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你的身份。”
1
“您好,请问您这边在招工是吗?”
“对。”
“需要什么……吗?”
“需要什么?啊,需要你身份证。”
“……别的呢?”
“别的不需要了。”
大街上人好多,她仿佛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逛街的、吃饭的、卖货的、开车的,有的着急忙慌,有的清闲溜达,没人注意到她的不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从时间被凝固的缝隙中穿过,重新回到了这个本应很熟悉的地方。
这座小城市变化其实不大,唯一一条最繁华的商业街,他们这一代小孩从小就熟悉,现在还是仿佛的模样,只是周围的楼不一样了,多了很多高楼,也拆了很多老楼。不过,她又和他们这一代小孩不一样,他们从小可以跟着爸爸妈妈去街上买新衣服,去公园坐旋转木马,去少年宫补习,但这些东西都是她后来听同学说的,自己从未经历过。所以,这条繁华的街道对她来说还是很陌生。
“你没有手机支付?……连银行卡都没有?那你先去银行开个户啊。”小饭馆的老板娘惊异地上下打量了她很久,“这姑娘看着年纪不小,人也挺正常的,怎么跟外星来的一样?”
一晃,年纪就不小了。
以前她多想长大啊,想得要命,因为姐姐从小就告诉她,很多事只有大人才能做,小孩做不了。但时间过得太慢了,在她眼中,吃饭、睡觉、读书、上学,这些事跟长大没有丝毫关系,只能算是消磨时间。每天早上醒来她都气馁地想,为什么自己还没有长大,于是就心灰意冷不想去上学,但姐姐从来都丝毫不留情面地把她赶去学校。
“你必须读书,至少读到十八岁。”这是姐姐最常说的一句话,“否则对不起妈妈。”
她没见过妈妈。姐姐说妈妈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走了,只有姐姐一直照顾她长大。爸爸在家里也从来不会提起妈妈。她委屈哭闹的时候,姐姐没办法,就说:“多多,你再闹,以后就不带你去找妈妈了。”她就不敢闹了。
姐姐没读什么书,如果不是姐姐坚持让她读,爸爸也不会同意。她不想读,高中还要花住校的钱,爸爸说,花了他的钱就要听他的话。她也不愿意和姐姐分开,但姐姐说什么也不同意,像之前每次一样,二话不说赶她去了学校。
那是她第一次和好多个陌生女孩住在同一间宿舍里,她不适应,甚至极其恐慌,一开始好多个晚上都睡不着,缩在床头竖起耳朵听房间里外的每一个微小的声音,觉得宿舍的铁架床像铁笼子一样。虽然那时她并不知道,后来她人生中本应最美好的十年,都会在真正的铁笼里度过。
高中跟她以前读的小学和初中随便混没人管的样子不一样,光是宿舍里就有几个晚上熄了灯在被窝里打手电或是跑到水房和厕所借灯光学习的,比如郑家悦。当然也有祝安安那样早上提前起来洗头化妆的极少数。她从来没有跟她们讲过话,她们也当她是空气,虽然共处一室,但几乎可以互相隐身。
但她知道她们私下里怎么说自己。
“是她爸靠赞助塞进来的。”
“拉低本科率的,放心吧,这种拖后腿的在高三后期会被直接劝退,影响不到咱们。”
本科率是什么她不关心,劝退什么的,要不是因为怕姐姐会生气,她不用劝早就自己退了。她讨厌被锁在学校宿舍里的感觉,总想抓住一切机会逃出去。这机会可能是宿舍看门阿姨打盹儿,也可能是学校栏杆某处可以翻,反正她只要有机会就往外面跑。
她跑不远,因为第一,她没有钱;第二,姐姐还在家。但只要溜出来,就算多走一步,心里也是畅快的。寂静无声的黑夜里,只有她一个人的脚步踩在地面上,格外沉重却又格外轻盈,仿佛这偷来的咫尺距离的几步就能带她去心里向往却又从来没去过的远方。
在方寸之间禁锢了那么久,她再也没有去过任何远方,无论心里还是脚下。如今她自由了,却似乎不知道如何迈步了。
“别以为出去了就过去了。”在里面的时候,一位大姐带着过来人的语气告诉她,“过不去的,这个身份,跟着你一辈子了。”
她带着恐惧与好奇远远地打量身边路过的每一个行人,试图从他们掠过的目光里辨认他们是否觉察了她的身份和他们不一样。但他们丝毫没有注意她,说笑着就走过去了。春暖花开的空气里飘**着路边摊食物的香甜,汽车尾气的味道,和各种她说不出来的东西混杂在一起,让她与自由的重逢像是一场不真实的梦境,幸福到脚底发轻。她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行走,穿过路口,又差点被写字楼里突然涌出来的吃午饭的白领人群裹挟。
好不容易站定脚步,她无意间一抬头,看到街对面二楼的落地窗里,有几个女孩挂在吊环上转圈跳舞。
看来我真的与世隔绝太久了。她心里想着,摇摇头,迈着虚空的步伐继续往前走。目之所及,全都是她看不懂的东西了。
许珍贵下课之后给郑家悦打电话,她已经两天没有消息了,电话也没接。见到康芸过来有话要说,许珍贵就先把电话挂断了。
“你那天说再招一个老师,找到了吗?”康芸问。
许珍贵摇头:“还在找,怎么了?”
