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家孩子不会是个傻子吧?”
“……傻人有傻福。”
1
医院附近,郑家悦转了两圈,直到确定她妈给她的那个地址并不在医院里,而是两条街道之隔的一家连牌子都没有、只贴了一个箭头写着“往楼下走”的黑诊所,便转头就走了。没走两步她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拉着另一个跟她一样在四处张望的年轻女孩,不断说着这个医生看得有多好,去看的都怀上了。
“她是骗子。”郑家悦大声地说,一边顺手把那个女孩拉开,“我在北京各大医院全都看过,你不要被这些黑诊所骗了。大城市那么多有钱人疯狂砸钱都治不好不孕不育,咱这鸟不拉屎的破地方还能出神医?那根本就是神棍!”
眼看着那中年妇女要破口大骂,郑家悦拉着那个女孩扭头就跑,把女孩都给跑丢了,一路跑了好几条街,跑到了繁华的商圈,这才停下来呛着寒风喘口气。
拿出手机,一条她妈发来的信息:“去看了吗?医生怎么说?”
今年是郑家悦结婚的第三年。前两年,她和老公李楷都是先回他家,从除夕待到大年初三,再回娘家待到初六,今年是她第一次还没到除夕就一个人回了娘家。
家里人还是她每次回来时看到的老样子。她爸妈也没问她为什么没跟李楷回家过年,但她知道她妈心里清楚。趁她在厨房帮着择菜,她妈在一边装作不经意地说,有个老朋友家的儿媳妇,结婚好多年了都没有孩子,找了一个特别有名的老中医,调理了半年多就怀上了,现在孙子都会爬了。
郑家悦手里择着菜没停,也没说话。
“都去试一试,总没有坏处。你们要去大医院做试管,又花钱又遭罪。这是别人亲口说灵的,怎么说试一试总行吧……”她妈倒没有急迫的语气,像是在说毫不相干的事,但每一句话都敲打在她心上。其实这两年她和李楷已经去医院看过无数次了,如果真的要做试管,时间、身体、钱,都是摆在面前无法逾越的鸿沟。但问题是,他们也没有病,就是怀不上。年前也是因为和李楷吵了架,他农村老家的弟弟已经抱了俩,回去他爸妈肯定又要念叨,索性两个人分头回家过年,各自清静一下。
“……你啊,从小要强,什么都爱争。”她妈说。
她什么都爱争,偏偏这玩意儿她争不来。她和她大学室友毕业后同一天结的婚,一起备孕,一起体检,一起吃叶酸,约好孩子也要从小做好朋友,为此她放弃了需要总出差的岗位,放弃了加班,问就是在备孕,数着日子严阵以待。她室友根本没她这么重视,工作第二年就跳槽加薪了,加班时没日没夜加班,攒了年假出来跟老公去海岛补了一次蜜月,结果就怀上了,今年孩子都一岁了。她却还在跑医院看这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病。
她妈把联系方式给她发了过来,转天就明里暗里催她出门。现在她也不能立刻回去,但大冷天的,又不知道去哪里消磨时间,就进了以前常陪她妈来买菜的大超市,盯着别人家热热闹闹地买年货,漫无目的地逛,打算时间到了再回去。
从禽肉生鲜区转到水果区,她突然注意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熟悉身影,推着满满当当的购物车,正专心地摘砂糖橘上的叶子。
她一开始没敢认,但是越看越像,正在犹豫要不要转头走开,对面的人也抬起头,两人隔着一堆水果对视了。
“许珍贵。”郑家悦只好叫出她的名字。
许珍贵也愣了一下,两个人都没想到在这样的时间地点遇到。
“……你怎么回来过年了?”郑家悦问。
“……你怎么也回来过年了?”许珍贵问。
“你不是要留在上海结婚了吗?”郑家悦问。
“你不是在北京生小孩呢吗?”许珍贵问。
两个人一时间都有点尴尬,只好笑了笑。许珍贵推着购物车绕过水果走过来,打量着她,笑着说:“你瘦啦!”
郑家悦也笑了笑:“有多少年没见了?”
