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队捎来话说,孙小圣在露台上采集的东西虽然不确定是什么物质,但从皮表形状和纹路以及味道来判断,肯定不是雷公藤。如果按照李美侠的交代,这东西是不是罂粟壳还要进一步分析。不管怎么说,反正孙小圣这回是扑了个空。小圣那个失落呀,好像肉锅里抢到块肥肉,送到嘴里才发现是瓣大蒜。
中午吃饭时他还就真吃大蒜。食堂做炸酱面,他盛了硕大一碗。大家围一桌讨论案情,唯独不见李出阳。吃到一半李出阳来了,坐小圣边上埋头吃面。小圣斜眼看他,又耸耸鼻子,发现异常:“你身上怎么一股咖啡味儿?还有烟灰味儿。”
李出阳也斜眼看他:“不行?”
小圣严阵以待。李出阳八成是熬了夜。他熬夜干了什么?在自己睡觉时他却在熬夜……这里面杀机重重。
小圣说:“没事,你昨晚没睡好吧?人看着晕晕乎乎的。”
出阳听出他在套话,说:“是你满嘴的蒜味儿把我熏晕的。”
小圣拿起一瓣蒜,朝黑咪冷笑道:“是什么人就爱吃什么,你看这蒜呀可是好东西,甭管什么时候都是白的,咬一口也不变味儿——它表里如一呀!不像大葱,看着蔫乎乎的,皮儿也是甜的,可是这芯儿就不好,碰见热乎气儿就返绿,逮着时机就狠狠辣你一口。这和做人是一个道理。”
“孙小圣,我招你了?”薛队直直瞅着他,手里握着根嚼了一半的大葱。
“我……我没说您。”孙小圣觉得够冤的,我说什么你就吃什么。
“行了你。正好出阳也在,我说一下下一步的工作吧。法医的结果还没出来,这边线索又断了,现在算是瓶颈了。一会儿咱们再去一趟李美侠家,找找线索。”
下午薛队带着孙小圣、李出阳等人来到了李美侠家。李美侠开了屋门,坐在屋里又开始抹眼泪。一屋子人都围着她,想劝什么又都卡了壳。死人劝不活,说什么都白搭。何况李美侠本身就挺神经质,越劝她她就越悲伤。小圣是逆向思维,觉得郜大海在的时候李美侠过得也未必如意,尤其天天晚上受着摧残,是朵鲜花都给揪成光杆儿了,就剩下刺儿了,现在要开始新生活也未必是件坏事。不过她都自己认定自己命苦了,再怎么改变也甜不了。小圣怒其不争地看着她,一肚子话憋回去,老老实实找线索。
孙小圣把脸贴在地上往床底下瞅。床底下真脏,蜘蛛网、臭袜子,还有半瓶饮料。小圣飞手抓过来,拧开就闻,被一股尿臊味儿熏得找不着北。再往里看,黑暗中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反光。小圣这回不敢轻举妄动,掏出手机照去,发现那是一些零碎的玻璃碴儿,他眼珠一转,心中暗喜,赶紧把那些碴儿归拢起来,藏到小塑料袋里。直起身来,他习惯性地找李出阳,却没找到。小圣警觉地出去溜了一圈,连他的影子也没见到,估计这家伙又满世界踩狗屎去了。过了一会儿,薛队召集大家过来问有没有什么发现。王木一和樊小超一致怀疑王三柱和蔡锦春,薛队问他们有什么证据。
“我是这样想的,”戴着眼镜的樊小超总是故作老成地说话,“据我了解,王三柱家虽然和郜大海家平时关系一直走得非常近,但是有一点还是容易产生冲突的,就因为他们同是做小买卖的人,利益上难免会有冲突。”
“你的意思是,同行是冤家,郜大海有可能抢了王三柱的生意?”
