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事,都是喜欢。喜欢得短暂和喜欢得长久,都是喜欢。”

1

室内训练场上,郑前程正指挥着几个孩子排队跳箱子。许珍贵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祝宁宁跟别的小伙伴没有什么交流,老师说什么倒也跟着做,组间休息的时候就一个人不作声地站在一边。

看到许珍贵又来了,刘一念倒是有点意外,结束之后他一边继续磨蹭地收拾东西一边问:“我妈怎么又叫你来接我?”

许珍贵看了他一眼,故意加重语气说:“我妈说她有事,你以为我愿意来接你?”

刘一念嘁了一声,不理她。

“她是谁来接的?”许珍贵指了一下远处独自喝水穿衣服的祝宁宁,问郑前程。

“通常都是她妈妈。”郑前程说,“我好像没见过别人。”

没过片刻,许珍贵果然见到祝宁宁妈妈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边说她汗没擦干出门要感冒,一边简单粗暴地给她擦了把脸,裹上羽绒服,母女二人就风风火火地走了。

祝宁宁妈妈,或者说祝安安妈妈,比她印象中苍老疲惫了许多。在她们几个十几岁的时候,她一直觉得祝安安妈妈很有气质,可能因为以前在电视台工作,看上去文质彬彬,一副知识分子气质的样子。

许珍贵的爸爸妈妈都没读过什么书,下了岗之后也只能靠打零工生活。但她觉得她也不比别的小孩缺少什么,反而在见到自己从没见识过的人和事时,更愿意以新奇和探究的态度去接纳。郑家悦说她妈是开小卖部的,许珍贵觉得也很好,并好奇她是不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无限制地吃零食。

“都说爸妈聪明小孩就聪明。”祝安安表示,“我觉得是瞎话。我爸妈都是大学生,但是我根本就不想考大学。郑家悦那么聪明,将来也不会像她妈一样开小卖部,对吧?”

许珍贵担心郑家悦听了这话生气,郑家悦倒没在意。只不过偶尔给祝安安讲题实在是耗费了她极大的耐心,她自己也要学习,也要写作业,一遍遍讲还讲不懂,两个人都感到很挫败。祝安安不是蛮不讲理的人,也觉得自己欠人家的,就盛情邀请她们去家里玩。

祝安安妈妈听说她们俩成绩都比祝安安好,就很热情,不断地说让她们三个做好朋友,好好带一带祝安安。但祝安安只一心想着带她俩躲进自己的小房间,给她们看她床边贴了一墙的明星海报和桌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排磁带。

“我妈真的太精了,她不没收我磁带,光把随身听收走了。”祝安安看了门外一眼,小声抱怨道,“看得见听不着,气死我了。她说中考前让我收心,考上高中了才还我。”她眼巴巴地摸着她心爱的宝贝们。

那一排磁带,五花八门的歌手和音乐,郑家悦听都没听说过,也没有随身听。许珍贵也只是在和同学闲聊的时候知道一点,她家里只有一个老式的收音机,仅有的两盘磁带还是英语老师让大家买的。

祝安安的桌上摆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她七岁第一次登台演出的照片。她穿着小天鹅的裙子,化着看不清眼睛嘴巴的妆,高高地扬起细长的脖子,腿绷得直直的,神气极了。

“……她根本就不懂。”祝安安还在抱怨她妈不理解她,“真正喜欢的东西,是没有办法放弃的,所有人都让我放弃也不行。”她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你们没有喜欢的东西吗?有的话你们就明白我的意思了,对不对?你们将来想做什么?”

郑家悦愣了一下,还没回答,祝安安就理所当然地点头说:“你当然要考名牌大学啦,将来说不定可以当个状元。”

许珍贵也愣住了,她想,她喜欢什么呢?将来想做什么呢?这个问题对祝安安和郑家悦来说,都是那么坚定和轻而易举就有了的答案,但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她不由得在心里笑话起自己来,爸妈说她天天躲在小阁楼上发呆,天马行空地想了那么多,怎么这么重要的问题从来没有想过呢?