有关对方的现状,她俩都是在朋友圈和同学群里看到的,实际上她俩从高中毕业以后,十来年再也没见过面。在郑家悦的印象里,许珍贵在上海读大学、工作,朋友圈里全都是加班打卡,一副兢兢业业打工人的勤奋模样,最近还打算结婚了。在许珍贵的印象里,郑家悦读了北京的名校,嫁了同为学霸的老公,早就应该是相夫教子的幸福主妇了。
朋友圈的照片只是别人眼中按下了快进的浮光掠影。在许珍贵的记忆里,郑家悦还是小时候那个有点胖胖的、戴着厚眼镜、成绩好但不爱说话、自尊心特别强的“书呆子”;在郑家悦的记忆里,许珍贵还是小时候那个咋咋呼呼缺心眼,却总能交到最多好朋友的“自来熟”。
她俩住在同一个片区,从小学起就同班,郑家悦没什么朋友,许珍贵朋友一大堆。那几年许珍贵爸爸刚下岗,本就不宽裕的生活过得更加紧巴巴,但再苦也没苦着孩子。许珍贵的整个小学时光都是没心没肺地玩着吃着闹着过来的,她爱说爱笑也没有坏心眼,老师和同学也都挺喜欢她的。她也非常慷慨,好吃的、好玩的,都快乐地拿到学校跟小伙伴分享。爸妈舍不得吃的水果和点心,妥帖地给她攒在小饭盒里带去学校午间休息的时候吃,她每次都分得自己一口没吃上。新买的漂亮橡皮,同桌喜欢,她就答应跟人家换,把人家啃剩下的奇形怪状的橡皮拿回家自己抠抠搜搜地用。她妈发现了,哄归哄,表扬归表扬,回头就跟她爸嘀咕:“咱家孩子不会是个傻子吧?当咱家不差钱呢?”
她爸也有点头疼,但看她呼朋唤友挺开心,又不太忍心说她,只能说:“难得她人缘好,咱们省点就省点吧,以后长大点就懂了。”
“咱们在牙缝里省,她倒在外面穷大方,这傻孩子,将来长大了会吃亏的。”
“……傻人有傻福。吃点小亏给自个儿积德。”
吃亏她是不太懂,她只知道大家愿意和她交朋友,除了郑家悦以外。郑家悦成绩好,内向又听话,永远都是戴着厚厚的眼镜坐在自己座位上,从来不闹腾。一个只要能写作业就不出去玩,一个只要能出去玩就不写作业,两个人几乎从没说过话。
那是一个难得的不用上课的下午,因为要排练学校的文艺会演,大合唱集体节目,大家都要参加。但郑家悦在彩排时不小心被推搡了一下,眼镜掉在地上摔坏了,老师便以此为由,让她不要上台了。其实郑家悦知道是因为自己胖,她站在队形里的时候,后面俩同学不高兴地跟老师说,她把他们挡住了,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
即使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还是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动都不动。手里的眼镜坏了,换个新的又要花钱,妈又要说她破坏东西,不知道心疼家里的钱。
再破坏能有弟弟破坏得多吗?表面乖巧的郑家悦,心里却难免委屈地想。弟弟比她小三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老师说他有多动症,出门是个坎儿就要蹦,是个杆儿就要爬,在家里更是一刻都停不下来,能破坏的东西一定破坏,不能破坏的想办法努力破坏。不过她的东西除外,弟弟怕她,有时连妈说他都说不听,她说管用。因为每天只有她能管他吃饱。她爸在运输公司,常年跑长途不在家;她妈开个小卖部,除了看店的时间都在跟人打麻将。他饿的时候,只能求助于姐姐。
想着妈宁可打麻将把钱输给别人都不一定给她花钱换眼镜,她觉得有点委屈,左思右想,拿了桌上的胶带,开始试着研究能不能把坏了的眼镜腿缠起来。
“这样粘不住。”头上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郑家悦吓了一大跳,猛地抬头,看到许珍贵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教室,正站在她桌前观察她缠眼镜腿。
