希音就像没听到他的拒绝一样,自顾着说:“如果不想留在东京, 那您就要好好考虑下京都了……就机构性质而言,除了人员构成,东京和京都并没有什么差别。不过相对而言受的束缚会更多一些。”

“啊?”

太宰一副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表情, 然后一脸委屈地撒起娇来,“难道希音酱你是嫌弃我了,不肯养我了吗?”

“太宰先生你这些天一直都有出门去很远的地方,是在寻找或者计划些什么吗?”

她完全没被他带偏,只浅笑着问:“虽然你在武力上并不出众,但似乎相当擅长反侦察的工作呢,跟着你的人无论多小心,分了几路,全部被你甩掉了,至今为止我都没办法得知您是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呢。”

“原来那些跟着我的是你派来的人啊。”

太宰不满地拖长音调,“没想到你这么不放心我。”

“不是不放心您。”

希音微笑着回答,“只是职责所在,另外也出于想保护您的意图……本来我也想给您更多的余裕思考,但最近上层有给一些压力,希望您能尽快做决定呢。”

“还是说您其实有自己的考虑呢?”

“我是个没有计划没有目标,随波逐流的家伙呢。”

太宰治执起她的手,深情道:“所以怎么样都可以啦~但我实在很担心希音酱你呢。”

他唇边漾着笑意,凝望着希音暗紫色的眼睛,“明明很痛苦,也清楚活着其实没什么意义,为什么还要勉强自己这样生存下去……不肯和我一起同这个糟糕的世界告别呢。”

这种时候,你几乎无法分辨他是恶意还是善意,说出这样的话语是出自于兴趣还是关心。

希音心想,但起码是真实的,到了要分别的时候了,她总算能和这个难得的‘同类’好好聊一聊了。

她回望着他,轻笑着道:“我认为,痛苦恰恰证明还有不想放弃的东西,还可以享受乐趣……所以当然,也就有活下去的理由。”

“当有一天,我连痛苦都无法感受到了,那就确实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到时候再和我一起殉情吗?”

太宰放开她的手,站起身爽朗地笑道:“你的想法蛮有趣的~至于你的意见……我会仔细考虑。”

以后大概不会再遇到他这样的人了。

希音这样想着,问出了对她来说有些逾距离的问题:“太宰先生,我很好奇……对你来说,真的没有什么能够寄托希望,值得留恋的事物了吗?”

“那种东西,从一开始就是幻觉吧。”

太宰治手扶在门把上,微侧着头望向她,“不过人生嘛~活在幻梦里也不错,如果对你来说存在那种幻觉,那就更抓紧更珍惜一些吧……这样到最后,想必你能更彻底些的绝望吧。”

第二天,他就从这个家里消失了,在接下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希音再也没见过这个突兀出现,接着又突兀离去的男人。

*

半年后,东京都立咒术高等学院。

这是一次很特殊的心理评测,就内容上和之前希音进行过的几十次没什么不同,但不是在布置温馨,刻意让人放松警惕的咨询室里,而是在被层层封印阻隔的审讯室中。

坐在她对面的,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却是个十六岁左右的高一学生,不论相貌和体格,看起来都普普通通。

那张尤带稚气的脸上一点攻击性也无,甚至有些怯懦。

有些‘坏孩子’很擅长伪装自己,欺骗别人。

可这样的孩子是骗不过希音的,她相当肯定,面前的孩子是由表即里般温顺和良……甚至到了让人有些看不过眼的地步。

但他也确实是个危险分子,就算像现在这样被束缚着手脚固定在座椅上,有一级咒术师实力的希音坐在他对面,依旧能感到到针刺般的压力和恶意。

这压力既来自于这个‘普通’的男孩,也不来自于他。

被针对的,绝不止坐在这里的希音一人——纠缠着面前这个名为乙骨忧太的少年,特级过咒咒灵,祈本里香才是真正的压力来源,而被它针对威慑的,是有可能对乙骨忧太造成威胁的高专全体。

如果说咒灵也有什么可爱之处,那肯定是这□□,不加一丝掩饰的‘心意’了吧。

希音低头看了眼资料中被定格在国小的可爱女生,怜爱地想,不过很多时候,太过努力可是会适得其反的。

比如那些‘大人’,越被威慑就越是惊惶,就越会不顾一切、不惜一切代价把能威胁到他们的存在彻底清除。

想到这里,她把那张照片举在手上,翻过面给乙骨看。

“你和这孩子,是很不错的朋友吧?”

