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带着向大明去往山西煤矿的向海,却在运城火车站丢失了向大明,这件事情实在让人感到不可思议,所以,向海有重大嫌疑。按照我和谭警官的推断,向海应该属于这个连环杀人案的第一个犯罪团伙。如果属于第一个犯罪团伙,那么向海一定还在安康活动,专门寻找那些智障人和少年,或者是向大明这样老实巴交,没有多少社会经验,很容易上当受骗的庄稼人。
第二天,我们立即通过老支书向中发,查找到向海的所有亲戚关系和他的身份证号,然后通过公安分局,向安康各地的公安发出了协查通知,查找一个名叫向海的人。到了夜晚,反馈的结果是,没有关于向海的任何情况。
很有可能,向海在黑吃黑中,被犯罪分子杀死了。
在黄河那边的山西,这伙疯狂的、丧尽天良的犯罪分子,一定正在加紧犯罪。我们在多年的侦破中发现,犯罪分子有一种上瘾的心理,如果第一次犯罪后侥幸逃脱,没有受到惩罚,就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他们作案次数渐渐增多,防范心理就会慢慢减弱,越发相信自己不会被抓获,他们的犯罪次数越发会增多。
如果在山西煤矿里被砸成残疾的向高楼所说的是真实的,如果向高楼所说的犯罪团伙,与山西小煤窑的老矿工所说的犯罪团伙,是同一伙人,那么,这伙犯罪分子就已经作案七八年了,作案这么长时间,他们会残害多少人啊。这么长时间没有被抓住,他们此刻一定还会在山西的小煤窑里继续作案。山西的小煤窑尽管非常多,但是只要我们下功夫寻找,就一定能够找到。这伙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他们就是上天入地,我们也要拽住他们的尾巴把他们拉回人间,接受审判。
我从业时间不长,也就十年;谭警官从业时间比我长,有二十多年,但是,我们都从来没有接触过如此凶残的犯罪分子。这些犯罪分子,简直就是灭绝人性的畜生。
就在我们准备动身前往山西中部那座城市的小煤窑查找这伙畜生的时候,戴冠全突然打来了电话。戴冠全,就是谭警官的同学,现在负责那个地方的劳动仲裁。
戴冠全在电话里说,有一伙陕西口音的人,目前正因为矿难问题和煤矿主讨价还价。这家煤矿死了一个人,据矿工们反映,死者说话口音是山西口音,而过来领钱的死者家属,居然是陕西口音。戴冠全感觉到口音不对劲,就赶紧给我们打电话。
我们听后一阵兴奋,难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们一直在寻找的犯罪分子,就在戴冠全的鼻子底下?我让戴冠全想方设法控制住这伙陕西口音的人,我们会在最短的时间赶去。放下电话后,我又担心不保险,拨打了当地警方的电话,要他们协助控制这伙犯罪分子。
从陕西安康去往山西中部的火车,一天只有一趟,这时候已经错过了发车时间,而要坐下一趟车,只能等到明天。无可奈何之际,我们通过分局与安康警方协商,从安康警方这里借到了一辆越野车。我们连饭也顾不上吃,从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包饼干,两瓶矿泉水,风驰电掣地赶往山西中部。
赶到山西中部那座城市时,刚好是第二天早晨上班时间。我们在劳动局的大院里见到了戴冠全,戴冠全很羞赧地说:“狗日的昨天晚上跑了。”
我问:“怎么就能让他们跑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戴冠全说:“我昨天下午去一家煤矿处理劳动仲裁上的事情,经过了一座小镇,就在镇子上的小饭店里吃饭。刚刚吃了两口饭,就听见邻桌有两个矿工模样的人在交谈,才知道前一天这家小煤矿里死了人。煤矿死人的事情,这些年时有发生,一点也不新鲜,新鲜的是,这两个人从死者和死者家属中看出了问题,他们说,死者说的是山西口音,应该就是本地人,可是死者家属全都说的陕西话,这事情很奇怪,难道是这死者自小就被陕西人送给了山西人抚养?他们说的时候没有在意,但是我听了后就很上心了。上次你们来的时候,专门问过煤矿死人的事情,所以再听到煤矿有人死亡,我就特别多一个心眼。我过去和他们攀谈,敬他们酒,但是我绝口不提死人的事情,只和他们聊家常。他们没有上心,就告诉了我他们挖煤的那家小煤窑的名字。然后,我就借口走出去,赶紧给你们打电话。”
谭警官问:“后来呢?”
