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很久以后,盲女玻璃的梦中都漂浮着那个晚上的气息。

陌生的女人,老院工,以及一场交易。

盲女玻璃还记得,她喝下了老院工灌进她嘴里的一杯水,然后趴在了灰衣女人的背上,灰衣女人的身子在黑暗中上下起伏,像一条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的船。盲女玻璃睡在灰衣女人的背上,随着灰衣女人身子的起伏。盲女玻璃后来还想起来,她当初来到三十一区也是这样的情景,在她来三十一区之前,她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她像趴在灰衣女人的背上一样,趴在妈妈的背上,妈妈的背也像一条船,她在船上一起一伏。妈妈走在从乡下通往楚州的公路上,那条公路是那么的漫长,像一个通向未知的梦。妈妈边走边哭,妈妈的抽泣声在风中飘散,像一曲哀怨的歌谣飘扬在盲女玻璃的记忆中,这个记忆后来成了玻璃对于妈妈有限的记忆之一,一直飘扬到后来的那个大雪之夜。

玻璃问妈妈,妈妈,我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妈妈停了一下,双手搂着玻璃的屁股朝上耸了耸。妈妈说,去很远的地方。妈妈这样说时,停了一下脚步,她一定是在望着那个遥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玻璃心里没有很远的概念。

楚州。妈妈说。妈妈还说,孩子,别怨妈妈。

玻璃当时并没有想到,妈妈会把她背到三十一区,然后会扔下她,玻璃记得当时她很高兴,她从来没有到过楚州,她只是听说过,那是一个所有乡下人都梦想去的地方。玻璃想妈妈把她背到楚州去是好事,为什么还害怕她的怨恨。

在爸爸离开之后,又一个男人走进了玻璃的家。男人对妈妈很好,玻璃经常能听到妈妈的笑声。妈妈的笑声像爆竹一样开放在风中,妈妈的笑声弥漫着的芬芳在空气中来回飘**。玻璃喜欢听到妈妈的笑声,玻璃想像着妈妈笑起来的样子,玻璃觉得妈妈的笑像糖一样的甜。可是妈妈的笑声只是在那个男人面前响起,只要玻璃一出现,妈妈的笑就像一朵开得正艳的花朵被一个调皮的孩子拦腰掐断了一样迅速凋谢。

后来玻璃经常能听到邻居们趁妈妈不在时问她,你的妈妈给你找了一个新爸爸。你喜不喜欢。玻璃摇了摇头。她不是说不喜欢,她是想说她不知道。那个新爸爸的身上有一种危险的气息。玻璃想提醒妈妈远离那个危险的男人,于是玻璃在一个黄昏用一块玻璃碎片划破了那个男人的手。妈妈打了她。这一次妈妈在打了她之后并没有抱起她来哄她。妈妈却扑向了那个男人,妈妈的声音里充满了慌乱和担忧。那种情形只有在弟弟被她从摇窝里摇出去之后出现过。妈妈一迭连声地向那个男人道歉,说玻璃这孩子太不懂事。

玻璃想起来了,她不是在做梦。她一开始并没有做梦。妈妈背着她,在那个黑夜,走上了从乡下到楚州的公路。路两边只有风在呼呼地吹。妈妈停止了抽泣。妈妈说,孩子,我们去楚州。

玻璃说,是去三十一区吗?

妈妈说,三十一区?

玻璃说,奶奶就在三十一区。

妈妈说,奶奶偷偷打你,你不恨她吗?

玻璃说,我想奶奶。

妈妈说,要是妈妈做了对不起玻璃的事,你会恨妈妈吗?

玻璃歪着脑袋。她已经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以前,妈妈还这样背过她了,还这样和她说这么多的话了。玻璃说,妈妈,我们就一直这样走好吗?

妈妈问玻璃,为什么。

玻璃说,我喜欢你背着我,不要放下我。

妈妈固执地问玻璃,要是妈妈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很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恨妈妈吗?

玻璃说,恨!