康芸脸上溢满愧疚之色:“我真的很不好意思,但是……我没办法继续来教课了。”
“为什么啊?”许珍贵惊道,“我已经没给你排工作日的课了。”
“……家里时间实在协调不开。”康芸说,“自从我出来上课之后,周末两天从中午到晚上都不能在家,每天家里都是鸡飞狗跳的,我婆婆特别不高兴,我老公不想让我出来上课了。”
“你不是说他们支持你吗?”许珍贵说,“一周就两天,也不行吗?”
康芸脸涨得通红,一个劲道歉:“我知道你排课已经尽量照顾我了,你人也很好,我也真的很想多带课,想赚点钱,但是……我真的协调不了。每周末上两天课回家还要打两场仗,太累了。”
“……你的小孩总要长大的,你总要出来,总要有你自己的工作。”许珍贵机械地劝说道,虽然听起来也并没有什么说服力,“自己赚的钱,花着不香吗?”
康芸咬了咬嘴唇,没吭声。她不想告诉许珍贵,她老公问了她课时费,直接把钱拍在桌上,豪气地说:“我给双倍,算我买你的周末,够不够?费那劲出去教别人,在家带咱们自己孩子不好吗?”
婆婆也在一旁扇风:“就是,不管怎么说,咱还是当妈的人,要时刻记得咱们的身份,对吧?”
2
郑家悦要把王秀菲叫家里来吃饭,她爸妈都觉得她被气糊涂了,脑筋不正常了。
“我没糊涂,”她冷静地一边进厨房开冰箱,一边说,“我可能从来都没这么清醒过。”
回到家里她先是打电话咨询了律师,然后一个晚上没有睡,拟出了离婚协议。拟完之后天已经大亮,她给没起床的爸妈和弟弟做了早饭。
离开家以前,经常是她来做饭。自己和弟弟上学前要吃饱,爸深夜回家要吃夜宵,妈打麻将输了回来发火不做饭,都是她在厨房忙活,她也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她去上大学了,她弟才学着自己做饭。她弟也去上大学了,她爸也不跑长途了,她妈才开始在家做饭,做得也一般,过年回家经常还是她来掌厨。
第一次跟李楷回老家那年,全家上上下下对她这个北京来的高学历媳妇视如珍宝,做饭也不让她进厨房。“怎么能让新媳妇下厨房呢?”婆婆笑容满面地说,“新媳妇那是要拿来疼的,可不是娶来做饭的!”