或许长大就知道了吧。她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可是时间一晃过去了十几年。在这十几年里,她读了不知道喜不喜欢以为读了就会喜欢的专业,谈了刚开始喜欢但后来不喜欢了的恋爱,找了以为自己会喜欢但是越做越不喜欢的工作,过着累到没有脑子去想喜不喜欢的生活,却依旧没有给这个问题找到一个能够说服自己的答案。

她一度把这样的态度归因于自己的懒惰和懦弱,就像小时候学舞蹈一样,压腿压得哭,膝盖摔得瘀青,她就嫌苦嫌累,本来喜欢的也不想学了。

直到后来她第一次坐上那个吊环,吊环加速旋转起来的时候,周遭都模糊到失焦,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一切的杂念倏忽消失。她觉得自己轻飘飘的,既像要飞起来,又像要被离心力推出去,那感觉神奇又美妙。

然后下来她就趴在地上吐了,晕得天旋地转,脚软到站都站不起来。

老师笑着安慰她说没关系,吐着吐着就适应了,适应了就好了。

后来她的手指根磨出过水疱,水疱破了后又长了茧,握上去也不再疼了。腰后侧和膝盖窝一开始总是因为过于紧张使力而青一块紫一块,后来也渐渐地皮厚了筋软了,没那么容易留下瘀青了。最重要的是,她终于怎么转都不吐了,可以摒弃一切外界的影响,专心在每一个动作上。

一路下来有好多人问她,这个有什么意义吗?这是干什么用的呢?学了这个去马戏团应聘会要你吗?为什么这个还有考级啊?考了教师资格证去教谁啊?

说实话,她都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是一件好玩的事情,是一件拯救了她枯燥焦虑生活的事情,也是她难得喜欢了很久,并且应该还会继续喜欢下去的事情。有的人几岁就知道自己喜欢的事情,她不过是晚了十几年才知道,但也有资格坚持下去吧。

十几岁时的她们,多强烈的喜欢也拧不过生活的安排。她们这儿虽然是小地方,但也有一所不错的重点高中,每年能出清北的那种,可惜择校费贵,郑家悦和许珍贵都选择了另一所普通的高中。祝安安走了狗屎运,中考考得还凑合,也报了同一所,三个小伙伴幸运地又读了同一所高中,并且极其幸运地还能随机分到同一个班。虽然高二就要文理分科分班了,但还能再多同班一年,三个人都觉得很开心。

只是那时她们不知道,等待着她们的,是足以改变她们学生生涯命运走向的一位班主任。

“反正到时我就去艺考班。”祝安安满不在意地说。高一的班是随机分的,但高二文理分班后,就按成绩归为实验班和普通班,而成绩差的和准备走艺考或特长生路子的就会被分到一个所谓的“艺考班”,其实也就是后进班,大家私下里都叫混子班。

“一年呢。”郑家悦说,“听说这个老师是著名的魔鬼。”

“那她为什么不去一中?来咱们这儿有什么用啊?”祝安安说。一中就是那所唯一能培养出清北生的重点高中。

“可能一中的魔鬼太多了吧,据说咱们六中校长指望她给咱们也培养出一个清北生呢。”郑家悦说。

许珍贵盯着眼前的分班名单,反常地没有接话。

入学第一天,祝安安进教室的时候突然脖领子被一只冰冷的大手薅住,一扽,胸口挂的一个漂亮的小链子就被扯了下来,扯得她脖子生疼。

面前站着一位面无表情的中年妇女,身形瘦削,两鬓斑白,目如鹰隼,不怒自威。

“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我姓严,叫严瑾。”她站在讲台上,盯着台下几十双陌生的眼睛,语速极快地说,手一甩,那根项链飞出去砸到了教室门上,落地四分五裂,“以后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样的东西。”

“……我最喜欢那个项链了。”祝安安忍不住悄声跟旁边的郑家悦说。

她耳朵尖得可怕,眼睛没有看祝安安一眼,嘴里却说:“在我这里,没有喜欢不喜欢,和学习无关的,统统都是垃圾。”

2

年后郑家悦还没有回北京,李楷竟然来了,这让她觉得非常意外。他工作忙,前两年过年能陪她待到初六已经是超长假期。郑家悦本打算多待几天,把自己攒的假用掉,他不在的时候,她就没那么焦虑,连呼吸都放松了许多。