乙骨的视线飞快地扫了眼照片中的女孩,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希音把照片收起来,继续问道:“乙骨你是从小就能看见一般人看不到的‘怪物’的那种孩子吧……因此,你也清楚那次意外之后,纠缠在你身边不肯离去的怪物,是她的化身。”

乙骨忧太沉默了会儿,点了点头,“对。”

“真遗憾呢,”

希音感叹着说:“本来发生这样残酷的意外就很让人惋惜了……结果还发生了更可怕的事情。”

“忧太你可以和里香进行一定程度的交流,或者在某种程度上影响、干涉,约束她的行为吗?”

“里香确实变成怪物了。”

乙骨忧太抬头,满眼阴郁地望向她,“她以前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比我聪明……可我现在不管如何认真地对她解释,她也只能听进去自己想听到的。”

他摇摇头,抱住脑袋,微带哽咽地说:“我很尽力了,我想让里香听话,可是约束她、控制她这种事情我根本做不到啊,不管再怎么小心,远离人群,她就是会伤害到别人,她太强了,有时候就算是没有多大恶意的恶作剧,也会……”

“里香她只是想保护我,不想离开我……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

乙骨忧太短暂的十几年人生,被青梅竹马祈本里香的死分割为截然不同的两半。

前一半是普通幸福的日常,另一半则充斥着恐怖和阴影。

他家教好,性格好,是善良又不失热诚的好孩子。

这样的他,和家人同学朋友相处甚佳,学习成绩也很不错,一切顺利的话,想必会成为优秀而受欢迎的男性。

可在里香遭遇意外化做诅咒后,一切都变了。

里香的保护欲和占有欲都太强了,和他亲近的,不论善意还是恶意。

都或多或少会被里香戏弄威胁,遭遇虽然没有实质伤害,但恐吓意味满满的灵异事件。

为了避免伤害到家人朋友,乙骨忧太只能尽量远离别人。

因此变得孤僻、独来独往,但是不合群的,瘦弱又成绩优良的孩子,是最容易被校园霸凌盯上的。

他在升入高中后,在完全陌生的校园环境里果然被一伙小混混盯上了。

为了息事宁人不惹麻烦,不管值日和作业他都有做,零花钱也几乎全给了他们,可越是软弱可欺,对方就越会得寸进尺,做得更过分,所以发展成最后不可收拾的局面了——那些家伙就被生气的里香团成一团,塞进了窄小的储物柜里。

倒应该感谢里香的恶趣味,就算被那样对待,那几个小混混也依旧活着并且保持清醒,好好体验了一把常人恶梦都不会梦到的奇异体验。

最后被收拾烂摊子的硝子用反转术式救回来了,连后遗症也没有留下。

至于会不会有什么心理阴影,这就不是希音这个只关心好孩子的咨询师会关心的事了。

“可是乙骨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紫发紫眸的女人露出理解且宽容的笑容,她满是怜爱地安慰着对面濒临崩溃的男孩,“而且根本无能为力,什么都不能做,所以何必如此痛苦自责呢?”

“是我的错。”

乙骨忧太低着头,沉闷道:“如果不是我,里香就不会一直徘徊着不肯升天,也不会伤害别人。”

“但这也不是你的错啊,世上就会出现各种让人遗憾的意外。”

希音叹息着道:“我想在这件事上,乙骨你也确实尽力了……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何必要用它折磨自己呢。”

乙骨忧太抬头望向她,露出哭一样的笑容来,“谢谢你,到这种时候还愿意安慰我。”

他确实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孩子,这算到了这种时候,也理解并且感谢别人给予的善意。

“可是问题总是要解决的,里香她……不能再继续这样伤害别人了,只要能让她离开,我什么都可以,什么都愿意。”

他终于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就算是死刑,我也理解并且接受。”

希音抬眸望向他暗绿色,痛苦到已经认命,放弃挣扎般的眼睛,微皱着眉头,为难地问:“你真的想好了吗?”

“嗯……就算让我去死也好,只要能结束这一切。”

“我明白了。”

谈话进行到这里,似乎已经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在离开这家密闭逼仄的房间之前,她最后望了眼似乎被全世界遗弃,孤零零待在阴影里的男孩,“乙骨你很痛苦呢……你是打算用死来给自己解脱吗?”

乙骨忧太颤抖一下,低声道:“也许吧,这样的话,我也算完成了和里香的承诺。”

魔女轻声叹息,怜爱且愉悦地想。

就算还是个孩子,想用这样逃避的方式解决问题也是不行的呢。

痛苦、挣扎、折磨……这些才是生命的真谛。

如此般被痛苦钟爱的你,同时也被赋予非同一般的意义,注定要带来和改变些什么呢。

所以还是请你……继续痛苦且挣扎地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