当场把她感动得心里发酸,晚上睡觉前跟李楷反复说了好几遍,又哭了一鼻子。现在想想,确实他们家的新媳妇不是用来做饭的,毕竟生孩子这事可比做饭重要多了,做饭免费,谁都能做,但找个生孩子的替代品都得花十万块钱呢。
“婆婆说,可惜了,原本以为你跟李楷都会读书,聪明,生出来的小孩肯定聪明。她还跟李楷说,换成我,十万块钱多了。”王秀菲说得平静。郑家悦听得心头火起,恨不得把她扇自己的那巴掌加倍奉还,拼命忍住了。
在吃早饭的时候郑家悦宣布了她准备离婚的事情以及原因。
“我知道,我打算结婚的时候没有问过你们的意见,现在打算离婚也没问,但是,你们是我的亲人,我想来想去,还是要跟你们讲清楚原因比较好。”她情绪稳定地说。以前她一直觉得跟家里人讲有关自己婚姻的事情很羞耻,但当这场婚姻以这么荒唐的原因收场时,似乎再怎么说都不会觉得羞耻了。
三个人一时间都没说话,过了好久她妈才抖着手摔了筷子,骂道:“这家人怎么能这么畜生?!”
“姐,你要是离婚了,以后还住在北京吗?”郑前程问。
“……不知道。”郑家悦说。
郑前程看了他妈一眼,说:“不管你还回不回北京,家里……”
“……家里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他妈打断了他的话,对郑家悦说,“悦,你现在越大,越跟我们见外了。咱家一直都是咱家,你也一直都是咱家人。”
对于郑家悦的事,她爸从来很少发表言论,但也开口道:“这种人,离了就离了吧,咱不稀罕。”
郑前程继续宽慰道:“姐,你别担心你工作的事,我可以出去换个赚钱的工作啊,我养你。”
他妈立刻瞪了他一眼:“你别掺和。你出哪儿去?老老实实给我在家待着。”
得知王秀菲来找她之后,李楷给郑家悦打了几十个电话,她都没接,直接把协议发到了他邮箱。她知道他这几天忙,应该不会抛下工作亲自跑回来,先借那份协议让他冷静一下也好。王秀菲没出过远门,人生第一次扔下两个孩子在老家。郑家悦看不过去,甚至给她订了一个酒店。郑家悦她妈连连埋怨,说她是当冤大头当上瘾了。
晚上王秀菲上门,只有郑家悦一个人做好了晚饭等着她。郑前程有课,她爸妈早早出门打麻将去了。
“他们都不在,”郑家悦笑道,“他们说我糊涂,不跟你撕打个九九八十一回合,反而自己先服软。”
王秀菲其实有些困惑,也就直说了:“你为什么这样?”
“哪样?”
“现在这样。”王秀菲说,“你不应该恨我吗?我是来……”
“你是来跟我撕的,不管他们李家人做了什么,咱俩都得撕一场,好像挺有道理的,是不是?”郑家悦说,“你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跟你打架,还要招待你吗?”
王秀菲点点头。
两个人在桌前相对而坐。“都是家常菜,我家的家常。招待不周,不要嫌弃。小时候我家条件不怎么好,买肉我妈嫌贵,基本都给我弟吃了。想要把菜做得香,就只能用油。所以我放油手重,后来为了减肥不敢吃油了,但下手可能还是偏重。你尝尝。”
“……挺好的。”王秀菲尝了一口,“你们城里人,做饭讲究多,我吃什么都好。”
郑家悦轻叹了一口气,说:“我和李楷会协议离婚的。这件事,超出了我的道德底线,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也不想再跟他们家任何人有任何关系。但我为什么没有怪你迁怒我?因为在这件事上,你和我都没有决策权,我们都是受害者。看起来这个孩子是你生或者我生,但实际上,能决定生不生的,不是你,也不是我。”
王秀菲想了很久,问:“协议离婚?怎么协议?”
郑家悦愣了一下,没想到自己说了一大串,王秀菲只记住了“协议”这俩字,只好说:“就是签署一份离婚协议,两个人都同意财产分割什么的,就可以离婚了。我俩的薪水分得很清楚,房子本来也没我的份。说白了,我不过就是靠结婚借住他家给他生孩子的人而已,现在孩子不生了,和平解除婚姻是最理想的办法。”
“这协议就管分财产的吗?管不管他打我?或者我带孩子回娘家,他要是把我抓回来,怎么算?协议里有吗?”王秀菲问。
“……”这把郑家悦问住了,“每份婚姻解除协议都很复杂,这要看家庭的实际情况。我第一次离婚,也不太熟悉,以后离成了,你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可以帮你。”
可能这些信息太多太陌生,对王秀菲来说有些难以消化,她认真地思索了一会儿,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回去以后,会让李勇把那十万块钱还给李楷的。我们不会收这个钱,也不会做这样的事。”
“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了,跟我没有关系。”郑家悦道。
“那你以后呢?”王秀菲问,“离婚了,怎么办?”