樊小超隔着眼镜片目射寒光:“据我所知,俩人摆摊的位置都在雄华街地铁站门口。那里对于生意人来说可是个风水宝地,人流量大,很多来不及吃饭的上班族都在那里买吃的。原来地铁口还有一些别的卖早点的小贩,但都被沾亲带故的郜大海和王三柱挤对走了,等于那块地方就被两家人霸占了。而郜大海家驴肉火烧的生意好得出名,肯定会抢走王三柱家的一些生意。至于郜大海的驴肉火烧为什么那么受欢迎,想必只有李美侠你最清楚了吧。”他扭脸看着李美侠。
李美侠低着头:“我,我我我我……”这回她不喊命苦了,改结巴了。
“照实说,都什么时候了,别打太极了,我的大姐!”孙小圣被李出阳搞得心烦意乱,想赶紧问出个子丑寅卯。
“我用烙烧饼的油煎过大烟壳……”
王木一义愤填膺:“你这女人,为了挣钱怎么这种事都能干得出来!”
“我没办法,要养孩子,要生活,我命苦啊!”她又开始了。薛队示意王木一赶紧打住。
樊小超抬了抬眼镜:“所以我就说,王三柱家肯定觉得事有蹊跷,但是因为平时两家关系不错,再加上有亲戚关系,也没有点破过。关键是地铁站门口这块风水宝地已经被他们夺下了,王三柱也不愿搬走,觉得更亏。但是郜大海成天抢自己的生意,他们肯定怀恨在心。”
李美侠在一边呆坐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所以说,王三柱和蔡锦春便想了个办法。他们可能觉得李美侠是女人,也和他们沾亲,何况小孩不能没妈,不忍心对她下手,便把矛头指向了郜大海……”樊小超说得摇头晃脑,李美侠听得不哼不哈。只要是秘密就具有杀伤力。有的时候猛然发现身边人欺骗了自己,甭管善意还是恶意,甭管受到何种损失,人的第一反应都是:我可成受害者了!
“我跟他们拼了!”李美侠起身就要往门口冲。
薛队等人赶紧把他拦住:“你别冲动,我们这也都是分析,早知道就不让你听了!”
“你们也不用分析了,我看就是这么回事!天杀的,我跟他们没完!”
樊小超备感凌乱。明明是合理分析案情,现在却有种当挑事精的负罪感。他推着鼻子上的眼镜:“可是现在还没有证据呀,你不要乱,不要乱。”
李美侠被王木一按住,樊小超也识趣地闭了嘴。屋子里一时安静了下来。孙小圣终于等来了这么一个适合他闪亮登场的时刻,他要公布自己的重要发现了:
“要说证据,我倒是发现了一些。但是我的观点和小超截然不同。”
“你捞干的!”薛队最烦他云山雾罩、故弄玄虚。
孙小圣瞪了老薛一眼,心想至于这么破坏气氛吗?然后沉下脸:“我不认为是王三柱和蔡锦春对郜大海下了手。”
“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孙小圣扭头看李美侠:“我问你一个问题,在郜大海死的前两天,你家有没有人发烧?”
李美侠想了想:“大前天孩子发烧了。”
孙小圣前腿一跨,抬手一指,活像红色歌舞里的舞步:“这就对了。他发烧,你给他测体温了,对吧?”
“……没错。”李美侠摸不着头脑。
“温度计呢?”
“当时温度计没给孩子夹好,掉到地上摔碎了,我扫了半天呢。”
孙小圣拿出自己像保护文物一样藏起的塑料袋:“你好好看看,这是我在床下找到的碎玻璃屑,应该就是没清理干净的碎温度计吧。”
李美侠接过来对着阳光仔细查看,里面玻璃碎碴儿闪闪发亮,在阳光下尽情地散发着漫反射。一小段碴儿上还依稀印着摄氏刻度。她确认了半天,然后使劲点头。
孙小圣说:“我觉得咱们之所以现在没有头绪,就是进入了一个思维定式。郜大海死于非命是肯定的,但是法医毕竟现在还没给出确切的结论。虽然是中毒,但也分中什么毒。我现在怀疑,郜大海根本不是死于什么雷公藤中毒,而是急性汞中毒!”
“就因为这根摔碎了的温度计?”
“没错,”小圣侃侃而谈,“温度计里都有汞柱,一旦摔碎,水银柱子会流到地上。即使清理,也做不到完全、彻底,尤其是当水银柱子流到床下这些隐僻的角落,根本难以让人发现。紧接着水银就会蒸发,现在已经入冬,屋里有了暖气,水银蒸发得会更快,空气中汞的浓度会急剧升高。所以前天独自在家的郜大海会出现恶心、腹痛、呕吐等症状,这些就是汞中毒的前期症状!”