说到底,周围的人压根儿就不明白她为什么焦虑,明明她一路顺遂,连像样的挫折都没有经历过。说实话,她亲生父母在天上看到了,也会觉得她已经过上了想都不敢想的好生活。在北京的名牌大学读完研,在大公司做人资,干净体面,有踏实能赚钱的老公,有婆家给买的婚房,已经算是战胜了99%的北漂一族,唯一没有按照她预想发展的就是这个久久没有到来的孩子。李楷喜欢小孩,每年回家都逗着他弟弟家的孩子不撒手,也经常陪着她设想将来怎么做好爸爸好妈妈,怀孕还八字没一撇的时候,早教书就已经买了一大堆。同事善意地要把家里没用上几乎全新的婴儿车和冲奶机送他,他不要,非要给自己小孩买新的,说爸爸可不差这两个钱,爸爸愿意花。

李楷越是这样,郑家悦越觉得压力都在自己身上。近半年她经常跑医院,有点魔怔,不断请假,领导和同事一开始还理解她要备孕,后来也渐渐地没什么好话好脸色了。今年如果她还这样,工作也是岌岌可危。

也有旁人劝她放松点,人生还长,对怀孕生子这件事不要这么执着,但她从来就没有,也不配有一个放松的人生。对她而言,从前按部就班的每一步,都是为了以后还能按部就班走每一步,这样就不会出错,不会有波折,不会失去好不容易攥在手里的一切。结婚是因为合适,生孩子是因为到了年龄,每个阶段都有每个阶段要解决的问题和标准答案,她当惯了考出好成绩的听话的学生,不敢掉队,也不敢想象一旦交不出满意的答卷,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如今面临着三十岁这道坎儿,眼看就要错过所谓的最佳生育年龄,她越发焦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已经这么认真地答题了,还是得不到理想的答案。妻子和母亲的身份就是一切问题的理想答案吗?她也不知道。

但婚姻是两个人的,生孩子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李楷嘴上也说着不急,看她状态不好,最近孩子的话题也少提了。但他的宽容却带着置身事外的意味,似乎她自己的压力只能自己消化。他越不提她越焦虑,每天回家看着他就像看着每次检查的化验单,恨不得从他脑门上诊断出来到底是什么原因怀不上。

明明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是这样的。当年郑家悦陪着她室友去相亲,就像古早桥段一样,李楷和室友互相没看上,却跟郑家悦对上了眼。她其实有点奇怪,室友比她瘦,比她漂亮,爱打扮,是大城市长大的女孩,活泼开朗,聊起来天南海北什么梗都能接上,走到哪里都不缺人喜欢。但李楷后来说,觉得郑家悦更适合他。

“我觉得……你挺宜室宜家的。”李楷后来说。说完他怕郑家悦觉得这个评价不尊重她,立刻找补道:“我是说,我也挺宜室宜家的,咱们两个挺适合。”

要说喜欢有多少,她自己也不知道,可能他也不知道。但李楷说的是实话,抛开喜欢不谈,如果想和一个人一起在北京拥有一个自己的家,那她是适合的,他显然也是。对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的渴望,是郑家悦二十多年以来的梦。

但这个家真的属于她吗?如果以后也没有孩子,这个家还会属于她吗?她担心的到底是有没有这个孩子,还是这孩子还没来就引发的一切充斥在这个家里的暗流涌动的冲突和矛盾,还是一旦他们的婚姻因此产生危机,覆巢之下家也不复为家的恐惧?

李楷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和往年一样带了给郑家悦家人的礼物。郑前程一直跟他不对付,打了个招呼就出门了。她爸妈都在家,郑家悦找不到机会跟他单独说话。好不容易到了晚上睡觉前,她才试探着问:“你不是没假了吗?也不告诉我,怎么突然来了?”

“没假我就不能来了吗?”李楷答得自然,但郑家悦觉得不自然。他可不是为了千里迢迢跑到娘家来接她回北京不惜牺牲自己上班时间的人,她又不是没手没脚不会坐高铁坐飞机。北京通勤两小时,他从来没接过她下班。他俩当年婚假期间公司临时需要加班他都能迅速赶回去,纪念日、节日也从来没影响过他工作。

“老婆,我想跟你说个事。”李楷拉着她的手,郑重其事地说。

不知道为什么,她心里莫名打起了鼓。“你别说。”她突然说。

“啊?”李楷一愣。

这一瞬间,她脑子里滚过很多个离谱的想法,甚至在想,如果李楷跟她说“咱们离婚吧”,她要怎么办?