戴冠全说:“后来,我就跟着他们来到那家小煤窑,见到了煤矿主和那几个陕西人。其实我一看到那几个陕西人就感觉不对劲。怎么了?家里有人死了,可是他们没有一点悲伤的样子,相反,我能够从他们的表情中看出掩藏着兴奋。我找到煤矿主,问他,死人的事情处理完了吗?煤矿主哄骗我说,他们煤矿没有死人,一切都很正常。我说,你不要蒙我了,我什么都知道。我把自己的工作证让他看。煤矿主就说,我们同意私了,已经处理好了,钱都给了,没有你们什么事情。煤矿主边说边把香烟向我手里塞。我一听说钱都给了,就感觉坏了,顾不得再和煤矿主唠叨,跑出门去找那几个陕西人,可是找遍了整个煤矿,也没有见到他们。天黑后,公安部门来人了,多方寻找,一直找到了半夜,还是没有找到,这伙兔崽子逃跑了。”
我说:“真是可惜啊。”
戴冠全说:“他们一伙人,足有七八个,我就是找到他们,也留不住他们。公安距离这家小煤窑,有几十里山路,要赶过来,也需要几个小时。小煤窑都选在人烟稀少,交通不便的地方,天高皇帝远,所以,就让兔崽子们溜了。”
我想,这伙犯罪分子应该没有跑出多远,小煤窑道路崎岖,行走不便,这伙犯罪分子即使行走一夜,也没有走出多远,他们肯定还在方圆百里的范围之内。
可是,这次我判断错了。这伙犯罪分子在这一带长期经营,杀人越货,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异常熟悉,比当地人还要熟悉。他们知道哪一道梁、哪一条沟里有煤矿,他们对小煤窑的分布情况,比煤矿管理部门还熟悉。他们的交通工具早就不是腿脚了,而是大马力的摩托车。
最后,他们的事情烂就烂在这些大马力摩托车上。
山西中部沟壑纵横,一道道沟来一道道梁,就像衣服的褶皱一样,而这伙犯罪分子,就是藏在衣服褶皱里的虱子,要找到它们,需要把衣服剥下来,一道褶皱一道褶皱地慢慢寻找。它们随便藏在哪道褶皱里,就够让我们寻找很多天,而且还不一定就能够寻找到。
因为死了人,又因为无照挖煤,这家小煤窑被勒令关闭。
我们在问讯这个煤矿主的时候,他说,这一伙陕西人来到煤矿仅有一周时间,没有想到过了一周时间,就出了事故。他非常懊悔当初收留了这伙陕西人。
我问:“他们一共有几个人?”
煤矿主说:“六个人。他们来的时候,就要求把他们六个人分在一个班下井,说这样相互之间能够照应。”
我问:“六个人都是陕西人吗?”
煤矿主想了想说:“签合同的时候,有一个人说的是山西话,有五个人说的陕西话。但是,我看到他们在一起很熟悉。”
我感到很好奇,想不到这家煤老板还和矿工签有合同。如果有合同,那就应该有他们的名字。如果有他们的名字,案件的侦破就会有很多便利。我让煤矿主把合同拿过来,没想到,看了合同,我差点笑出声来。
这份合同不是劳动局统一制定的合同,而是煤老板自己起草的合同,合同只有三条: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乙方出事与甲方无关。
二、乙方损坏甲方财产要照价赔偿。
三、工资一月一结,干不够一月,没有工资。
合同后面的签名,甲方后面的名字是这位煤矿主的名字,而乙方后面的名字五花八门,有的签洪常青,有的签魏振海,有的签周仁,还有一个人签名是来辉武。这些名字只能蒙住没有文化,又不是陕西人的山西煤老板,而陕西人一看,就知道这些都是假名。洪常青是那个样板戏中《红色娘子军》的党代表的名字;魏振海是发生在西安的一系列枪击案件的主角,这起发生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的案件,直到今天还被人提起;周仁是著名秦腔《周仁回府》的主人公,陕西农村里,几乎找不到不喜欢看秦腔的成年人;至于来辉武,这是真有其人,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陕西电视台的所有广告时间几乎都给了这个人,都在替他和他的养生产品作宣传,让这个人成为了最先富起来的人,至于他的养生产品神功元气袋,据老中医说,不像宣传的那么神奇。
我问煤矿主:“你看了他们的身份证吗?”
煤矿主说:“没有。”
我问:“为什么不看?”
煤矿主说:“这些挖煤的人,很多人都没身份证,他们嫌办理那个证件要花钱,我们找矿工,也不看身份证,只要人来就行了。”
我又问:“你的煤矿死了这个人,你赔偿了多少钱?”
煤矿主说:“23万。”
我问:“你们不是签有合同吗?‘乙方出事与甲方无关’,怎么你还赔偿?”
煤矿主老老实实地说:“他们威胁我说要上告。如果上告了,煤矿就要关停,损失严重,所以只能赔钱了事,他们好像对法律很懂。唉,现在赔钱了,煤矿还是关停了。”
我继续问:“你觉得这个矿难有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煤矿主想了想后说:“一个人死了,怎么同来的五个人都离开了,连声招呼也不打,干了七天活,工资也不要了。”
我问:“死者家属都和你说了什么?”
