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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定的时候,纸货铺里陆续来了一些客人。这些客人都是三十一区的街坊们,这些街坊们有的是偶尔来纸货铺串串门的,有的平时很少来。他们都听到了一个消息,那就是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将挨不过今晚啦。老中医从纸货铺里给马有贵号完脉出来,第一时间散布了马有贵即将死去的消息。老中医说:马有贵过不了今晚啦,他的心脉已断,就是大罗金刚也救不了他。

作为多年的老街坊,无论从前和马有贵关系如何的,听到了这样的消息,心情都有一些沉重。按照三十一区人尊重死者重于生者的礼节,于是在这个夜晚,他们在吃过晚饭之后没有去电影院看电影,而是陆陆续续的来到了纸货铺。可是他们来了之后,很快就失望了,千刀杀的马有贵,居然没有像他们想像中的那样躺在**,奄奄一息,面如死灰,形容枯槁,在死之前为街坊们来送他而感动落泪,如果这样,街坊们少不了也要陪着流一点眼泪的。可是他们看到的马有贵居然刚吃完了一大碗的面条,而且满面红光,连着打了几个饱嗝,这太让人不能接受了,于是大家都有了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

在三十一区的人看来,马有贵就这样死了,他们心里还是有些伤悲的,可是马有贵也太过分了,大家好心好意来看他最后一眼,而且是放下了电影不看,来为他马有贵作最后的送行。可是马有贵却一点面子也不给大家,这真是太让人感到失望了。于是三十一区的人就在失望之余,离开了纸货铺,他们的影子开始在三十一区昏黄而苍老的路灯下游离不定,于是三十一区的小街上开始人影绰绰,他们交头接耳,表达着对马有贵的愤怒。他们并不甘心这么早就睡,也睡不着。于是影影绰绰的人群游离到电影院前时,一部分人像鱼一样无声地游进了电影院,一部分人继续朝前游动,他们游到了老中医的家里,并且用每个人都上前咬着老中医地耳朵嘀咕一番的方式对老中医表示了不满。

不可能,老中医说,他那是回光返照。回光返照你们懂吗?你回家去等着吧,明天早上就会听到银珠的哭声了。老中医用同样的嘀咕咬着每个人的耳朵给出了答复,于是三十一区的人就开始了等待。

同样开始等待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马有贵。

盲女玻璃吃下了毒药,马有贵于是在这个夜晚起死回生。他要看着玻璃怎么样在毒药的作用下慢慢的死去,神不知,鬼不觉。想到这里,马有贵内心就像争吵着千百只麻雀那样欢腾一片。

第二天的早晨,三十一区的人都起得特别早,他们起来之后,倒完了尿罐,就站在门口,侧起耳朵听,可是失望再一次爬上了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他们并没有听到从纸货铺里传来的哭声。他们还是不放心,也许是银珠已经历过太多次失去男人的悲痛了,她不会哭了,或者她伤心过度,哭得晕死了过去?于是他们一个个又像鱼一样从纸货铺的门口游过去。他们在纸货铺外探头探脑,他们看见了坐在晨光里的玻璃,玻璃那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在三十一区清晨的微光里,像一团浮动的月晕。玻璃让三十一区的人坠入了迷失之中,他们茫然地离开纸货铺,他们在断定了马有贵没有如愿死去的失望中,却对玻璃产生了莫明的怨恨。

都怪这个来历不明古里古怪的盲女孩!

马有贵一夜都没有睡好,他在清晨才小睡了一会儿,可是他的心中惦记着玻璃,于是他又早早的起了床。他看见了比他起得更早的坐在晨光里的玻璃。玻璃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他的心头掠过一丝无法言表的复杂悲伤,不知是为了玻璃,还是为了他自己。

马有贵站在房门口,像一只老鼠一样,偷偷地观察着玻璃,他想看出玻璃一反常态的地方。可是马有贵就像三十一区的那些盼着他早点死去的街坊们一样失望了。他看见玻璃的脸在晨光里闪烁着迷幻的光彩,是那么的透明纯洁。就在这时,太阳光跳到了纸货铺的门口,在玻璃的脸上涂抹上了一层红润的光泽,玻璃的脸像一颗熠熠生辉的宝石,马有贵于是也在玻璃的光辉里茫然无措。

玻璃听到了在一边偷偷观察他的马有贵紧张的呼吸。马有贵的呼吸紧促起伏不定,玻璃感觉到了马有贵对她有着某种强烈的期盼。玻璃并不知道,马有贵在盼望着她早日中毒身亡。玻璃甚至错把马有贵的期盼当成了关怀,玻璃于是回头笑了笑。玻璃的笑把马有贵吓了一跳,背上一片小汗跳跃。马有贵也笑了笑,他的笑像一条被打中了七寸的蛇一样扭曲着。他想起玻璃是看不见他的笑的,于是就说:玻璃,你起这么早干什么,怎么不多睡一会。

马有贵的话让玻璃有些无所适从,她还不习惯马有贵对她的关心。

你没有不舒服吗?有没有感觉到哪里不对劲?马有贵想从玻璃的回答中探出一点她中毒的迹象,可是玻璃的回答让他再一次失望了。

经过了第一天的强烈的期盼,马有贵和三十一区的人一样,都没有盼到他们想要的结果。这让马有贵开始忧心忡忡。他开始怀疑,是否玻璃真的吃下了毒药。于是马有贵开始小心的询问玻璃:玻璃,你对爸爸说实话,你真的吃了爸爸枕头下的药吗?

