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我和小李被分派到两个小组。小李的那个小组忙得像陀螺一样转,他们负责接待这些人的亲属,并且再次听他们讲述这批人失踪之前发生种种有可能与案子相关的事,然后再排查、比较,从中寻找蛛丝马迹。
而我所在的小组,相对而言就轻松得多。我们主要负责驻守在医院,和46名只剩下生存本能的智障人士打交道。小李打电话抱怨他们太累而我们太轻松的时候,我们在一排排呆滞的目光中露出苦笑,我对小李说:“我们身体轻松,灵魂沉重。”
和这些人谈不上交流,他们只剩下吃喝拉撒的本能,连裤子都不会脱。从这一张张失去表情的脸上,很难想象他们在去年的时候还拥有着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医生对他们检查的结果很快出来了,除了有两三顿没吃然后又饱食一顿导致的腹部不适之外,他们的身体都很健康。然而在对他们大脑进行检查时,医生发现他们的大脑都呈现不同区域、不同程度的萎缩。脑电波显示存在一定波段的缺失,但每个人所缺失的波段都不尽相同。
“这有些像阿尔兹海默症,”医生有些为难地说,“但比那严重得多,而且……”他有些迟疑地看了看这些人,斟酌着词句。
“而且什么?”我问。
“他们身体的其他检查倒没发现什么,但是在几项微量元素方面发现严重超标。”他谨慎地说。
“什么微量元素?”我问,“这说明什么?”
他报出几个微量元素的名称,接着说:“这几项微量元素,对人体来说不是必需的,但是在某种特定情况下,生物内部会大量需要这些元素。”
“请您详细说说。”我注意地听着,也许这就是导致这些正常人失去智力的原因。
“这些元素是合成一种酶所必需的原料,这种酶我们称之为定向调节酶,是在某些生物的特殊功能部位快速增长和修复时所必需的物质……这么说吧,譬如狗,狗的鼻子极其灵敏,在狗的鼻子生长时期,或者受到损伤需要修复的时期,狗的体内就会产生大量的定向调节酶,以恢复狗鼻子的特殊功能。”
“也就是说,这种酶是为了满足生物某些特殊功能而产生的物质?”我问。
“是的。”他点点头。
“那么他们有什么特殊功能?”我指着那些看起来连基本功能都不具备的人问。
医生苦笑着摇摇头:“这就是我想不通的。”
“这些元素在体内含量太高,会不会导致人智力减退?”我又问。
“不会,”他说,“可能会导致内分泌失调、细胞癌变,智力减退……或许对神经系统会有些影响,但造成这么严重的智力减退……不可能。”
“还发现了什么?”我接着问。
他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
我叹了一口气。
“哦,还有……”他猛然又开口道。我连忙专注地盯着他。
“你看他们的胳膊,”他抓住一个病人的胳膊,捋起对方的衣袖,将衣袖一直捋到胳膊肘以上。不用他进一步说明,我便已经看出,那**出来的肘窝处,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
“这是注射的什么?”我震惊地抓起另外几个人的胳膊翻看,同样密密麻麻的针孔,密布在他们的两条胳膊肘窝处。
“不清楚,但在这些针孔附近,那种元素的含量比身体其他地方要高出许多。”医生说,“所以……”
“所以那些元素就是从这些针孔注射进去的。”我说。
他点点头。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望着他们那一片白茫茫虚胖苍白的脸,一双双黯哑的眸子空洞无光,脑子里浮现出他们失踪前鲜活的照片,悲凉与愤怒浮上心头。
无论什么人因为什么目的对他们做了什么,那些人都触犯了人类的底线。
医院里虽然得出了结论,却再没有进一步的进展。小李那边却有了新的发现。大部分情况都还是和这些人失踪时报案所登记的材料完全一样,并没有新的东西。然而通过对家属的询问,小李发现,他们在旅游之前都有过几天心神不宁的日子,旅游的决定也来得非常突然,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在工作和学业的关键时刻突然请假出门旅游。在旅游之前,他们都从家里提取了远超旅游所需的现金。这一切说明,他们在旅游之前就在酝酿着什么,也就是说,这次旅游的目的并不仅仅是旅游这么简单,在这一点上,所有人都是一致的,在这方面,他们处于主动状态,而不是当初大家所猜想的那样在旅游过程中被人胁迫。因此他们被欺骗的可能性远大于被胁迫的可能性。
如果是被欺骗的话,那么就在旅游的目的地上存在一定的主动性。小李他们认定,如此大数量的人员残害事件,而且隐藏这些人的时间长达一年之久,或许还有更多我们所不知道的人被对方所隐藏,那么他们一定需要一个能够容纳这么多人的、固定的、隐蔽的场所,分散的、流动的场所,对这么大的行动来说,既不安全也不方便。关于这个场所在什么地方,从表面上来看,无法找到任何线索。46个人分属全国各地,失踪时间不同,失踪前旅游的目的地不同,表面看起来很难寻找。然而,小李认为,既然他们的旅游目的地各不相同,那么就可以肯定,他们的旅游目的地并不指向那处场所。他们在选择旅游的目的地上存在一定主动性、旅游目的各不相同、而他们的最终目的是要到同一个地方,那么,他们在选择旅游目的地的时候,或者那些暗中操纵他们的人,在替他们选择旅游目的地的时候,应该会考虑靠近最终目的地的地方作为他们的旅游目的地,这样对于犯罪分子来说,在安全性和方便性方面,更为有利。
从这个角度考虑,小李他们依照每个人的出发地和旅游目的地绘出了一张图,再据此分析出最终目的地的可能所在位置。最后确定,那处容纳被害者的场所,应该是在南方一座原始森林的腹地。