“怎么办?”郑家悦抬头看了她一眼,一天之前,她也在混沌之中问自己:离婚了,怎么办?
但是现在,她已经不需要再问了,还反问道:“那你想过吗?”
“什么?”王秀菲一愣。
“如果没有你的婚姻,没有老公、孩子,没有现在的这个家庭,你会是谁?”郑家悦若有所思地说,“虽然只是如果,但你有空的话,也可以想一想的。”
她给王秀菲买了回去的票,还补了今年过年没给的两个孩子的红包。临走的时候,王秀菲说:“挺可惜的。以后你不是李家的人了,咱俩也见不到面了。”
“我本来也不是。”郑家悦说,“你也不是。”
“干什么对她那么好啊?又给钱又管饭?你又不欠她的,是他们李家欠你俩的!”她妈直到晚上都还在念叨。
“对啊,所以我俩是一样的,那还计较那么多干吗?”郑家悦说,“反正离了婚,我和他们所有人都永远不会再见到了。我只是挺可惜的,她还要养大她的两个孩子,也不容易。”
下定决心之后,反倒一切都轻松了。她再也不用去焦虑那个怎么也怀不上的孩子了,睡了很久以来最踏实的一觉,直到天亮。她妈在她起来之前做了早饭,看到她进厨房一脸惊异,就说:“怎么,你不在家里就没人做饭吗?我还没老呢。”
一边吃着早饭,她一边点开手机打算今天去许珍贵那边活动活动筋骨。许珍贵给她打了电话和语音她都没接,看她突然冒出来选了一节课,立刻把电话打过来。
“你没事吧?她没再打你吧?”许珍贵上来就问。
“没有,谁动不动就打人了,又不是郑前程。”郑家悦说,“一会儿见了面再说。”
“你到了自己待会儿,我晚点过去。”许珍贵说。
康芸辞职虽然许珍贵也没什么责任,但看到康芸为难,她也有点不好受。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发现了康芸没来得及拿走的一些换洗衣服和物件,就打算送过去,路上她转到商业街,给康芸的小孩买了些玩具。
敲开门,康芸看到她来,神情还是很惊喜的,许珍贵暗暗放下心,生怕康芸嫌她不请自来会尴尬。
因为是周末,她婆婆和她老公都在,小孩刚吃完东西,正是一大早精神的时候,在屋里咿咿呀呀乱叫。康芸热情地让她坐,婆婆在里屋带小孩,她老公点了个头,就坐在一边玩手机。
“东西我给你放这儿了。”许珍贵说,“反正也住得近,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你叫我就行。”
“没事没事,我挺好的。”康芸连忙说。
“等小孩大一点了,如果……那时候我这儿还开着,我还欢迎你来。”许珍贵笑着说。“反正,我也不知道开到什么时候,能做一天是一天。哦对,”她拿出手机,“还有最后一期的课酬我没给你。”
康芸起身进屋拿手机,她老公这时候抬起头来,自然地伸出手机:“转账吗?转给我就行。”
许珍贵被气笑了:“转给你?凭什么啊?”
她老公也笑了:“凭什么?就凭我是她老公啊,我有能力让她舒舒服服在家带孩子,不需要出去风吹日晒抛头露面挣这两个钱啊。”
“这两个钱,是她合理合法的劳动报酬,是她创造的社会价值,跟你上班赚钱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区别,你领导给你发工资发到别人账户里你愿意吗?”许珍贵问,“她在家带孩子挣多少钱?有劳动合同吗?升职加薪吗?你每个月定时打钱到她账户里吗?”