“你不是在排练吗?”郑家悦奇道。除了她,班里其他同学都在排练,她记得许珍贵还站在第一排,摇头晃脑,笑容满面,唱得挺起劲。
许珍贵就是什么都想掺和的一个小孩,虽然什么天赋都没有,但她看到新奇好玩的,就总想上手试试。刚上小学的时候,她看到班里最漂亮的女孩子会跳舞,很喜欢,闹着也要去学,后来坚持到三年级,哭着说太辛苦不干了,倒是让她妈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因为继续学下去钱可就花得越来越多了。所以现在人家漂亮的女孩子有一个人的独舞节目,她只能跟着大合唱。结果她话太多,彩排的时候总跟旁边的小孩讲笑话,在大家鸦雀无声听指导老师讲话的时候,她想到好笑的地方,一个没忍住,笑出了鼻涕泡。
“老师批评我,说我老影响纪律。”许珍贵笑嘻嘻地说,“不让我参加了。”
“那你还笑。”郑家悦奇怪道。
许珍贵不以为意地摇摇头。“彩排那么多遍,不好玩,一首歌翻来覆去地唱,我都唱腻了。”她又指了指郑家悦手里的眼镜,“你那样粘不住。”她伸手活动了一下眼镜腿:“你看,这样你戴的时候,还是会掉的,螺丝丢了。”
“……”郑家悦试了一下,觉得确实如此,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我爸爸会修,”许珍贵说,“他什么都会修。你要是愿意的话,我拿回家去,明天修好给你拿回来。”
“真的吗?”郑家悦高兴起来,又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她们俩之前都没怎么说过话。
许珍贵以为她不信,就说:“你要是不信,你跟我一起回家呗,修好了你拿走。”
郑家悦摇摇头:“我不行,我要回家给我弟弟做饭。”
“你有弟弟?”许珍贵有些惊奇,那时候他们那边政策执行得严,基本都怕罚款,周围的小孩都是独生子女。
郑家悦愣了愣,没说话。
“我也问过我爸妈我有没有弟弟妹妹,”许珍贵说,“他们说有我一个就够了。要是有弟弟妹妹,我可不让着他们,他们要是抢我吃的,我就抢回来。”
郑家悦看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忍不住笑笑。
“我知道了,是不是你妈不让你去别人家?我妈就不让我放学去别的地方,晚回家十分钟她都要着急,”许珍贵又说,“没关系,很快的,修完眼镜,我让我爸骑自行车送你回家。”
后来郑家悦问她,为什么诚挚地邀请她去家里还帮她修眼镜,许珍贵就很奇怪:“这不是很正常吗?我跟谁都这样。”
对郑家悦来说这确实有些不习惯,她甚至也没去过任何一个同学家里。但莫名其妙地,她就成了第一个参观许珍贵的秘密基地的小伙伴。在等待许爸爸修眼镜的时候,她跟着许珍贵爬上梯子,在狭窄的阁楼上靠窗坐下,不敢把屁股坐实,一边担心自己会不会太胖了把阁楼压塌,一边听许珍贵滔滔不绝地说着平时在阁楼上都会玩什么。
“你看,”许珍贵指着斑驳的木板地面,“放学回来之后,这里有特别好看的阳光。”
郑家悦靠墙挪了挪,面前就出现了圆形窗户映在地上的一个温暖的光环。两个人头碰头,影子映在光环中间,动来动去,有点好笑。
许珍贵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可能……你也不觉得好玩,但是我觉得挺好玩的。”
“好玩。”郑家悦点点头。
两个小孩相视而笑。
“……我怕回家我妈说我弄坏眼镜,不给我换新的。”郑家悦突然小声地岔开话题。
许珍贵顺口说:“修也能修好啊,为什么要换新的?不要浪费。”
“但是我没有钱给叔叔。”郑家悦说。
许珍贵摆手。“不用的。”她说,“你是我的好朋友,好朋友就互相帮忙嘛!”