当小李他们和家属对话完毕进行分析的时候,被害者的家人也陆续赶到了医院。一年的苦苦寻找,最终发现家人变成这副模样,医院里顿时哀声一片。失去智力的被害者表情木然,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任由亲人摇晃着自己的身体,只顾着往嘴里填塞他们带来的食物……这种情况确实让至亲的人无法忍受,有不少人伤心之下晕了过去。我和小组的人虽然有些不忍心看,但是还是得在一旁注意观察,留意这些被害者的反应——他们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在这些悲痛的家属中,有一个女孩十分引人注目。她和两个中年人坐在一名男受害者身边,男受害者大约20出头,眉眼很清秀。那一对中年人大概是受害人的父母,女的那位不断用手在男孩脸上身上抚摸着,眼泪一行行从下巴流淌下来,将胸前的衣服打湿了一大块。男孩的父亲抓着儿子的一只手,不住叹气。那女孩却显得很平静,她坐在男孩对面,捧着一本诗集不停地念。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同事告诉我,这女孩是男孩的大学同学,那本诗集是男孩给女孩写的情诗。我在旁边听了几句,情诗写得很一般,但女孩念得声情并茂,念一首就跟男孩说几句话,但男孩始终没反应。我看了一会,转身想走开,却看到那女孩仿佛突然崩溃了一般,将诗集合上,扑到男孩身上拼命摇晃着他,要求他清醒过来。这当然毫无效果。我上前想把她拉开,她却抱着男孩低声念了一句:“十年生死两茫茫……”她念了这句之后,一个有点沙哑的声音跟着念道:“……不思量,自难忘……”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是谁念的,只看到那女孩和男孩的父母全都呆住了。再一看,周围的人也都露出惊讶和惊喜的表情。
那声音继续往下念着:“……纵使相逢应不识……”
这下我也呆住了。
居然是那男孩。
那男孩就在众人瞩目之中,将这首词完整的背诵了一遍。当他背诵的时候,那双空洞呆滞的眼睛里,闪过一道道异样的神采,仿佛失去的灵魂忽然回到了这具躯壳。然而,随着最后一句的尾音落下,刚刚回来不久的灵魂又从他眼睛里消失了,他重新了回复了木然呆滞、对外界无知无觉的状态。任由那三个人摇晃他、喊他,他再没有丝毫的反应。但他刚才的那一下子让其他的人都仿佛被点醒了,所有的人都开始朝着自己被害的亲人念诗,一时各种诗词充斥现场。
但其他人都没有反应,只有那男孩,听到一句诗或者词,便紧接着念出下一句,并且一句一句往下念,眼中闪烁着灵光。诗歌显然是沟通他心灵的桥梁,尽管在他念这些诗句的时候,他依然对父母和恋人的呼唤没有反应,但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的开始。我们和医生在一旁仔细观察着,期待事情朝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没过多久,情况就变得有些不受控制了。
现场念诵诗词的人实在太多,起初他们还控制着,只是小声念叨,后来因为他们所期待做出反应的对象对此没有任何反应,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在开始的时候,这名念诗的男孩还能接着别人的诗句往下念,只是每当听到一句新的诗歌,他便会停顿一下,放下嘴里正念着的这首,再接着那句新的诗歌往下念诵……当大家念诵诗歌的声音普遍不高的时候,他能听到的诗歌有限,这种情况偶尔发生,并没有让我们感觉有什么异常。然而,随着人们念诗的声音增大,传入那男孩耳朵里的诗歌越来越多,他念诗的过程开始不断出现停顿,常常是一句诗念到头几个字,便很快听到有人念了另外一句诗,他便停顿一下,将注意力转移到另外一句诗歌上,顺着这句诗往下接着念……随着诗歌密度越来越大,他的停顿也越来越多,这个时候,他的脸上开始出现紧张的表情——这是到目前为止,出现在他脸上的唯一表情——到了最后,他停顿一下后还没来得及反应,新的诗歌又进入他的耳朵,他只得又停顿一下,准备接着新的诗歌往下念,然而此时,又一句新的诗歌传送到他耳朵里……他便这么不断停顿,张着嘴,一脸紧张,欲说还休。
我们也紧张地看着他,他父母询问地看着医生,医生做了个手势,示意我们不要打搅他。
随着他的表情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多的诗歌对他形成干扰,最终,他的脸皱成一团,他捂着耳朵开始大声嚎叫起来。
他一开始嚎叫就再也停不下来,我们协助医生将他带到一间安静的单人病房,在这里没有了其他人念诗的干扰,但他依然在不断嚎叫,眼珠子往外凸出,表情极其紧张。医生给他扎针按摩,又给他注射镇静剂,想让他安静下来,但这些都没用。嚎叫声持续了十几分钟之后,鲜血开始从他的鼻腔和眼睛、耳朵里往外流,医生打开门对外大喊:“抢救!”等他回过身来,那男孩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上。
他就这么死了。
死者家属的悲痛我们没有看见。在对死者的身体进行检查的时候,医生发现他是死于脑血管破裂,导致颅内大出血。
“之前的检查没有发现他的血管有病变的现象,”医生沉思着道,“照理说不该出现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