煤矿主说:“死者家属当天晚上就赶来了,还给我看他们的火车票。啊呀,不对呀,死者家属都是陕西人,说的是陕西话,死者说的是山西话,应该是山西人……还有啊,从家属进煤矿到出煤矿,都没有听见他们哭一声,他们只是和我说钱,总是想多要点钱。”
我说:“你再仔细回想回想,还有没有不靠谱的地方。”
煤矿主想了想,又说:“那天在殡仪馆,一字排开三具尸体,轮到这个人火化时,家属把尸体都给抬错了,抬着人家的尸体向炼尸炉走。人家的家属不答应了,拦住了,嘴里骂骂咧咧,他们不敢还嘴……啊呀,我总觉得这事情蹊跷,是不是我上当受骗了?”
我说:“等到案件侦破了,你也就明白了。”
煤矿主低着头,若有所思。
我问:“死者叫什么名字?”
煤矿主说:“向千里。”
我和谭警官都一惊,怎么又是向千里?!
煤矿主给我们拿来了向千里的身份证复印件。向千里的籍贯居然就是陕西安康三道关村。煤矿主接着说:“我向他们要身份证看,就感觉他们能把尸体都认错了,这事情有点奇怪,就要了这个人的身份证复印件,还有家属的,一个是他哥哥,一个是他弟弟。”
我问:“他哥哥是不是叫向万里?他弟弟是不是叫向百里?”
煤矿主大为惊异:“是啊,你怎么知道?这名字你怎么知道?”
我没有再理煤矿主,只是感到心中隐隐作痛。向千里?怎么被害死的人又叫向千里?在相隔上百公里的两家小煤窑,在一个月内死了两个人,死者姓名、年龄、籍贯完全一样,说明这是同一伙犯罪分子所为。如果我们能够尽早抓住“向万里”和“向百里”,这个“向千里”就能免于受害。
犯罪分子在和我们比赛速度啊。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和谭警官假扮成一对兄妹,来到小煤窑找工作,我们在每座小煤窑里,都特别留意是否有智障人或者少年的身影。犯罪分子在黑暗中,我们也在黑暗中,双方在黑暗中黑摸黑,能够碰上的概率实在太小了。与此同时,当地警方也介入了煤矿检查。
有一天,当地警方打来电话说,他们发现了一起盗窃案,很可能和我们要找的犯罪分子有关联。
我和谭警官欣喜若狂,但是又不敢相信奇迹真的发生了。直到我们在当地派出所了解到了详细经过后,长久悬着的一颗心才终于放下了。
就在这天中午,当地警方开着警车,突然看到迎面驶来了一辆摩托车,摩托车陡然看到警车,立刻转身逃窜。遇到警察如此心慌,说明心中有鬼,如果坦坦****,没做坏事,突然见到警察,怎么会跑?这就叫做贼心虚。犯罪分子见到警察,难免会胆怯害怕,这一胆怯害怕,就露出了马脚。福州火车站有一名老警官,是全国公安系统的先进个人,他一生抓住了八百多名罪犯。怎么抓获的?全凭他那双眼睛。这老警察有一双火眼金睛,他往火车站的进出口一站,看着来来往往旅客的眼睛,就立马判断出谁有问题。我曾经和他交谈过,他说,有案在身的人,看到警察的眼神很不自然,躲躲闪闪,并且下意识地向远离警察的方向走。你立即跟上去,抓住他,一查,果然就有问题。这老警察从业三十年,每月都能抓住两三个犯罪分子。
这辆摩托车见到警察就跑,警察开着车就追。追出了几公里,摩托车拐上了一条土路,继续追,又追出了几公里,前面是一道路面坑坑洼洼的土坡。摩托车加大油门向上冲,却一头栽倒了,压住了骑摩托的人。
警察赶上去,把还没有来得及爬起来的一个青年抓住了。
经过审讯,这名青年供出来,他所骑的摩托车是从一名出租车司机手中买到的旧车,还没有来得及上牌照,他一见到警察,就害怕,以为要没收他的摩托车。这青年情急之下就扭头狂奔,也没有分辨他迎头碰上的是刑警还是交警。交警才管摩托车没有牌照的事情,刑警哪里有时间管这些?
刑警遇到这种事情,本来都懒得管,摩托车没上牌照,多大的事儿呀!可是,刑警无意中问了一句话,就将挪开了的脚步再收回来,将这名青年带到了派出所。
刑警问:“你这辆摩托车多少钱买的?”
青年答:“五百元。”
刑警收回了已经跨出去的脚步,这是一辆八成新的日本雅马哈摩托车,市面上要卖八千元,而这名青年居然才掏了五百元买到,这里面绝对有问题。就这样,刑警将这名青年带上了警车。
惨绝人寰的矿井杀人案,从此开始破获。
那些丧心病狂的杀人犯,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事情烂在一辆摩托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