“啊。”郑家悦一愣,想着“好朋友”这个词,一时间还不知道要接什么话。
“你成绩那么好,作业本天天被老师展览,我可羡慕你了。”许珍贵说,“其实我想跟你做朋友。”
郑家悦又愣住了,憋了半天,才说:“……你朋友那么多,我才羡慕你。其实我才想跟你做朋友。”
两个人尴尬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许爸爸叫她们下来拿眼镜,两个人七手八脚地爬下去,嘻嘻哈哈的,完全不像是今天下午之前还没怎么说过话的样子了。
2
刚工作的那两年,许珍贵没有在天黑之前下过班。她们公司在二十一层,工位正对着繁华江景,但她几乎没有花心思欣赏过,每天忙忙叨叨,下班的时候都在想晚上吃什么比较快或者太晚了地铁没了要不要花这个打车钱。
工作的压力让她忽略了所有其他事情,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再也不会按时吃饭,头发掉得越来越多,胖了二十斤。直到某次又熬了一个通宵之后,她发现她没有办法正常睡觉了。不管白天还是晚上,心脏都怦怦怦地跳得像要从胸膛里冲出来一样。她做PPT,心就在键盘上跳;她接电话,心就在手机上跳;她坐地铁,心就在轨道上跳;她回家躺在**,心就在枕头上跳。怦怦怦,从天黑跳到天亮,从上班跳到下班,在耳朵边跳,在眼皮上跳,在脉搏里跳,就是不让她睡个好觉。
她跟王祺说,自己是不是得心脏病了啊。王祺不以为意,说她没事找事。“你少喝点咖啡,比什么都强,我也天天熬夜做实验,我怎么没怦怦跳?”他说。
她又说,自己要是这样加班下去,就不会好了。“那你就早点下班,工作拿回家做。”他说。但工作怎么可能拿回家做呢?那必须要在老板眼皮底下做才能人尽皆知自己有多努力,即使这样,老板还是在她述职的时候冷不丁地问:“你今年要结婚了?也是,三十来岁了。打算什么时候要小孩?”
她跟她妈抱怨两句辛苦,她妈又会说:“等结婚了就好了,生了小孩在家休息,就不用上班了。”
“要是生了小孩,不是不用上班了,是再也不用上班了。”她悲观地说。老板已经很委婉地跟她表达,要是她结了婚去生小孩,那本来就不养闲人的公司基本也就没她的位置了。她想摆出《劳动法》来跟老板说道说道,但心跳得吊着一口气,也辩解不出什么结果来。
她不敢跟她妈说睡不着觉,她妈肯定又要劝她,不要那么辛苦,差不多就得了。她偷偷地请了假去医院,心脏超声什么的都做了,王祺回家看到她背着二十四小时心电图,嘲笑她大惊小怪,花几百上千块做检查,不还是什么毛病都查不出来,白白花钱。
只能继续提心吊胆地怦怦跳着加班。那天好不容易她下班早了点,还能赶上和王祺一起吃个夜宵,他们俩已经各忙各的好几个星期没踏踏实实约会吃饭了。
在下班的时候,她发现电梯的触屏黑着,按也没有反应,她就打电话给楼下门卫。门卫说电梯故障,在维修,让她再等一会儿,要不就走楼梯下去。挂断电话,她脑子里一时间一片迷茫,就像做惯了复杂任务之后,面对一个二选一的抉择,不知道要做什么了,又心慌得难受,又累得不想迈开脚步下楼梯,在狭小的电梯厅里,手握着像是偷出来的几分钟空白,毫无头绪。
她烦躁地原地转了几圈,发现电梯厅另一边,她每天进公司的反方向,有一扇窗,就走过去想透透气。
平时都是匆匆忙忙冲出来坐电梯,她竟然从来都没有走到这扇窗前看过,这一侧没有繁华江景,正对着的是另一幢很高的写字楼,对面也是灯火通明,好多公司都没有下班。她呆滞地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目光扫过一层层苍白的办公室还有和她一样忙碌的身影,突然定住了。
透过对面的某扇落地窗,她看到一个女孩的身影正在一个从空中坠下的圆形吊环上翩翩起舞,形体舒展而有力量,随着吊环的不断旋转而变换动作。灯光从她头顶上洒下,就像是引领着破茧的蝴蝶从变幻的光影中展翅飞出。
即使站在远远的对面,许珍贵也被这个场景牢牢地吸引住了。像被催眠了一样,她盯着那个旋转的身影专心地看了很久,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好久没有这么平静、这么专心地做一件工作以外的“无聊”的事情了。
她走二十一层楼梯下了楼,直接去了对面。发现写字楼需要门卡才能进,她就在手机某个点评App上搜了一下,发现那是一间独立舞蹈工作室,就直接打了电话。很快有人接了,女孩子很热情,立刻邀请她上楼来看看。
“我……我是在对面上班的,”许珍贵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我看到了你跳舞,真好看,转圈圈的样子像发着光一样。”
“这是空中吊环。”女孩子笑着说,“你要上来看看吗?”
