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三十一区从前只有一家纸货铺,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是个干瘦而又鸡胸的男人,从父亲的手中接过了这家纸货铺,他无心经营,整天坐在阴暗潮湿的门洞里,两眼盯着来往于三十一区的人发呆。往来于三十一区的人都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走着无声无息的脚步。与马有贵相伴的,是那一群无家可归的猫。马有贵家的猫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目光如电,与马有贵的干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那时马有贵的纸货铺也就是胡乱的糊一些花圈,出售一些做工粗糙的哭丧棒,似是而非的招魂幡。对于这门祖传的手艺,马有贵毫无热情。那时的马有贵似乎还是一个有志青年,他不喜欢这个地方,他甚至讨厌这门靠死人吃饭的营生。可是人总是在不停地死,马有贵的花圈糊得再难看,哭丧棒的做工再粗糙,他还是生意兴隆。

没有人在死了亲人之后有心情去计较哭丧棒的做工是否精细。

这种生活让那时还年轻的马有贵感到很压抑,于是在他二十五岁的某一天,马有贵关上了他的纸货铺,离家出走,去追寻他心目中的理想生活。没有人知道马有贵去了哪里,经历了一些什么,人们只知道马有贵离开了三十一区,多年以后又回到了三十一区。他像一只苍蝇一样在空中划了一个圈之后,又回到了原处,回来时除了更瘦更鸡胸之外,马有贵的脸色也更加阴沉。多年无人照看的家更加的阴暗潮湿,那些猫们已发展成了很大规模的一群,它们盘踞在马有贵的纸货铺,生儿育女,子孙兴旺,并且对它们昔日的主人马有贵态度极不友善。

马有贵回到三十一区的那天,并不知道他落魄而寂寥的身影,落入了另外一个人的眼中。他走在三十一区的街道上,像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幽灵。三十一区弥漫着的霉腐气息让他心情更加沮丧,他感觉到自己毫无前途可言。而另外几家纸货铺的开张,把马有贵最后的一点梦想都打破了。他重操旧业之后,才发现,现在的三十一区,靠死人吃饭的越来越多了。无论楚州的人也好,还是隶属于楚州的乡下人也好,都越来越懂得了孝道,对死人变得无限慷慨大方。可是这些与他都没有关系了,他那些样子难看做工粗糙的纸货成了三十一区人的笑柄,成了无人问津的垃圾。

银珠的出现改变了马有贵。

当时马有贵躺在阴暗的门洞后面,他两眼直直地望着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猫尿味,熏得马有贵的睁不开眼。这时马有贵感觉一团阴影飘移过来,停在了他的头顶不动了。马有贵有气无力地说:

要纸货?花圈?还是招魂幡?

马有贵的话出口之后,很久都没有听到回音,仿佛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把他的声音吸走了。接着马有贵就咦了一声,半坐了起来。他就看见了银珠。

银珠说,你再也不能这样过了。银珠的话像一道阳光,驱散了门洞后面的阴暗与潮湿。

不这样过怎样过?马有贵说。

我们俩人一起过,把日子朝好处过。银珠的话说得很果断。

马有贵沉默了。

银珠说,怎么?你也怕我,怕我把你克死?

马有贵阴沉的脸上出现了一丝苦笑,这丝苦笑像一条行动迅速的四脚蛇,在他的脸上转瞬即逝。马有贵的脸又恢复了阴沉。马有贵说,活着和死有什么不一样吗?只要你愿意,我倒不在乎做那第六个。只是,马有贵说,只是我的这个家不成一个家了。让你来是委屈了你。

银珠说,我问过了算命先生,先生说,我命里要和一个五根不全的人才能到头。

那些野猫们对于银珠的到来极不友好,它们不甘心就这样被银珠扫地出门,它们盘踞在纸货铺,对银珠的入驻进行了激烈的抵抗,它们将银珠刚刚收拾干净的纸货铺转眼又弄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银珠用刀剁了一只猫,并且将猫皮剥下来晾在了屋檐下。其他的猫们从此就从纸货铺里消失了。三十一区的街上,多了一群无家可归的猫。这些猫们昼伏夜出,三十一区的夜晚成了猫们的天下,它们在家家的屋顶上你追我赶上蹿下跳叫声凄厉。

纸货铺的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手巧心灵的银珠,把纸货铺的纸货品种扩充到了数十个花样:纸楼,纸车,纸金童,纸玉女,纸马,纸轿……总之人们在阳世间能够享受到的或者渴望享受却无力享受到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些东西的做工开始变得精良考究。纸马高大威猛、栩栩如生,纸楼飞檐翘角、富丽堂皇。白马饰银鞍,红马金络脑;房子里桌椅板凳、电视电话、酒盅茶杯,一应俱全。纸货铺的生意开始好了起来。其他纸货铺的老板也学了来扎纸马,扎出来的不像马,倒有几分像驴,还有几分似狗;那楼房更加的是歪七扭八。