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最坏的结局,在他们第一次去医院检查,等待结果的时候,她就在想,如果真的是她有什么毛病怀不上,会不会离婚?但实际上他俩都没查出来什么问题,两年过去了,她还是没怀上,这把剑就一直悬在她头顶上,从来没放下过。

“你想什么呢?”李楷不解地问。

她只好摇摇头。

“……你说吧。”她往被窝里挪了挪,缩起脖子闭上眼,像是在等待那把剑落下。

李楷似是没注意到她的动作,仍然拉着她的手,说:“我这几天,想了很多事。这段时间咱们俩压力都太大了,尤其是你。我不想再看到你这样了。今天妈跟我说,她让你去看你们这边的中医来着。我跟你讲,人在急的时候,最容易乱投医,你千万别听别人说啥你信啥。我不是说妈有错,我是说,咱们别再到处瞎猫碰死耗子了,放过自己吧。”

郑家悦睁开眼睛,有点困惑地看了李楷一眼。

“以后咱别去看医生了。”李楷说,“你不生就不生了吧,咱认了。”

她在被窝里僵住了一瞬,然后生硬地坐起来:“然后呢?”

“什么然后?”李楷问。

“不生了,然后呢?”郑家悦问。

“没有然后。”李楷说,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示意她把心放回肚子里,“不生就是不生了。你放松一下,转移转移注意力,不要在这个事上再钻牛角尖了。”

郑家悦僵硬地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却又觉得头顶那把剑并没有真的落下。

舟车劳顿,李楷第二天早上睡了个懒觉,郑家悦起来陪她妈做早饭的时候都没起。郑家悦想来想去,就跟她妈说了。

没想到她妈既没表示意外,又没表示赞同,而是沉默了半晌,然后问出了一个郑家悦昨晚失眠半夜都没想过的问题。

“他是不是外面有人了?”

“不会。”郑家悦下意识就否认了。李楷一直是非常典型的顾家型老公,赚的钱有零有整,恨不得一分钱掰两半花,以前开玩笑的时候他俩还说,他要是出轨,小三都会嫌他抠。“我可舍不得把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那都是留给咱家孩子的。给孩子的钱,随便花。”他说。

“妈,你为什么会这么想?”郑家悦忐忑地问。

她妈看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他那么想要孩子,怎么就突然想开了,不折腾了?他要是真没毛病,可不会甘心的。你要是不放心,找个机会,看看他手机啥的,没事最好。”

这种事郑家悦可没干过,她总觉得夫妻间信任是最基本的。“两口子掏不掏心窝子,也得看这人值不值得。”她妈意味深长地说。

她回到屋里,李楷还睡得死沉,手机就放在旁边。他手机的密码是工号后三位和生日后三位的倒序,她早就知道,只是从来没试过。

“你啊,书读得多了容易犯傻。”她妈刚才说的话举重若轻,却像是扎了根刺在她心里,怎么拔都拔不出来。

下午郑家悦往许珍贵的手机上连打了几个电话她都没有接到。她本来今天要去订材料,半路上物业给她打电话,说店里漏水了,把楼下两家店全都渗了。她火急火燎赶回来,发现是前两天做的卫生间防水没做好,叫来师傅检查了之后,说只能重做,刚贴的砖又要全部拆掉。

楼下大姐又裹着貂噔噔噔上来了,拉着许珍贵就下楼去看她店里被渗的墙,张口就要五千块赔偿。

“……我刷全屋的漆都没用五千。我那漆还没用完,反正都是大白墙,到时候直接拿下来让师傅给你补上就行了。”

“那不行,颜色都不一样。”

“都是大白墙,颜色哪儿不一样了?”

“……那不管,就是不一样。我还信不及你那师傅呢,我自己找人刷,你把钱赔给我就行。”

还是烧烤店的老夫妇好说话,他们的墙也渗了,大家一起商量,让师傅补漆的时候都给刷了,大姐看人家答应得痛快,虽然脸色不好看,但终究没再无理取闹。大姐走了之后,许珍贵跟在师傅后面收拾漏水漏得一塌糊涂的洗手间。老夫妇看她忙了一天饭都没吃,还在店里给她打包了吃的拿上来。

“姑娘,你是本地人啊?”阿姨问她。

许珍贵点点头。

“那怎么一个人在外忙活呢,家里人呢?”

