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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珠的男人、纸货铺的老板,那个叫马有贵的男人,这个夜晚一直没有睡。银珠的话让他忧心忡忡。银珠在悠长的回忆中终于入睡,可是睡梦中的银珠忽然尖叫了起来,随着那一声尖叫,她的整个人都从**弹了起来:我做了一个噩梦……银珠惊魂未定,浑身汗湿得像从水里捞起来的一样。

马有贵用枕巾给银珠擦着汗,说:你总是做噩梦。

银珠说,我看见老太太了。老太太就站在我的床前,她伸出了手来要掐我的脖子,她说是我害死了她的儿子。

纸货铺老板说,你别胡思乱想了,二十多年都过去了,你还没有忘记她。

银珠说:我对她说,不是我害死她儿子的,她就哭了起来,哭着说她好害怕,她后来就变了,她变成了早晨来三十一区的那个小女孩。她拉着我的手,叫我救救她。你说,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呢?她会不会遇到了什么危险?

马有贵说:你就爱胡思乱想,你别胡思乱想了,胡思乱想伤神,对身体不好。躺下来睡吧。马有贵说着长叹了一口气,他的眼里的忧郁像两碗快要溢出来的水。

不是胡思乱想。银珠说,她的声音我听得很真实,我当时醒过来了,还听见她在叫我救救她。你没有听到吗?你真的没有听到?

夜都深了,睡吧睡吧。马有贵将银珠拉进了被窝。

可是,我睡不着。银珠说。我一闭上眼就开始胡思乱想了,我一闭上眼他们就来了。

银珠说着从**起来,穿上了衣服。

你要干什么?她的男人惊恐地看着她,像一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不行,我还要再去找找。这么冷的天,怎么会没有人看见她呢?这是一个阴谋,你不这样觉得吗马有贵?她明明是从我们的门前往那边去了,可是却没有人看见她。我们不能打碎玻璃。不能打碎玻璃。银珠边说边穿好了衣服,又从枕头下面摸出了手电筒。

你怎么啦,你在说些什么,你说的这些我听不懂,你把我弄糊涂了,什么不能打碎玻璃。

马有贵慌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哈着本来就弯得让人揪心的腰,上下牙齿在寒冷中打着颤。他伸开双手抻在了门口。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干什么去。马有贵说,你是中了邪吗?还是病了在说胡话。

老马,你上床去睡。我没有病,我也没有中邪,我就是不放心那个孩子,可怜的孩子,还是一个盲眼的孩子。银珠说着把马有贵朝**拉。银珠的力大,马有贵又是那么的干瘦,银珠像拎一只猫一样将马有贵拎起来,扔到了**。看着夺路而出的银珠的背影,马有贵感觉一根战栗的藤蔓开始在她的心里生长,他听见了藤蔓生长时发出的咝咝的声音。

银珠走在夜晚的三十一区。冬夜的冷风在巷子里跑得飞快,小刀子一样割得人不敢露出手脸。那老迈的路灯在冷风中冻得鼻青脸肿浑身发抖。几只猫在垃圾堆里撕咬着,发出凄厉的尖叫。银珠想起了她的第三任男人,男人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钻进了她的被窝。她甚至都不知道男人是谁,她没有看清男人的脸,每天晚上,她在睡觉前将门都拴得死死的,窗也关得严严实实,可是男人还是不知从何处钻了进来。她也不知男人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每到半夜,她都会从一个奇怪的梦中醒来,醒来时,她的身上就趴着那个男人,男人将她压在身下,在不知疲倦地运动。她想喊,可是她喊不出声音来,也许她根本就不想喊,根本就不想反抗。她像一条正在蜕皮的蛇,身子在左右扭曲着,摆动着,她的身体本能地迎合着男人,她感觉到自己像一个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在空气里漂浮。她就在这种晕晕乎乎的状态中入睡。第二天醒来时,身边那男人不知何时已离开。她一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可是她的身体告诉她,这不是梦,是真的。她在第二天就想,这一次一定要看清楚这个男人是谁。在晚上,她睡在冰凉的被窝里,在等待着男人的出现,她的内心既紧张、害怕,又充满了无限向往。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夜已深沉。男人还没有出现,她却再也盯不住了,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中。到了后半夜,她再次被男人弄醒,男人一言不发。她看不清男人的脸,也许是她没有想到去看男人的脸,从头到尾她都闭着眼,她感觉到口干舌燥。她再一次在迎合中变成了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她再一次沉沉入睡。她不敢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守寡多年的银珠,开始变得像少女一样水嫩花飞,她的眉眼里再一次开始春波**漾。

三十一区的人都看出了她的不对劲。

她开始变得少言寡语,经常独自倚在门口,发呆,想着那个奇怪的男人,想着那个梦一样的经历,那种像肥皂泡一样飞的感觉。她这样想时,脸上就会挂着一种迷人的风情。三十一区的女人们就会在背后指指戳戳,说她这是一副骚相。三十一区的男人们,似乎对这种骚相很感兴趣,他们在她的门口走过来,走过去,装着一脸正经的样子。三十一区的人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变化,她变得比以前好吃了,每天她都倚在门口吃着东西。她倚在门口嗑瓜子,嘴角还故意挂着一片瓜子壳。她的腰身开始变粗了起来。