“……怎么了,怎么了?小许姐,我老公说话直,你别介意。”康芸从里屋出来,连忙拉住许珍贵,又对她老公说,“小许姐人很好的,她也是为了我好,别人知道我的情况都不愿意招我,就她愿意招我。”
“你也知道?所以你的情况就适合在家带带孩子,出去闹腾什么,挣那么两个钱。”她老公看她出来了,毫不在意地收回手机,进里屋去了。
许珍贵和康芸面面相觑。
“不好意思,我说话直了点。”许珍贵说,“对不起。”
康芸摇了摇头:“没事。”
“我转给你。”许珍贵拿起手机,给她转了账。
康芸听着手机叮一声响,沉默了一会儿,又看了看里屋。
“小许姐,你先抓紧招别的老师,我还是再想想办法。”她低头看着手机屏幕,“我自己的账户里,总要有属于我自己的报酬吧。”
许珍贵就笑笑:“那我等你。”
3
“你说,她出来以后会去哪儿呢?”
清闲的午后,许珍贵把一张矮桌挪到窗边,拣两个软垫,又煮了茶端到桌上,和郑家悦两个人席地而坐,一边打开电脑看教学视频,一边闲聊。
“我从来没像现在这么不想离开家。”郑家悦感慨道,“怎么办?要不你雇我吧。”
许珍贵摇头笑:“我才不雇你,你在北京挣那么多钱,我哪雇得起你?我就要赚你的学费。”郑家悦白了她一眼,也笑了。
“还记得你第一次去我家的时候是几岁吗?”许珍贵问,“第一次爬我家阁楼的时候。”
“当然记得。”郑家悦说,“没想到过了十多年,现在咱俩还能坐在窗边聊天,就像小时候一样。”
两个人一齐看着窗外,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她出来以后会去哪儿呢?”许珍贵说。
“如果我是她的话,可能不会想留在这儿吧,走得越远越好。”郑家悦说。
许珍贵点点头:“听说当年她出事没多久,她姐姐就走了,再也没回来。我觉得,她可能会去找她姐姐吧。”
余多这个人,她们从小就看不懂。这个年龄的孩子,大部分都把心情写在脸上,即使脸上看不出,心里也绕不了几个弯。只有余多好像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老师批评她,罚她,她也是那么一副表情;同学议论她,嘲笑她,她还是那么一副表情,好像听见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她家里条件不差,但从来没有人来开过家长会,那个传说中花赞助费塞她进来读书的爸也没人见过。
除了别有居心的祝安安,更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跟闲人勿近的贺尧走得那么近的。
严老师在学校支开贺尧警告了余多之后,当天就给他把住校办回了走读:“宿舍没有家里住得舒服,你这三年非常重要,在妈妈身边,妈妈更方便照顾你。”
贺尧没有回答。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墙上贴满了大大小小属于他的奖状、证书、采访,事无巨细地记载了让妈妈骄傲的每一份荣誉。桌上整齐摆放着他复习需要的书本资料,手边是妈妈每晚准备好的夜宵、水果、维生素。一杯温度正好的水递到他手上,还有两粒不知道是什么的药。
“这个是补血补气的,你住校睡不好,每天按时吃两粒,能帮你好好休息。”
“你怎么知道我住校睡不好?”贺尧面无表情地问。
他妈表情愣了一下,立刻笑道:“住校多吵啊,那帮半大小子,万一有人打呼噜什么的,你怎么可能睡得好?还是家里安静。”他的卧室是重新装过的隔音门,窗帘也极其厚重遮光,门窗都关严的时候,如果不开灯,这里就是一个丝毫不透光的黑暗空间。他睡觉的时候喜欢无光无声,在宿舍的时候他确实睡不太好。
但除了睡不太好,其他都太好了。没有他妈每天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题做得怎么样心情怎么样,他觉得舍友的呼噜声都悦耳得像是交响音乐会。
班里那些见到严老师吓得屁滚尿流的同学,一定想不到她在家里是一个怎样的妈妈。从小到大,他总觉得他妈脸上有两张面具,当他表现很好,又听话,又优秀,给她挣足了面子的时候,她就会露出心满意足的笑容,然后给他她认为的“奖励”:用心良苦做的饭菜,完美的学习环境,和她小心翼翼无微不至的照顾。当他表现不好的时候,比如对她的做法提出反对,比如没有按时回家,比如在学校里跟别的女生单独近距离讲话超过一分钟,那他回到家后等着他的就会是另一张面具,铁青着脸,歇斯底里的表情,刻薄而恶毒的诅咒。