“……”

家里人就在步行二十分钟便到了的家里。许珍贵很想说实话,但这样显得她很孤独,就把话咽下去了。毕竟是她自己说的,那不是她的家。

好不容易吃上一天的第一顿饭,她才得空去看手机,郑家悦竟然给她打了好几个电话,她就拨回去了。

“你找我?”许珍贵问。

电话那边郑家悦的语气很平静,不过有点奇怪。“嗯。”她说,“……我也不知道,该跟谁说了。你忙吗?”

“……忙。”许珍贵看了看周遭一片狼藉,说。

3

晚上回家吃饭,许珍贵她妈看到她把沾了泥灰的羽绒服脱下来扔在门口,也没问什么。许珍贵累了一整天困得要命,闭着眼睛去洗漱的时候,看到她妈在洗手间里,试着用沾了洗涤剂的刷子刷她羽绒服上的泥。

“……别刷了。”许珍贵说,“这是墙灰,还有漆,刷不掉。我特意回来把这件旧的找出来穿着干活,就是想万一弄太脏了,就不要了。”

她妈看到她进来,头也没抬,说:“我试试呗,说这个洗涤剂好用,专门洗羽绒服的。要是洗不出来,我可以平时买菜穿。”

“……那我一会儿再来洗漱。”许珍贵说完就转头出去。

“你那边顺利不?”她妈问。

“顺利。”许珍贵嘴硬道。

“那个……”她妈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我们老年班跳舞的老姐妹,她们弄了一个什么号,每天都发跳舞的视频。”

“啊?”许珍贵一头雾水,不知道这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我就是说,你弄那玩意儿,也弄个号,发一发你的视频,现在不都说什么流量吗?说是有人看就叫流量?你也整点,省得到时候店开起来了,没有人来,白瞎了。”她妈说。

许珍贵愣了一下,就笑了,心里的郁结忽然之间少了很多。

“我知道了。”她说,“妈你真聪明,我怎么没想到?”

她也是这么打算的,号也做上了,只是暂时还没时间打理,本来打算等开起来再打理,但是转念一想,反正忙着也是忙着,不如就拍下来所有筹备的过程,有空就剪剪发上去,也算是白手起家的纪念。

“妈有时候吧,没注意你的感受,你别往心里去。”她妈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这一天天的,鸡毛蒜皮的破事太多,刘一念又作。你不是长大了吗?别计较。”

许珍贵心里有些发酸,摇了摇头。“我没有。”她说,“妈,你们过得好,我挺高兴的。”

说起来,爸刚去世那两年,还是许珍贵劝她妈走出来的。那时她在上海读大学,爸又不在了,她妈独守家里,难免郁郁寡欢。许珍贵那时和她大学里的第一个男朋友刚分手,以此来开导她妈。

“妈,我发现我有一个毛病。”她说,“我吧,从来没有喜欢一个人很久过。不管我喜欢他的时候有多喜欢,突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就一点都不喜欢他了。”

“……这不是毛病。”她妈还以为许珍贵需要她开导,“以后你会遇到别的喜欢的人。”

“是吧?”许珍贵说,“说明还是你们教育我教育得好,我从小就想得特别开。人一辈子那么长,怎么可能只喜欢一个人?我要喜欢很多很多个,不着急,先排着号,一个一个来。”

听她开玩笑不着调,她妈就被逗笑了。

“我二十岁,还有很多时间。”她说,“你四十岁,也还有很多时间,说不定,也会有别的人可以陪你走下半辈子。”

那时越是知道爸爸的离开对她们影响有多大,她越是真心希望她妈能走出来。不过后来当她妈真的遇到了刘叔叔,不仅很快再婚,还生了刘一念时,她又只能当作是自己开导的结果,心里难免有点拧巴,不是滋味。

说话间,她妈已经把羽绒服拿出了洗手间:“洗不出来,你别穿了,我晾晾穿吧。你去洗漱。”

“妈,”许珍贵想了想,又说了一句,“那天我说的气话,你也别往心里去。”她说:“你们仨有你们仨的家,这个家里有没有我,其实我无所谓的。”

她笑了笑,说:“我有小时候的那个家,就挺知足了。”

晚上睡觉前,她看到床头放着她妈给洗好叠好的衣服,是她平日里练习穿的,磨得有点起球,还被处理过了。

前几年她心里还暗自吃醋,因为看到她妈给刘一念织的毛衣被他嫌弃丑不想穿。如果现在她妈还能亲手织毛衣给她,那可是无价之宝,但她妈的眼神现在不好了,戴着老花眼镜辛辛苦苦盯着毛线无数个小时,她不忍心,宁可不要。