银珠作为一个寡妇,却怀了孕,这是三十一区的头号新闻。

那个幸福的男人是谁,成了三十一区的人心中的谜团,当然也是银珠心中的谜团。

银珠坐在门口吃瓜子时,她的眼却在观察着那些来来去去的男人,她相信自己,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个男人的脸,可是只要那个男人从门口走过,她就能把他认出来。可是男人并没有在白天出现。而男人在晚上出现时,她又总是迷迷糊糊地,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随着肚子越来越显,那个男人还没有在白天露面,这让银珠开始感到了不安。银珠决定打掉这个孩子,她找到了老中医,老中医给银珠拿了脉,脸上浮起了一脸的困惑与不解。银珠看着神色古怪的老中医,她开始觉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

我这到底是怎么啦!银珠问老中医。

老中医将银珠的右腕松开了,又拿过了她的左腕。老中医脸上的困惑于是越来越浓,不可能,不可能,真是怪事。老中医松开了银珠的左腕,他的额头已开始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老中医摇了摇头说,你这病来得古怪,老夫一时还拿不准。看你的身子像是怀孕了,可是这脉相又不像喜脉。古怪、古怪。老中医在一连说出几个古怪之后,建议银珠去问问马角。

你说让我去问马角?

马角就是巫师。

在楚州的城乡,只有遇到了医师束手无策的病,才会去请马角下马的。可是,我这只是怀了孕,只要一副汤药把孩子打下来就没事了,为什么还要去找马角。银珠不解地问老中医。老中医的眼里写满了忧郁。老中医说:我也不敢确定,只是有这样的感觉,你对我说实话,这孩子是谁的?

银珠看老中医神情严肃,也不敢再隐瞒什么,只好一五一十对老中医说了。老中医捋着他长长的胡须,银珠看见老中医的手在发抖。老中医说,你还是去找马角吧,你这病老夫我无能为力。

银珠去找马角。马角对银珠的到来显然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的慌乱一度让银珠感到疑惑。银珠从马角的脸上看到了一层菜绿色的光。可是她当时的心情很不好,她并没有在意那团菜绿色的光,也没有在意马角那慌乱的神情。她在想着老中医说的那些话。银珠从马角那里找到了答案,她这是怀上了鬼的孩子。也就是说,那个夜夜到她**的男人不是人,而是一个鬼。对于这样的答案,银珠半信半疑。她想,夜晚一定不能再睡着了,她要等着男人的来到。可是这个晚上,男人并没有来到。男人从此就消失了。银珠在马角的帮助下,打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孩子还没有成形,她只是产下了一滩的淤血。在经历了这一次之后,银珠很长一段时间都神情恍惚。关于她和鬼乱搞破鞋,而且还怀上了鬼孩子的事情,在三十一区不胫而走。银珠成了一个人见人怕的人,她在三十一区的孤单日子开始了。在第二年的春天,一直无病无灾的马角突然一病不起。马角在临死之前见的最后一个人不是他的老婆,而是银珠。马角拉过了银珠的手,想说什么,可是他已口不能言。不过银珠从马角的眼神中明白了一切。

马角没能为银珠洗清冤枉。她和鬼搞出孩子的事情,让其他的男人对她望而生畏。银珠也没有对此进行什么争辩。她就这样背上了一个污名,开始了在三十一区忍辱负重的生活。直到人们对这一段事情渐渐的淡漠,已是多年以后。这时的银珠,已步入了中年,只是她并不显老。总有一些人是大胆的,不怕死的,就像纸货铺的老板马有贵这样的人。于是她终于有了第四任男人。第四任男人当时已四十多岁,结过两次婚,两个老婆都死了。男人的命硬。男人说他不相信银珠的命比他的还要硬。寡居的日子,银珠被寂寞吞噬着,她也渴望有一个家。和男人的结合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媒人牵了线,男人打了个铺盖搬到了她的家,就算成了一个新的家。可是男人和她的关系处得不好,男人是一个花心的男人,要命的是他并不以自己的花心为耻,反以为荣。他总是爱在银珠的面前显摆他的风流史。他的两任前妻都是不堪忍受他的这种风流而自尽的,一个喝了老鼠药,一个跳了河。可是银珠并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银珠于是也好上了另外的一个男人,而且还让他的第四任男人抓了个现行。男人对于银珠的行为相当恼火,他无法容忍银珠的这种行为,更加无法容忍银珠的情人还在三十一区生活得有滋有味。于是他在和银珠的情人决斗中死于非命。

和鬼上床的女人,克夫的女人,扫帚星。

银珠于是有了很多的绰号。可是没有人理解银珠,没有人知道她的内心是多么的细腻,敏感,没有人知道她的善良与多情。

算命先生的指点让银珠看到了光明,算命先生说,你要找一个身有残疾的人。于是她走进了马有贵的家。她和马有贵生活了多年,马有贵并没有像其他的男人一样死于非命,反而越活越精神,这让银珠觉得很欣慰。可是银珠也有不满足,她想有一个孩子,可是她却再也没有怀上过孩子。

银珠走在清冷的三十一区,她神情恍惚。走到电影院的门口时,银珠听到了身后的叫声。她的男人马有贵赶了上来。银珠说,你怎么来了?

马有贵说:我不放心你。

银珠的内心在那一瞬间被感动填得满满的。银珠在电影院的门口停下了脚步。老院工那反常的神色又浮现在了银珠的脑海里。银珠仿佛看到了一朵棉花糖在眼前飘过。

老院工!银珠咬着牙说:马有贵,我们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