“你的意思是,这是一场意外?”樊小超难以置信。
“没错,是意外。不信可以让法医给郜大海的遗体做一下尿汞检测!”
薛队在屋里走圈琢磨着小圣的话。水银蒸发使人中毒他是听说过,但多数是让人头疼脑热嘴起泡,要是真是致人死亡,大象用的体温计也不见得够这剂量。他最后摇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即使有你说的情况,但是一根温度计里的水银能有多少呀,何况一些还被清理掉了,哪儿那么容易就致人死亡呀?而且还是在这么短的时间内。”
“确实是胡扯。”李出阳这时推门进来了。
“你想干吗?”孙小圣看见李出阳,如同看见一个巨大的炸药包,宁可粉身碎骨也要把它丢出去。
李出阳说:“这话应该我问你吧。我想问你一下,监控录像你是怎么看的?”
“用眼睛看的呀。何况不是我一个人看的。”小圣想,冷静冷静,苏玉甫也看过,即使是出了纰漏也有个垫背的。
“出阳,你是不是发现什么了?”薛队问。
李出阳没什么表情:“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特地把监控录像看了一下。三天的录像里,我发现第二天的就出现了问题。尽管看上去一切都很正常,但我发现了一个特别诡异的地方,我给你们看看。”出阳拿出事先放在墙脚的电脑包,打开笔记本电脑,点击那段监控录像给大家看。
录像上正是门口那段走廊。当时正值上午八点,走廊里空无一人。从这段开始,李出阳放录像放了一分钟。画面里还是一个人都未出现。
大家眼睛都不敢眨,看了满满一分钟,直到李出阳定住视频。大家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什么意思?”
“没看出来?要不要我再放一遍?”
再放一遍,还是那个静止的走廊,空无一人,没有活物,连阵风都没有。
“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说吧!别装神弄鬼了好吗!”孙小圣沉不住气了,这样磨磨蹭蹭地出招,简直就是不尊重对手。孙小圣升起一脸受辱的愤懑,但愤懑之下还是冥顽不灵的困惑。
李出阳看看他,又看看同样满腹狐疑的大家,把视频倒回那一分钟,重新开始放,然后在一个时间节点指给大家看:“你们看这里,看这个灶台底下。”
那便是郜大海家的灶台。大家睁大眼睛再一次看去,只看到一个灶台,再无他物。还是没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李出阳重新放了一下这几秒,忽然樊小超叫了起来:“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底下,动了,动了……”那表情,真跟见了鬼一般。
“什么动了?”孙小圣眉毛拧成毛线团,还是一团被搞乱了的毛线团。
录像又倒了一遍,樊小超指着显示屏:“看这里,动了!灶台下面,影子动了!”
大家再次仔细看去,果然发现灶台下面的影子忽然短了一截。那一帧非常短暂,一晃而过,但是影子的确倏地一下,少了一小段。
“这是怎么回事?录像卡了?”孙小圣想,设备问题,无可厚非。
李出阳说:“当然不可能是录像卡了,如果是卡了,录像上面的时间条不可能照常计时。这条走廊是东西向,太阳从东边升起,灶台在露台的西侧。那么当太阳升起时,灶台的影子必然拖向西方,也就是露台的反方向。太阳升起得越高,灶台的影子应该也就越短。监控录像是在固定位置的,时间也和现实时间一样流动,不快不慢,但是这一帧里,灶台的影子瞬间缩短了一小截,说明这段录像少了一段。”
孙小圣的脑子嗡的一声:完了,自己怎么没发现!白嗑那一晚上瓜子了!——李出阳又是怎么看的?他脑子里浮现出李出阳在黑暗中一脸阴险狡诈反复倒看录像的恐怖景象。
李出阳看着薛队说:“而且还有一点,这段监控录像里拍摄的所有物体都比较瘦,你们没发现吗?当然,这和我们播放器的显示尺寸有关系。播放器各不相同嘛,最开始也没人觉得奇怪。但是我后来用视频软件测试了一下,如果把画面拉成正常尺寸,也就是所有物体和现实中一样的尺寸的时候,我发现,整个画面的尺寸非常古怪。不是常见的5∶4,也不是16∶9,而是接近16∶7这样一个尺寸。市面上好像没有任何一款监控设备输出的视频是这种尺寸吧?所以我怀疑,这一大段监控录像肯定被做过手脚。做手脚的方式就是:先截去其中的一段,然后抠掉了下面的时间条,自己再添上一条伪造的时间条。”
薛队说:“录像是房东给的!他怎么说?”