从小那些穿破了穿烂了都舍不得扔的衣服,对她来说也是最珍贵的回忆。不过她其实不太注重审美这种东西,否则也不会觉得她妈织的真的比人家花钱买的好看一百倍。但她妈总会放很多小心思在里面,她喜欢雪花,她妈就会织雪花图案在毛衣上;她喜欢橙色,每年冬天的帽子和手套总有一套是橙色的,戴着去学校,就是比别人独树一帜。

对青春期的女孩们来说,相对意义上的独树一帜,甚至比绝对意义上的好看不好看更重要。但上了高中,班里争奇斗艳的花花草草都在严老师的魔鬼管理下被掐了尖剪了叶,支棱不起来了。严老师最讨厌花枝招展的女学生。有人偷偷烫了头,白天扎成丸子头以为没人发现,严老师看到了,拿着把剪刀追到宿舍齐着耳朵给剪了。有人化妆,严老师看到了,放盆水在教室前面当场把脸按进去洗,正是刚学会爱美的年纪,大家都怕得要命。

许珍贵不太爱美,于是也没那么在意。但祝安安那种视美丽为天理的女孩,却总有暗戳戳在老师看不到的地方取悦自己的办法。被摔坏了心爱的项链之后,她偷偷把配套的手链戴在手腕上,只要不挽起袖子就看不到。她跟其他班爱美的女孩学来的,偷偷把肥大的校服裤腰收紧,裤脚也扦起来一截,显得腰和腿更细更好看,还能露出脚踝和跟鞋精心搭配的袜子。

但这些怎么可能逃得过严老师的眼睛?刚做了两天早操,严老师就看出来她的裤子跟别人不一样,直接打电话给她家里,让她花钱重新订了一身校服。由于不是同一批次买的,断了码,祝安安穿着XXL码的拖过脚面的裤子出去上早操,裤腰太松了怕掉,许珍贵把自己的鞋带抽出来给她系裤腰上,她气得回来哭了一整天。

“开学已经这么多天了,如果还有同学对我的管理方式不太熟悉,那就没道理了。”严老师在放学前最后一节晚自习上说,“我再说最后一遍:记住,你们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不要搞任何特殊,不要搞你们那些小动作,不要让我看到任何的标新立异,除非你把清北的录取通知书放在我面前。”

她冷冷地看了仍然红着眼睛的祝安安一眼:“除了学习,你们没有资格考虑其他任何事情,天塌了都不行。如果不愿意,现在就调换班级,我的班级不欢迎不专注于学习的人。”

“她有什么了不起?”祝安安放学之后跟许珍贵哭诉,“……调换班级就调换班级,谁稀罕啊?”

“……你爸妈不会同意的吧。”许珍贵犹豫着说。知道祝安安进了严老师的班后,她爸妈乐得就跟祝安安考上了清北一样,因为严老师的魔鬼称号确实名声在外。

“……一年呢,高二才分班呢。”祝安安哭道,“我一天都忍不下去。要不是因为……”她警觉地打住了话头,看了看周围,就像怕别人偷听一样。

许珍贵知道她没说的话。祝安安喜欢班里的一个男生,这是许珍贵和郑家悦答应了要帮她保守的秘密。

男生叫贺尧,据说他中考成绩是这届最高的,高到大家并不理解他为什么不去一中而到这里来。他长得很秀气,戴着眼镜,温文尔雅的,说话讲题思路又快又清晰,在以成绩论英雄的严老师班里也并没有因为自己优越就高人一等,性格脾气也很好。

一物降一物,祝安安这种跳舞厉害脑子简单的人,就是会被这种智商高又没架子的优等生吸引。但贺尧平时喜欢独来独往,开学一阵子了,祝安安硬是没发现他跟哪个同学近距离说过非必要的话,连他有没有要好的哥们儿都没观察出来。别的男生趁十分钟课间冲到操场上去打篮球的时候,他安静地坐在靠窗的座位独自做题,头不抬眼不眨。