07

盲女玻璃进入三十一区,是在银珠嫁给了马有贵多年之后的事了。

盲女玻璃像一缕烟,漂浮在三十一区的清晨。那白得透明的脸,在清晨的三十一区,散发出一种清冷的光辉。马有贵是三十一区第一个发现了盲女玻璃的人,马有贵从看见玻璃的那一瞬间开始,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这种不安是从前从来不曾有过的,这就为后来的一切埋下了因果的种子。可是当时他们谁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事实上,自从有了银珠,马有贵的日子开始过得好起来之后,不安也就随之而来了。所有的一切来得太莫名其妙突如其来,让马有贵一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害怕有一天,他会像得到这一切一样,莫名其妙突如其来地失去这一切。这种不安一开始像一粒种子,在他的心里慢慢地发芽,后来这种不安开始弥漫开来,种子变成了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森林。因此三十一区的人都对马有贵表示了很大的不理解,他们认为马有贵在几乎走投无路时一下子过上了好日子,按理说他应该做梦都笑醒。事实上却刚好相反,马有贵开始感觉到了一种无由的忧心忡忡,他的鸡胸也更加深沉地弯了下去。

马有贵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差,开始泛着一种迷惘的青绿色,像一根冰冻的老菜帮子。火葬场的化妆师阿采,有一次猛然盯着马有贵的脸色看过了很久之后,一言不发的离开了。从此三十一区的人都知道,马有贵的好日子不长了。

阿采在马有贵的脸上看到了死亡的色彩。

马有贵也隐约感受到了这一点,有一次他忧心忡忡地对银珠说:我怕是要做那第六个了,我怕是活不长了。

银珠的脸色一变,银珠说:你瞎想什么呢马有贵?不会的,我问过算命先生了,他说过我们会到头的。

马有贵说:算命先生真的这样说吗?

银珠说:当真这样说,我还骗你不成。

后来马有贵偷偷去问过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说,是的,你和她的八字相配,你会安然无恙的。

马有贵的不安开始渐渐的消退,算命先生的话给了他极大的安慰,他仿佛吃下了一粒定心丸。可是,当他在这个清晨,看见像一团虚幻的光一样行走在三十一区的玻璃时,他的不安又开始强烈了起来。他突然觉得,这个女孩子的出现将带走他的幸福。

从门洞进到了里屋,马有贵的心还在门口,他还在想着门口的那个女孩。

银珠看出了马有贵的心事重重。银珠说:

老马,你这是怎么啦?一大早像丢了魂一样,你在想什么呢?

马有贵突然说:我想我会死的。

银珠说:你看你,又来了,我都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就是不相信我的话呢?再说了,你真的忘记了,当初我对你说过,我是一个克死了五个男人的女人,可是你说你不怕死的。

马有贵说:啊,你说什么?

银珠说:你说过你不怕死的,怎么现在变得这么怕死了呢?

马有贵的眼里显得有些空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得这样,他甚至都不知道他说了一些什么,他觉得他的声音仿佛不是从他的嘴里飘出来的,而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

我也不知道。当时我觉得活着和死了没什么两样,可是我现在却觉得活着比死要好得多。

银珠说,你就爱胡思乱想。银珠说着将马有贵的头抱在了怀里,马有贵就拱开了银珠的衣服,含住了银珠温润的**,感觉心情平静了一些。马有贵就抱起了银珠,将银珠放倒在**。银珠开始轻轻地扭动、呻吟,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

坐在门洞口的玻璃听到了银珠的呻吟,这种奇怪的声音,在她的内心飞溅起了一片浪花。盲女玻璃于是走进了门洞,她顺着那呻吟,就走到了纸货铺的里屋。她静静地站在门口,脸上浮着微微的笑,听着那奇怪的声音在一阵紧张的急风暴雨之后渐渐平息下来。

我想要个孩子,我想给你生个孩子。银珠呢喃着。她的声音肉肉的。

银珠和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没有发现无声无息站在门口的玻璃。

银珠,都是我不好。是我不好。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感到了深深的自责。银珠跟了他这么多年,他们总是在辛勤地耕耘,可是银珠一直没有怀上孩子。他们夫妻二人先是去了算命先生那里,算命先生甲子乙丑丙寅丁卯地算了一通之后,宣布了他们二人命中注定不会有子。这一切都是因为银珠的命太硬,而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的命更硬。对于算命先生下的结论,银珠和马有贵显然都不能接受,于是他们二人又去看了老中医。

老中医住在三十一区这条鸡肠子巷的最西端。穿过老中医的家门,可以看到三十二区的霓虹。三十二区是楚州的另一个区,那里的人过的是与三十一区人完全不同的生活。

老中医花白的胡须在巷子里来去的穿堂风中轻轻地飘动,像秋风中萧瑟的狗尾草。老中医干枯的手指搭上银珠的脉搏,他的脸色突变,本来红润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灰绿色。老中医的手指在颤抖,像挂在深秋树梢上的最后一片枯叶。那是一个残冬的傍晚,老中医在银珠的手腕上没有摸到脉搏的跳动,这是老中医行医几十年从未有过的事情。开始老中医怀疑自己是真的老了,老得连脉都摸不到了。老中医的手指又搭上了马有贵的脉门,他的脸色又变了一变,汗水像虫子一样从老中医的头发根里爬出来。

老中医在这个残冬的傍晚在马有贵的腕上摸到了一个极其凶险的洪脉。老中医开了几味药给马有贵,在马有贵和银珠走出门时,老中医叫住了银珠,老中医盯着银珠看了两眼,老中医的目光如电。银珠低下了头。老中医压低了声音说,马有贵怕是过不了明年春天。

银珠冷笑了一声,说,我没有问你这些,我只问有子无子。

老中医摇了摇头。用忧郁的目光送走了银珠和马有贵的背影。

冬去春来,转眼过了两年,马有贵并没有死。这让老中医深感不安。

也许,我们可以领养一个孩子。

马有贵这样安慰银珠,也安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