但那些诅咒不是咒他,是咒她自己。
“你是妈妈所有的希望,你是妈妈的命。”她说,“如果你也这么不听话,那妈妈还不如去死。”
“你爸那么浑蛋,只有妈妈拼了命给你一个平静的生活,让你安心在这里学习。他唯一的好就是让我有了你。要是没有你,妈妈十几年前就去死了。要是没有你,我和你爸可以同归于尽。
“妈妈这辈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能看到你功成名就,你这么优秀,这么聪明,你可以做很多很多别人做不到的事情,将来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到。”
“……我想做什么都能做到?”贺尧记得当他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轻轻地反问了一句。
“……将来,”他妈说,“将来,等你考上了最好的大学,等你功成名就,妈妈就是这个世界上最骄傲的人,到那个时候,你想做什么,妈妈都不会再管你了。”
“真的吗?”他又轻轻地问了一句。
“……我说了你在学校不要和余多那种人说话!你不要给我扯别的!妈妈是为你好,还有两年就高考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贺尧就闭上嘴,不说话了。
这两张面具无缝衔接,在毫无章法的节奏下随意交替陪伴着他度过了十六年。他不知道他的妈妈在这两张面具底下,究竟是一张怎样的脸,也不想去知道,他只觉得恐惧,想要逃离,即使坐在没有一丝光亮透进来的漆黑房间里,他也觉得躲得不够深。
“那就跑啊。跑得远远的。”
坐在操场看台后面的墙根下,余多漫不经心地说。她拣一个别人在表白墙画完后扔下的小粉笔头,在地上随意地画着。
“跑去哪里?”贺尧问。
“你问我?”余多斜着眼看他,“你要去哪里我怎么会知道?”
十六年的人生,他的想象匮乏到即使要做一件最最最叛逆的事来惹他妈生气,他都想不出来。他妈不让他跟她最讨厌的女生余多说话,他就非要跟她说话,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最叛逆的事了。他以前从来没敢想过,能跑得远远的。如果他消失了,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他这个人了,他妈会怎么样?
看他不说话,余多就笑笑,伸出脚把画的粉笔印抹乱。
“你不敢呗。”
“不敢什么?”贺尧问。
“不敢跑。”余多说。
“谁说我不敢?”他嘴硬道。
余多又斜了他一眼。
她晚上偷偷从宿舍跑出去是常事,回来也不过被记一次通报批评。同宿舍的女生们本来也不在意她,晚上熄了灯,见她的**没人。
“又出去泡网吧了吧。”她上铺的女生一边拿着手电筒钻进被窝,一边小声说。
郑家悦坐在对面的上铺,合上了手里的书,没接话。祝安安在她斜对面上铺,正专心梳头,看都没看一眼。
查寝老师敲门的时候已是深夜,连躲水房看书的郑家悦都已经回来睡熟了,大家被老师叫起来,都是迷迷糊糊的。
“余多在不在?”查寝老师问。
余多的**仍然只有一团被子。
第二天早上大家从宿舍去教室,才听到班里都在说,昨天晚上贺尧和余多两个人私奔了。这在他们虽然算不得森严但也是枯燥乏味至极的学校里可是超级劲爆的大新闻,一下子在这潭死水里炸开了轩然大波。
那天的物理课,严老师第一次缺课,临时叫了化学老师来盯着他们做卷子。但大家都没有心思做题,就连平时捧着书不放下的好学生们都忍不住八卦的心思,不断交头接耳。教室里空得扎眼的那两个座位,成了每个人心里最好奇的焦点。
4
在一个有浑蛋父亲的家里,钱一定不会放在人能找得到的地方。偶尔贺尧他爸回家,趁他妈在忙,转圈踅摸着跟他要钱,他说没有,他爸就让他跟他妈要。但他妈就是学校老师,学校收什么钱花什么钱每一分她都清楚,他也要不来。贺尧要什么她都给,但必须是她亲手送到他手里,并不需要他自己去买,他没有钱包,没有手机,几乎不会离开他妈视线半步,根本没有花钱的机会。
“我妈说,有也不会给你,你拿去赌,不管多少钱,一晚上就没了。”贺尧说。