“这就是学霸的个性吗?啧啧啧。”祝安安一边远远地观察,一边揪郑家悦的胳膊。郑家悦坐的位置离贺尧更近,祝安安一下课就过来蹭。

“……你之前还说我下课不出去玩就是书呆子。”郑家悦一边低头整理卷子,一边冷冷地拆穿。

“……”祝安安眼也不眨地盯着贺尧,懒得反驳。

4

直播前祝安安都要花两个多小时化妆,化妆前很有仪式感地放上自己爱听的音乐,把补光灯调到适合的强度,摄像头摆在适合的位置。她平时也在平台上发自己的化妆视频,最喜欢捣鼓的是电影角色仿妆,她有一个《爱乐之城》女主角的仿妆教程和一个《花木兰》仿妆教程很火,先后被推到了首页,给她带来不少浏览量和新粉丝。每次看到大量涌入的留言夸她,她心里就很高兴,下次化妆就更认真了。

音乐声音放得不大,她一边娴熟地一根根粘假睫毛,一边听客厅里她妈在训斥祝宁宁。原因是她妈发现了祝宁宁藏在书包里的班里小男生写给她的情书。

“我是不是说过,你收到这样的东西要第一时间告诉妈妈?你为什么不说?”

“这是他偷偷放我书包里的,我根本就不知道!”

“你撒谎?”

“我没撒谎,你不信!”

“我为什么不信?还不是因为你上学期就收小纸条不告诉我?现在又撒谎?”

“上次是上次,你爱信不信!”

“你什么态度?祝宁宁我告诉你,你学习学成这个样我可以不说你,但是你想在我眼皮子底下悄没声儿搞早恋,门儿都没有!”

“我又没搞,是他写给我的,又不是我写给他的!你不是说我姐二年级就开始收情书了吗?我怎么就不能收了?”

“……”

门外短暂地安静了片刻,似乎两个人都在侧耳听祝安安的房间里有没有动静。音乐徐徐放着,祝安安手也没抖继续粘睫毛,装作没听见。

她直播的时候家里没有人来打扰她。平日里其实他们也不会来打扰她。祝宁宁从懂事起就知道未经允许不能进姐姐的房间,姐姐上厕所洗漱不叫她帮忙的时候她绝对不会靠近,姐姐心情不好的时候不去惹她,姐姐发脾气的时候不出声。自从她再也不出门了,这个家里一直都以她为主,所有人都看着她的脸色生活,就这样过了十年。

只有在直播的时候她会不停地说话,眼里也带了一点笑意。前几年,她爸妈不太懂她在搞什么,后来看她也就是在电脑屏幕前说说话录录视频,也竟然有了点小进账,偶尔还能接软广,就由她去了。

“总比待在家里什么都不干强吧?”她有一次偷听到她爸跟她妈小声说,“咱们陪不了她一辈子。”

这是她一成不变的生活中唯一的趣味,直播的时候她看着留言和弹幕聊天,有人给她刷礼物,就特别高兴。有人问小姐姐是在上班还是在上学,看起来年轻又漂亮,她就笑一笑,说:“既不上班,也不上学,我是一个废人。”

“哇,不上班也不上学,简直是我梦想的生活了。”留言说。

她眼神僵一下,装作没看见,继续聊闲篇。

也算是积攒了一批比较稳定的粉丝,每次直播都能看到眼熟的ID,发新的视频他们也总会第一时间留言。有一个总给她刷礼物刷到榜首的人,花了不少钱,但几乎没留过言,连抽奖抽中了都没有回应过,ID都是一串乱码似的字符,像网上买的虚拟水军。但她点进去看过,这人会在自己主页发一些话和生活图片,除了她也关注了其他博主,各行各业都有,也会给别人的视频转发和点赞,感觉是个活人的账号。

换作以前,她肯定觉得又是一个仰慕她暗恋她的忠实追随者。不过现在,她只会感谢这世界上还有那么一些钱多人傻的冤大头为她这一亩三分地豪掷千金,希望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祝宁宁长得跟她像,但性格完全不一样。可能是从出生起家里氛围就因为祝安安变得压抑,祝宁宁内向又安静,倔起来又像头牛,性格有点古怪。不过她学习也不好,这点跟祝安安倒是亲姐妹没跑了。

有时祝安安也挺羡慕妹妹,除了抓早恋这点跟当年抓她一样之外,爸妈对妹妹的期望终于接了地气,再也没有过任何培养她成才的好高骛远的心思,就希望她安安稳稳地把书念完,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也算是吸取了祝安安的教训。