玻璃说完这个恨字之后,妈妈就再也没有对她说一句话。玻璃渐渐就忘记了后来的事情了,她伏在妈妈的背上睡着了。后来玻璃就从梦中醒了过来。玻璃就走在了三十一区清晨的大街上。后来玻璃又睡在了一个灰衣女人的背上,这个灰衣女人的背也像妈妈的背一样,也像一只在波浪中上下起伏的小船。

妈妈……

玻璃在陌生女人的背上睡去。后来的事玻璃就一无所知了。

玻璃不知道,那个夜晚,银珠开始了对灰衣女人的跟踪。银珠像影子一样追踪着背着玻璃的灰衣女人,银珠的追踪让灰衣女人惊惶失措。灰衣女人快银珠也快,灰衣女人慢银珠也慢,灰衣女人停下来银珠也停下来,灰衣女人走银珠也跟着走。银珠像是灰衣女人的一个无法摆脱的噩梦。银珠跟踪着灰衣女人渐渐远离了三十一区,银珠看见灰衣女人像一只银灰色的大鸟一样在一片红雾里飞了起来。玻璃在梦中也跟着飞了起来。

25

这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盲女玻璃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她睡在一个女人的背上走了很远很远。一如当时她睡在母亲的背上来到三十一区。盲女玻璃醒来后,她还在女人的背上,这时已是又一个清晨。盲女玻璃感觉到了一些光明,阳光刺得她的眼睛生痛,玻璃知道又一天来临了。玻璃在女人的背上动了一下,于是玻璃听到了一个好听的肉肉的声音:你醒了孩子。

银珠的声音让玻璃出现了短暂的恍惚,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可是玻璃很快以揪自己一把的方式验证了她不是在做梦,于是玻璃陷入了更深的恍惚之中。后来玻璃一直没能弄明白她是怎么到了银珠的背上的。银珠的声音像成熟的果子一样,散发着淡淡的香甜。银珠的声音使得深度迷失的玻璃多少又回到了一点现实。

银珠说:你饿了吗?你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去吃。孩子,我们又回到了三十一区了,你看,那里有很多卖早点的摊子。

银珠的话让玻璃感到很难过,她的心像是被马蜂蜇了一样的难受。玻璃看不见银珠所说的早点摊子,玻璃也不喜欢别人对她说“看”这个字,后来很长的一段时间,玻璃都没能原谅银珠的这句话,以至于她在纸货铺里度过了一个漫长的沉默的冬天。银珠直到最后被绿衣人带走,也没有想到,她的这一个“看”字,曾在玻璃的心里种下了怎样的阴影。后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银珠还是对玻璃说“你看”,银珠固执的告诉玻璃她所看到的事物,在银珠固执的描述中,玻璃渐渐喜欢上了银珠,喜欢上了“看”这个字,银珠成了玻璃的另外一双眼睛。当然这是后来的事,玻璃趴在银珠的背上回到三十一区时,早点摊子上飘来的香味,早已钻进了玻璃的肚子里,玻璃肚子里的馋虫开始疯狂舞蹈,可是玻璃并没有说话。

银珠说孩子你在想什么呢,妈妈带你吃早点。

妈妈。

这个女人说她是妈妈,这让玻璃感到很困惑不解。还有,晚上背着她的那个女人到哪里去了?她怎么到了她的背上。这一切都使玻璃无法得知,更不是她可以想象得到的复杂。油条的香味儿越来越近了,像雾一样的浓。银珠在早点摊前停了下来。她将玻璃从背上放在了凳子上,玻璃吞了一口口水。她听到银珠说,一碗豆浆,两根油条,再来一个卤鸡蛋。银珠说完又坐回了玻璃的身边,银珠的手一直握着玻璃的手。玻璃的手在银珠的手里柔弱而听话。早点摊的老板突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玻璃从那声尖叫里听出了早点摊老板的惶恐。可是玻璃不明白早点摊老板的惊恐从何而来。

早点摊的老板把早点一件一件地摆在了玻璃的面前。玻璃听到了早点摊老板的身子在风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