他爸脸色就沉下来,骂骂咧咧地出去了。他妈看到他爸进他房间就会发火,然后就是习以为常的争吵。他关上门,什么都听不见。
钱是他从他妈办公桌抽屉里拿的,就两张,两百块。余多看到后说,不够买车票的。
“去哪儿的车票?”贺尧问。
余多没有回答。夜晚的风有点凉,吹得两个人都有点打寒战,距离他该回家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没有想过,跑出来之后,到底要去哪里,也不敢想象他妈现在是什么心情。
在他平日回家的时间过去十分钟之后,严瑾就给学校打了电话。一开始她一直以为是贺尧因为什么事在学校或者路上耽搁了,但是时间越来越晚,她一路找到学校,住校的学生都已经下晚自习回宿舍了,贺尧还是没有回家,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她跑到派出所报警,派出所的人一听她儿子高一,就没怎么在意,说十六七的半大小子了,肯定是跟同学出去玩了,你给同学家打一圈电话就能问出来。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她的怒火,她号啕大哭,怒吼道:“不可能!我的儿子从来不会跟同学出去玩!他从来没有去过同学家!……”
但这句话也点醒了她。她打电话给女生宿舍的宿管,让她看一下余多是不是没在。在得到确认之后,她所有的力气仿佛在一瞬间就被抽空了,整个人瘫坐在地上,心拧成一团,哭也哭不动了。不记得是怎么从派出所挪回家的,她掏出钥匙开门,手抖得㨃了好几下都没对准。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家里电话在响。
心又开始突突跳,她有预感这个电话是儿子打来的,但越着急越对不准,慌里慌张地打开门进屋,她一个箭步扑到电话上。
“喂?”
“……妈。”
两个人进了一家网吧,两百块虽然不够买余多说的车票,但在网吧消费还是绰绰有余,甚至包夜都够。贺尧不知道包夜是什么,就看余多已经熟练地交了钱过去开了机子,还给他买了两桶泡面。网吧里烟雾缭绕,气味难忍,他坐了没有五分钟,就跟余多说他要出去透透气。在网吧门口的公共电话那里,他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回去的时候余多看都没有看他一眼,仍然专心盯着屏幕,只是轻声笑了一下。
“哪儿都没有家里好吧?乖宝宝。”她仍然用一贯的满不在乎的语气说,“什么都不敢,就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回家去吧,叛逆个什么劲。”
严瑾没费多长时间就找到这家网吧,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学校保卫处的两个老师。贺尧和余多两个人被她一手拎一个拖出门口扔到了街上。
“谁给你的胆子?”她双眼通红,嘴唇煞白,凶狠地盯着余多,像是下一秒就要将她生吞活剥,“小小年纪,你怎么这么不要脸?是没爹生还是没妈养?”
余多坐在地上,一声不吭,又被她揪着领子提起来。“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跟我儿子说的,他怎么就这么听你的话?你说什么是什么,你让他偷钱他就偷钱,你让他跟你走他就跟你走?你怎么说的?你告诉我?!”
如果换作别的同学半夜去网吧,学校大抵会按逃学或旷课处理,但严老师咬死了“私奔”这个词,认定这一切都是余多的教唆,贺尧是因为跟余多走得近所以才学坏的,并要求学校把余多开除。校领导打电话叫了余多的家长,不过来的并不是她那个传说中的爸,而是她的姐姐。
她姐姐比她大十多岁,长得很漂亮,化着夸张的大浓妆,一股浓烈刺鼻的香水味儿呛得所有人都想打喷嚏。她已经在电话里听说了事情的原委,一进门就看到了躲在角落里不吱声的余多,但她并没有再看妹妹一眼,而是直接走到校领导和严老师的面前,跪下了。
“我替她向您认错。”她说,“余多不懂事,是我这个姐姐没有做好。我求求您,通告批评也好,处分也好,您别开除她,您可以把她放到别的班,哪个班都行,她不会再打扰别人了,只是别开除她,我求求你们。”
严老师铁青着脸,过了很久才说:“她家长不来?你算什么?”