以前爸妈一直立志要把祝安安培养成成绩好又聪明的小孩,但聪不聪明这件事是天生的,后天怎么培养跟人家都不是同一条起跑线。她小时候,爸妈在电视台工作,有个生活栏目采访了一个他们当地的小神童,两岁会背《唐诗三百首》和《小九九》,三岁就能读小学语文课本,上小学就连跳两级,外省某大学的少年班打电话到他家里去想破格录取他,当地的报纸和杂志都写过。爸妈就像发现了新大陆,跟着买了一堆书,回来斗志满满打算照着样子培养自家孩子,连奖惩措施都跟人家学。人家家长说背不出来的时候就不给吃饭,他们也学着不给吃饭;人家说要常带孩子去动物园观察动物,他们也带孩子去动物园观察动物。

其他的细节,祝安安长大以后记不太清了。不过她实在是资质过于平庸,她爸妈坚持了没多久就放弃了,上小学前爸妈对她的期望是拿诺贝尔奖,上高中后对她的期望是考上本科。

可能是天性使然,也可能是耳濡目染,她确实从小就对成绩好又聪明的小孩格外有好感。直到她上高中,她突然发现,那个小时候就听爸妈念叨过的名字,跟眼前这个独来独往的学霸对上了号。

“你说,他为什么没去少年班呢?再不济也去一中啊!他可从小就是神童哎,在咱们这儿多屈才。”午休的时候,女孩们坐在操场看台上晒太阳吹风,祝安安就跟许珍贵和郑家悦胡扯,“难道说,他有喜欢的女生在咱们学校?不会在咱们班吧?”

“……你不如就直接说,不会就是你吧!”对这样的话题,连寡言的郑家悦都忍不住想泼一盆冷水浇浇她。

“不会就是我吧?”浇也浇不醒,脸皮极厚的祝安安顺杆儿就上,“我差什么?我也是从小到大收情书收到手软的,不就是学习不好吗?本公主有太多优点了,需要一个缺点来点缀一下,否则过于完美。”

许珍贵在一边没说话,郑家悦注意到了,就说:“我发现每次她八卦贺尧的时候你都不接茬儿哎,为什么?”

祝安安敏锐地看了许珍贵一眼,突然一个箭步跨过郑家悦坐到许珍贵身边。“真的,”她说,“我也发现了,平时小嘴叭叭的,每次我说贺尧你都不接茬儿。怎么,你对他有什么意见?”

她咄咄逼人地盯着许珍贵的眼睛:“还是说,你不会也喜欢他吧?”

相处久了,三个小姐妹之间有一些不成文的约定。比如,有什么需要做但是做不到的事情,要说出来大家一起商量怎么解决;被父母批评了心情不好,要说出来大家一起发泄就不会闷在心里难受;等等。还有非常重要的一条,要是喜欢了某个人,一定不可以瞒着姐妹们。这一条对祝安安来说形同虚设,毕竟她根本守不住秘密,她喜欢贺尧的事,几乎全班都知道,可能只有贺尧不知道。

“太不公平了,我命令你们俩也要说,要不我吃亏。”祝安安当时还反应过来了,立刻反击。

“说什么?”

“说喜欢谁啊。”

“……我喜欢英语。”郑家悦说。

“我喜欢巧克力。”许珍贵打岔。

“你俩烦死了!”祝安安气得翻白眼,“别跟我扯这些。”

“这怎么是扯了?”许珍贵笑着逗她,“这不也是喜欢吗?我今天喜欢巧克力,明天喜欢牛轧糖,都很正常嘛,就像你现在喜欢贺尧,初中的时候喜欢谁来着……”

“这怎么能一样?”祝安安说。

“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事,都是喜欢。喜欢得短暂和喜欢得长久,都是喜欢。”许珍贵一本正经地说。

“别发呆,正面回答我的问题。”祝安安不依不饶,“你不会也喜欢他吧?据我所知,咱班可有不少女孩都挺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我喜欢他干什么?”许珍贵说,“入学到现在我都没跟他说过话。”

“那我怎么觉得你不对劲呢?”祝安安只是脑子笨,并不傻,许珍贵也不是一个擅长撒谎的人。

“……反正吧,”许珍贵斟酌着说,“我觉得贺尧这个人,他满脑子只有学习,你还是别去惹他比较好,你也不了解他。”

“了解了解不就了解了吗?”祝安安不以为然,“好像你了解他似的。”

许珍贵没再接话。

她确实了解他,至少在这个班级里,除了贺尧之外,她可能是最了解他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