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要说的其实就是,感觉很可能是由神经产生,因此通过内省或逻辑思考,也就是说,通过哲学或神学,永远也无法接近它,唯有实验才可行。另一方面,既然意识是以感觉、动机与嫌恶感等为基础,那也就是说,我们不必利用口头上的语言,就能够了解其他动物最基础的意识,我们需要的只是更聪明的实验方法。也就是说,我们可以在动物身上研究更关键的神经转换,比如从神经信号变成感觉,甚至可以把更简单的动物作为对象,因为所有原始情绪的特征都普遍存在于所有脊椎动物中。

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例子,暗示意识分布范围远超过我们原本以为的,那就是少数生下来就缺少大脑皮质的儿童,不但可以存活而且有明显的意识表现。由于一点小中风或类似的不正常发育,就会导致怀孕期间胎儿两侧皮层的大部分被吸收。这样的婴儿生下来就伴随许多先天性障碍,缺少语言能力,视力也有问题,这都不令人意外。但是根据瑞典神经学家莫克尔(Bj Jrn Merker)的研究,尽管这些儿童缺少大部分的大脑区域,而一般认为这些区域和意识有关,但少数儿童却有表达情绪的能力,哭与笑都十分正常,同时也有如假包换的人类表情特征。我之前说过,许多大脑情绪中心,都位于脑内比较原始的区域,比如脑干和中脑,而几乎所有脊椎动物都有这些区域。利用磁振造影扫描,生物学家登顿曾提出,这些古老的区域负责处理和原始情绪有关的体验,比如口渴或对窒息死亡的恐惧等。意识的根源很有可能完全不在那些新潮的大脑皮质之中,当然,大脑皮质无疑让意识极度精巧化。意识的根源很有可能在其他古老又精密的脑区域里,由大部分动物共享。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神经转换过程,从神经信号变成感觉,就没那么神秘了。

意识的分布有多广泛?除非有一天我们能发明某种意识测量仪,否则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确定。不过原始的情绪比如渴、饿、痛、性欲、对窒息的恐惧等,所有这些情绪似乎都分布在任何具有大脑的动物身上,甚至简单的无脊椎动物比如蜜蜂也有。蜜蜂只有不到100万个神经元(而我们光是在大脑皮层里就有230亿个),却能表现出十分复杂的行为,不只会用那著名的摇摆舞来指引食物的方向,同时还会调整自己的行为,飞往蜜源最可靠的花朵,即使狡猾的科学家故意改变了花蜜浓度也骗不了它们。我并不是说蜜蜂具有我们的那种意识,但是即使是它们那种简单的神经系统,也还是需要某种反馈,也就是说,要有“觉得好”的感觉,要能尝到花蜜的甜味。换句话说,蜜蜂已经具有可以成为意识的东西了,尽管它们或许还没有真的意识。

因此,感觉最终还是某种神经产物,而不是某种物质的基本特性。假设在另一个平行宇宙中,进化的最高成就是蜜蜂,那我们还会觉得有必要去发展其他新的物理定律来解释它们的行为吗?但是如果说感觉到头来不过就是神经在干活儿,为什么它们看起来如此真实,为什么它们就是如此真实?感觉如此真实是因为它们有真实的意义,是经过自然进化严酷的考验提炼出来的意义,是来自真实生命与死亡的意义。感觉实际上就是神经编码,但是如此鲜明而充满意义的编码,需要经过数百万代甚至数十亿代才能产生。虽然我们还不知道神经是如何办到的,但是意识追根究底只关乎生与死,无关于人类那登峰造极的心智。如果我们真的想要了解意识从何而来,首先要把自己从框架中移出去才行。

[1] 美国神经生理学家迈克尔·加扎尼加(Michael S. Gazzaniga)在他的书《社交大脑》里曾提到,他的老师罗杰·斯佩里(Roger Sperry)从梵蒂冈参加完会议回来后,提起教宗时说过(就算不是一字不差,但基本大意如此):“科学家可以拥有大脑,而教会可以拥有心智。”

[2] 我在这里借用二元论的说法,假设心智和大脑两者间有根本的区别,虽然我并不认为这两者一定有什么差异,但我这样做的部分原因,是想要指出这种二元论的概念,是如何深深烙印在我们的语言里面。另一部分的原因,则是要反映将来在解释时会面临的难题。如果说心智和大脑两者其实根本就是同一回事儿,那我们注定要解释为什么感觉它们不一样,光用“这是一种错觉”来打发并不是很好的解释。这种错觉的分子基础又是什么呢?

[3] 初代深蓝在1996年首次与卡斯帕罗夫交手,尽管赢了一局,但最后还是输给棋王。后来的升级版,也就是昵称为“更深蓝”的版本,则在1997年击败了卡斯帕罗夫。但是卡斯帕罗夫事后表示,有时候他从计算机的路数中可以感觉到“智慧与创造力”,因此控告IBM作弊。但是反过来说,如果一群计算机程序设计师可以在棋局中击败天才,那结果也好不到哪里去,可以算是群体智慧的胜利。

[4] 对于想要了解更多这类特殊疾病的读者,我会强力推荐拉马钱德兰写的书,这些优秀书籍的内容,在神经学或进化学方面的基础都十分扎实。

[5] 脑电波的产生,是由神经细胞产生的节奏性的电生理活动所致。若有足够的神经细胞一起产生一致的活动,那它们就可以被记录下来形成脑电图。当神经元发放信号时,它会去极化,也就是说,钙离子或是钠离子之类的离子涌入细胞内,造成细胞膜内外的电位差暂时减小。如果神经细胞随机或不规则地发放信号,那么脑电图就无法记录下什么东西。但是如果分布于大脑各处的众多神经细胞,同时有规律而一波又一波地去极化又再极化,那么这结果就会被记录下来形成脑电图。40赫兹的脑电波所代表的意义就是,有许多神经细胞一起同步发放信号,频率大约是每25毫秒发射一次。

[6] 突触是两个神经元的相连处,在这接头位置有很细小的间隙,因此会造成神经脉冲中断(也就是说,这会造成信号短路)。当神经信号传到突触时,神经元会释放出一些称为神经传导物质的化学分子,这些分子可以通过扩散跨过间隙,然后和“突触后神经元”的受体结合,从而产生刺激或抑制信号,或造成长期的改变,比如强化或是弱化这个突触。形成新的突触或是改变既有的突触,会影响记忆形成和学习,但是这机制还有很多细节有待发掘。

[7] 有些让人兴奋的证据指出,意识是由许多“静止画面”组成的,就像电影一样。这些画面存在的时间,可持续数十毫秒到数百毫秒,甚至更长。举例来说,在不同情绪的影响下,可以延长或缩短画面持续的时间,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不同情况之下,时间感觉过得比较快或比较慢。所以如果每20毫秒建立一个画面,感觉到的时间就比每100毫秒建立一个画面要慢5倍:一只挥舞着刀子的手臂,在我们眼中看来就会像慢动作一样。

[8] 在作家菲利普·普尔曼(Philip Pullman)的畅销书《黑暗物质》三部曲里,暗物质就是意识,他称为“尘埃”,我假设他是向詹姆斯的心尘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