“……妈妈不在身边,从小我们姐妹俩一起长大的。”她说,“她爸爸……忙,没有时间教育她,对不起,给老师和同学添麻烦了。”她抬头看着余多:“过来,道歉。”
余多靠在墙角不动。她姐起来,几步过去把她拧了过来:“道歉。”
“……对不起。”余多梗着脖子小声说。
严老师盯着她:“你是怎么跟贺尧说的?怎么让他同意的?”
贺尧正靠在另一个墙角。在他短暂的学生生涯中,得到的都是褒奖和赞赏,还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屋子领导和老师的目光都盯着他,审判他,他觉得既耻辱又兴奋。
余多的声音很小,却字字清晰,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严老师的心上。“……他就说,只要能气他妈,干什么都行。”话音刚落,一屋子人的目光都从角落里的贺尧转向了严老师。她的嘴角狠狠抖了几抖,终于绷不住,脸色苍白跌坐在椅子上,闭上了眼睛,泪水滚滚而下。
从那天起,贺尧的生活陷入了更加隐秘的恐惧。他妈绝口不再提这件事,更没有质问过他为什么“只要能气他妈,干什么都行”,仍然和以前一样无微不至地关心他,只要他成绩第一,就笑脸相迎。但他的恐慌却一天天加深,他不想看到桌上摆得整齐的水果和药,不想听到他妈敲门叫他起床吃早饭上学,不想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看着他妈拿着他高分的试卷表扬,他只想躲在他的黑暗里,永远不要再出来。只有和黑暗融为一体,他才可以失去所有的身份,不是他妈优秀的儿子,不是考第一的学霸,不是余多口中的懦夫。
他爸又一次偷跑回家找钱时,他妈还没回来,他听到他爸跟要债的人打电话,不断地请求他们多给点宽限的时间。
“你到底欠了多少钱?”他问他爸,“妈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他爸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你不说就行。”
“……我不说可以。”贺尧说,“那你给我点钱。”
他爸一下子警觉起来,有点诧异地盯着他,伸手使劲拍了拍他后背。“行啊小子,还长出息了。”他爸压低声音说,“你等几天,爸下次回来的时候就有钱了,给你包个大的红包,你别告诉你妈。”
学校没有开除余多,只是把她调去了别的班,不过她宿舍没换。有天晚上在水房,祝安安没忍住叫了她。“你真的喜欢贺尧吗?”祝安安问。
余多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什么?”她反问,“你听谁说的?”
祝安安一时也语塞。“没有听谁说。”以祝安安的理解,一个男生,一个女生,在看台后面偷偷约会,还一起逃学去网吧被家长抓回来,这不是喜欢,还有什么是喜欢?
“所以你喜欢他?”余多反问。
祝安安又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的喜欢,似乎只是一层最浅显的皮毛,上不了台面。
“……随便吧。”余多似是懒得跟她讨论这个话题,转身就走。
“哎,”没有得到以为的答案,祝安安没忍住叫住了她,“那他喜欢你吗?”
“我怎么知道?”余多的回答总是匪夷所思。
“你不知道?”祝安安简直要生气了,“那你俩天天在看台后面干什么?”
这本是一句戗人的话,余多却思考了一下,说:“……就,讨论一些问题。”
“讨论问题?你难不成跟他讨论物理题?”但还没等祝安安再问,余多已经走了。
既然她也不知道贺尧喜不喜欢她,那说明自己还是有希望的吧。祝安安想。严老师说贺尧肯定是要考去北京的,她如果也能考去北京,那就还是有戏,毕竟余多成绩比她还差。
“你为什么招惹学校里那个男生?”后来余多的姐姐问她,“我跟你说过了,你好好把书念完,别的什么都不要想。”
她什么也想不了,也什么都做不了,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
出来没多久之后就是清明,春雨过后,墓园里一夜之间多了很多新鲜的花。余多带着一束花一路走过来,远远见到了一个熟悉却不太敢相认的人。
“许珍贵。”
许珍贵正在清理墓碑上的浮灰,听见她的声音,起身回过头。余多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她的样子和十年前相比没怎么变,神情也比她们更像当年模样。
“我就知道。”许珍贵笑了笑,神色中没有意外,“前几天,我们还说起你,郑家悦说,怕你走了,我们连面都见不上。我说我不信,这不,被我遇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