可能是心里那根弦绷太久了,也可能是对新奇事物的好奇心不知为何被唤醒了,许珍贵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长期久坐加班的胳膊腿,连伸直都费劲,看起来像蝴蝶一样优雅轻盈的动作,没想到需要强大的柔韧度、协调性和核心力量。上完一节体验课,她手掌心都磨红了,腰酸背痛脖子疼,小腿差点抽筋,出了一身透汗,感觉心率直逼一百八。
神奇的是,那天她回家之后,没搭理王祺控诉她放自己鸽子,自顾自洗完澡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第二天迟到。醒来的时候,心境平和,岁月静好,没有声音在她耳朵边怦怦跳。
接触了空中吊环之后,她又报了瑜伽课和软开课,一点点捡起了小时候学得马马虎虎的基本功,平时也开始跑步了,吃的饭也多了,晚上睁着眼睛到天亮的时候越来越少了。
“最近不加班?”王祺有一天突然发现,问她。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换了工作。”许珍贵有些不满,“你不记得了?”
“哦。钱多了?”王祺关心道。
“少了。”许珍贵说,“但是时间多了,不能两头都要吧。”
“那你怎么周末也天天往外跑?”王祺说。
“我报了一个教培考级。”许珍贵说,把手机拿给他看。
“这是什么?”王祺拿过来看了几秒钟,又往前划,划到了许珍贵上课的时候录的视频,饶有兴致地多看了一会儿,然后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这是什么了,马戏团里面耍的那个!前阵子有个电影《马戏之王》,里面那个美女就挂在上面飞来飞去的。你怎么迷上这玩意儿了?”
“……对。”许珍贵倒也没办法反驳,就点头道。
手机里播放着视频,中介小伙和房东大婶都凑在屏幕上,煞有介事地看了半天,然后一起抬头,困惑地看着许珍贵。
“这啥玩意儿?杂耍?”房东大婶半信半疑地问。
“……这叫空中吊环,是舞蹈的一种。”许珍贵解释道,“……有国际舞蹈家协会认证的,国外也很流行,我在上海考的资格证。有一些瑜伽馆和舞蹈工作室,都会开这门课,在一线城市还挺普及的,很多白领和学生愿意学。”
“回咱这儿来开店?”房东大婶问,上下打量了她好几眼,“小姑娘想得还挺美。现在年轻人创业,创啥的都有,真是钱多不怕烧的哈。有这工夫,楼下广场上扭个秧歌不比这强?”
许珍贵只好尴尬地引回正题。“……阿姨,咱们这儿到时候我就简单翻修,除了洗手间别的硬装我都尽量不动,有什么事我随时跟您沟通。”许珍贵连忙说,“执照和门头审批什么的我都在弄了,咱都是走正规流程的,不会有任何问题。”
看得出来房东和中介都觉得她是个人傻钱多的冤大头,不过不租白不租,手续办得也算是顺利。只不过她妈和刘叔叔是肉眼可见地不支持,觉得她疯了。
她其实也觉得自己疯了。
刚决定跟王祺分手的时候,她搬出来不知道住哪儿,就去了她学教培时认识的亦师亦友的闺密杨婷家。杨婷比她大八岁,已经在上海待了十几年,也是从毫不相干的行业辞职白手创业,好不容易在上海站稳脚跟,因为家里老人身体不好,也决定要离开上海回老家了。两个人晚上趴在被窝里各算各的,一点一点地琢磨,到底值不值得回老家开店,怎么算都是不值得。
“年轻人都出来了,留在老家的,很少有人会喜欢这些新奇的东西。”杨婷说,“又不像是网红奶茶、网红咖啡,可以靠跟风蹭流量变现。而且也很难找到帮你忙的人,一个人又要做课,又要管店,做不起来的。老家的朋友同学都有自己的事业家庭,找人帮忙都找不着。”
听说了许珍贵的打算,郑家悦没有表示支持,也没有表示不支持,只是错开目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你呢,因为什么回来的?”许珍贵问。
郑家悦搪塞过去,没有正面回答。
偶遇了老朋友之后,许珍贵继续逛超市,买了好多东西回家,莫名地心情没有那么沉重了。毕竟是除夕,她希望新的一年有个好兆头。
准备年夜饭的时候,她妈又试探地问起王祺:“真不可能了?你不回上海了?”