玻璃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您的药,我舔了一口,觉得很甜,于是我就把它都吃了。

玻璃的回答让马有贵吃了一粒定心丸,就像三十一区的人对于马有贵的迟迟不死一样。老中医对此回答得很坚决:

他活不了多久了,我都说了他活不了多久了。我说过活不了的人,他就活不了。

于是三十一区的人也吃了一粒定心丸:反正马有贵就要死了,也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的。这样一想,马有贵和三十一区的街坊们就都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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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中医对于马有贵的表现极为不满,在他断言马有贵活不过当晚之后,时间一晃又过去了一个星期。马有贵越活越精神了,根本看不出要死的迹象。三十一区的人对此是不能容忍的。老中医尤其不能忍受马有贵对死亡的拖拖拉拉,马有贵迟迟不死,无异于当众打了他一记耳光,一记狠狠的耳光。马有贵的活着,是对他最大的羞辱,也是对他医术的最大讽刺。马有贵并不清楚这些,他以为三十一区的人看见了他越活越精神,一定会为他高兴。马有贵在三十一区的小街上走来走去,他渴望得到一句希望他早日康复的祝福,可是马有贵明显失望了,没有人同他打招呼,也没有人向他表示祝福。可是马有贵的这种在大街上公然的走来走去,在老中医看来,是一种严重的挑衅。于是老中医也陷入了深深的忧郁之中。

老中医在一个夜晚去找算命先生商量。那时算命先生坐在黑暗中拉着二胡。算命先生的二胡拉得如泣如诉,凄婉动人。算命先生在吃完晚饭之后又给自己打了一卦,他发现他的来日真的无多了,于是算命先生感到了无能为力的悲伤,算命先生的二胡声因此也变得凄凉起来,但老中医并没有听出算命先生二胡里的阴谋与怨毒,这暗示了老中医和算命先生不是一路人。

算命先生欠了欠身,说: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

老中医说:一定要什么风才能把我吹来?就不兴来找你聊聊天。我们老哥俩可是有些日子没有聊过天了吧。

算命先生嘿嘿一笑。他已把老中医的来意猜透了八九分。事实上,老中医从来就没有找他算命先生聊过天。算命先生说,老哥找我没事,那我就再拉一段胡琴给老哥听听吧。于是算命先生拉了一段。老中医不知算命先生拉的是什曲目,也没有听出弦外之音。

敢问老哥一件事。老中医说。

是问马有贵的事吧。算命先生接过了话。

老中医坐在黑暗中,打了一个颤。这个老妖精,能看到人的心。老中医于是有些后悔来问这个老妖精了,他觉得他对马有贵迟迟不死的担忧是那么的可笑。可是既然来了,老中医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他觉得在算命先生的面前,他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没有什么能瞒得过这个老妖精的。

老中医说:我给马有贵把过脉的,当时他的心脉已断,我估计他活不过当晚的,没想到他却又活了过来。

算命先生说,你是要我算马有贵什么时候死。

算命先生说,再等等吧。

老中医说:再等等?

算命先生说:再等等。

走出算命先生的家,老中医站在三十一区的街灯下,望着对面屋顶上蹲着的一排黑猫,他开始变得烦躁不安。

就在老中医走进算命先生的家里时,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这个鸡胸的男人,像一片飞鸟的影子一样溜进了老院工的家。

她吃下了毒药。马有贵将老院工的耳朵拉到了自己的嘴边,用一只手掌挡着自己的嘴,对老院工小声地报告了这一消息。

老院工的脸上顿时泛起一层红光。老院工搓着双手,说,太好了,太好了,这下我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可是,马有贵忧心忡忡,再一次将老院工的耳朵拉到了嘴边:她吃下毒药这么多天了,一点反应都没有。

我这是慢性毒药,没这么快的。老院工也拉过了马有贵的耳朵,马有贵咧了一下嘴说哎哟你轻点,老院工咬着马有贵的耳朵说:这个你放心吧,只要吃了我的药,神仙也救不了她,快了快了,你再安心等待几天吧。

那我就再等几天?马有贵拉过老院工的耳朵时也用上了劲,于是老院工也咧开嘴发出了一声哎哟。

再等几天。老院工说,你不应该怀疑我的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