李出阳答道:“那您就要亲自问问他了。刚才我去找他要原始录像,他支支吾吾地说有急事要出门,我就和黑咪把他拦住了。”说着他朝门外喊道:“黑咪,你可以把他带进来了。”
那个臊眉耷眼的房东韩勇被黑咪领了进来,也不客套寒暄了,瞅瞅这个,瞅瞅那个,然后瞅自己脚面。孙小圣挡过去就要问话,薛队做了一个手势,让王木一先把李美侠带了出去。他怕李美侠再听风就是雨地开炮。
“你说说吧,录像是怎么回事?”孙小圣心急口快。
“我不知道,我全部拷下来,就给你们了!我自己都没有看过!”韩勇字字铿锵,却始终不抬头。
李出阳问:“你电脑里的原始录像呢?”
韩勇说:“昨天设备坏了,我就全都给拆了,准备这两天去换一套新的。以前的录像都没了。”
薛队大怒:“你这分明就是心里有鬼!”
孙小圣义正词严:“录像是不是被你做手脚了?为什么少了一段?”
韩勇依旧低着头,声音也小了些:“警察大哥,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李出阳道:“你如果不知道,我可以帮你捋捋。其实很简单,你早就知道了王三柱家有雷公藤,你也知道这东西含有剧毒,能置人于死地。而你作为房东,有每家每户的钥匙,于是你在案发前,也就是这一大段录像之前,曾经偷偷在白天潜入了王三柱家,偷取了一些雷公藤,然后用一到两天的工夫晒干,然后利用录像里缺失的这一段时间,把晒干的雷公藤悄悄放入了郜大海的药里,造成郜大海食药中毒的假象。而你又担心李美侠报警,便提前把头三天的监控录像调取出来,做了手脚,以备警方调查。”
韩勇听着不说话,眼睛看地,地上灰蒙蒙脏兮兮的什么都没有,他的眼睛就是拔不出来。
李出阳正正身子,继续说:“当然,仅凭一段没有的录像还不能完全证明你有嫌疑。但是你别忘了,王三柱家盛放雷公藤的是个塑料袋,很容易留有指纹。我们技术队在对上面的痕迹进行勘验时,已经发现了有别于王三柱和蔡锦春的指纹。想必采集了你的之后,很容易就能比对出来。再者,我猜你如果晒雷公藤的话,一定会选择在自己屋内,放在窗台上,为防止被风吹散还会关上纱窗。而雷公藤晒干之后,会像枯木一样掉下许多残渣,刚才我在你家窗户的纱窗缝隙里找到一些疑似物,相信仔细化验之后,就会得出结论。”
“是我干的,是我……”韩勇已经完全瘫了,但他马上又精神起来,好像回光返照了,“郜大海他本来就该死!他知道我喜欢打麻将,说自己在邻村有个老乡总设牌局,就勾引我去。他伙着那几个老乡给我设局,头几回都让我赢,我越陷越深,没想到后来一下套牢了,每天几千几千地输,我就陷进去啦,到后来写欠条,照这样下去,他十几年都不用付我房租了!他还要挟我必须把秦昭赶出去,我不答应,他就让我还钱,还说不还就去告我,还要举报我这房子的消防设施不合格。这破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说,他该不该死!”
“所以你就计划好了,刚开始假造了一个郜大海中毒的局面,又怕警察介入,就在录像上动了手脚,以便能栽赃到秦昭或者王三柱身上。可是你没想到,是太阳的光线泄露了你的阴谋!”薛队长吐了一口气。
孙小圣话还没听完就彻底瘪了。自己殚精竭虑、费尽周折,却被李出阳利用一段监控录像成功反扑,想想都恶心。小圣想,自己的思维是发散式的,充满灵气却不会笨拙地聚焦。李出阳就会。人家是笨鸟先飞,自己这叫笨鸟低飞。没了高度没了技术含量,拼的就是体力和运气。狗屎还真是眷恋李出阳,又被他不偏不倚地踩中了!
真是臭烘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