“我暂时不回了。”许珍贵再一次郑重表示,“我房子都租了,就算赔钱,你也让我赔一回试试嘛。”
这话让她妈不高兴了:“你这孩子,从小就没个心眼,怎么三十岁了还不懂事呢?明明知道是赔钱的事,好端端的犯什么傻?上海好好的工作给你你不干,好好的房子给你你不结婚,你回家来折腾什么呢?还创业,你这不是丢西瓜捡芝麻吗?图啥啊?”
许珍贵也生气了:“妈,我用我自己的积蓄,赔了赚了怎么折腾我可以自己扛。这是我喜欢的事情,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在我长大的地方试着做我喜欢的事情,怎么就碍着你了呢?”
“你也知道这是你从小长大的地方,这不是你们大上海!”她妈说,“进进出出的,谁不知道你工作没了回家啃老来了?人多嘴杂的,你知道人家背地里怎么说?”
“管他们怎么说,过自己日子不就行了吗?又没吃他们家的大米。”许珍贵不满道,“你要是嫌我啃老,你们三口人过你们的日子,我不会花你们一分钱还不行吗?”
“啊,在这儿等㨃着我呢。”她妈才反应过来,把盆一摔,“现在跟我生分了,嫌我当妈的不给你钱。”
“不是我跟你生分,是你跟我生分。”许珍贵说,“你早就有你的家了,但是爸走了之后,我再也没有家了。”
说完,她转身走出厨房,裹上羽绒服出了门。
出来才发现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下起来了,除夕夜里能去哪儿呢?天太冷了,她索性直接去了刚租的房子,正好还能研究一下怎么改装。厕所的水电全得重新弄。挑高的房梁太旧太丑了,地板也老化了,得想办法。墙面改不改颜色呢?更衣室要不要多留出几个?
郑家悦发来信息:“在家吃年夜饭呢吗?”
“没有,研究怎么赔钱呢。”许珍贵回。
郑家悦又发:“给个定位。”
许珍贵正蹲在漆黑的楼梯口,琢磨怎样才能最大限度地减轻楼下烧烤店和铁锅炖店的后厨对走廊的影响,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走路声、跺脚声,然后就是郑家悦的抱怨:“也没个灯,下雪这地太滑了。味儿也太大了吧,从人家后厨穿过来可还行?真耍杂技呢。”
她站起来,把迎面上楼的郑家悦吓了一跳,她才看到郑家悦后面还跟着个陌生的男生。
“这是?”
“你不认识我啦?”男生笑。
“我弟,郑前程,你不记得了吧?”郑家悦笑着说,“小时候去你家吃过包子来着,他记了好几年。”
走廊里暗,许珍贵就拿手机去照,男生个子高,手机㨃到他下巴,他笑着躲了一下。
“是你啊,”许珍贵虽然还是没看清,但也笑起来,“个子长这么高,小时候没白吃。”
小时候和郑家悦成为好朋友之后,许珍贵才知道她家常年没人做饭,丢两个孩子在家随便糊弄,有一年寒假时她就叫郑家悦来家里吃饭。郑家悦不敢告诉她妈,怕她妈骂她去别人家要饭,但弟弟又吵着饿,就偷偷带他来了许珍贵家。弟弟刚到上学的年纪,瘦得跟猴一样,胃口却不小,许妈妈做的酸菜粉丝馅儿的大包子喷香,他吃了五个,把大人都吓着了。
“后来我姐骂了我好几年,想起来就骂。”郑前程笑,“说我丢人。人家一家人都把我当笑话呢。”
“你不丢人谁丢人?”郑家悦白他一眼,“吃太多真的养不起,后来我妈一气之下,把他送到武校去练了几年武术,因为那边吃饭管够,上房揭瓦还有人负责揍。”
姐弟俩带了两个保温桶,打开是热腾腾的饺子。屋里都是破烂,只能用纸壳箱当桌子,三个人蹲在旁边吃。
“这个年过的,”许珍贵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漫天的雪,自嘲道,“感觉不是什么好兆头。”
郑家悦在一旁轻声说:“挺好的。今年,你回来了,她出来了,可能真的会是很好的一年吧。”
“谁?”她弟在一边不解地问。
许珍贵听了,沉默半晌,没有接话。
郑家悦也很快转移了话题,指着门口光秃秃的墙,问:“你的这家店,叫什么名字啊?”
“光环。”许珍贵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