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1
下了播,祝安安痛痛快快大哭了一场。神清气爽之后,她重新上线,看到他给她发来了一条消息,只是简短的几个字:“还见面吗?”
她知道他一直在线,他看了刚才的直播,也看到了真实的她。原本她想,要么他就像她惯常的反应一样,吓得直接下线,然后默默地删除拉黑,也不失为一个好的解决办法,至少让她不用再纠结要不要见面了;要么他看了她的遭遇,同情怜悯,写一堆长篇大论来安慰她,说不定他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停留在线上的交流,聊一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然后就像网上那么多看过她直播的陌生人一样,可能不知道哪天注销账号或是换了平台,就从屏幕上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但是他没有被吓跑,也没有同情她。好像她刚讲完的事情就像她平日里化妆或者闲聊的内容那样稀松平常。这反倒让她手足无措了。
“还在线?”
她正盯着上一条留言发愣,又来一条。
“没关系,等你想好再告诉我,什么时候想好都可以。”
余多根本就没有看到祝安安的直播,她手机里没有那些五花八门的App,也不在意谁骂她杀人犯。许珍贵让她留在店里,她也试着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来上课的学员大多知道那天户外直播时的事,也多多少少注意到了平台上的留言和疑问,看到她在,心里难免犯嘀咕,碍于许珍贵的面子,没有直说。有两个学员上课前去问白小婧:“小许老师为什么要留她在这儿啊?”
许珍贵离得不远,清楚听见白小婧漫不经心地说:“还能为什么?圣母呗,要不这样的人上哪儿能找着工作。”
她站起来走过去:“你刚才说什么?”
“夸你呢,圣母。”白小婧还是笑嘻嘻的,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在前台慢吞吞地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转身往更衣室走,被许珍贵拦住了。
“你是在夸我吗?”许珍贵直视着她,“为什么我觉得你阴阳怪气的?你觉得‘圣母’不是个好词吧?”
白小婧低下眼神,尬笑了一下,没回答。
“我理解你,不管什么事都是优先维护自己的利益,别人的任何事跟你无关,这也没错,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但是希望你可以理解,这个世界上也有我这样的人,会把朋友放在第一位,会觉得别人的事不是跟自己无关,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尽自己所能去做我想做的事,帮我想帮的人。如果你觉得这就是圣母的话,我倒希望能更圣母就好了,让意外不要发生,让网络暴力都消失,让家人团聚,我还能让世界和平呢!如果现在这样影响到了你,我没有少你一分的课时费,你是我雇来的老师,她也是我雇来的,请你不要再在这里阴阳怪气。再让我听到的话,我就要把你请出去了。”
白小婧慢条斯理地收拾好东西,没生气,也没反驳,说:“不用请,我自己走。我辞职。”
下课之后,许珍贵按之前问白小婧的那两个学员的要求,给她们办了退卡,然后给白小婧办了解约。
“是你发的吧?”手上一边处理转账,许珍贵一边说,“祝安安,还有我们店,跟余多的事都没什么关系。那些故意引导的留言,是你弄的吧?”
白小婧低头玩手机,装作没听见。
转账转完了,课时费也没有少她。白小婧收拾了储物柜里的东西就走了,出门看到康芸一手抱娃一手提着车过来,还给她留了门。“你去哪儿啊?”康芸问了句,她也没说话。康芸又看向许珍贵,许珍贵摇摇头。
“……她走就走吧,现在开课开得也不多。”许珍贵说。
康芸在旁边坐下来,问:“所以余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许珍贵还没回答她,余多也进门来了。康芸的小孩坐在推车里把手上的玩偶扔出来,扔到余多身上,又落在地上。余多蹲下去给他捡起来,放回他推车里,冲她俩点了点头,就去整理学员课后扔得到处都是的瑜伽垫了。
“祝安安直播里说了。”许珍贵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许珍贵看到祝安安的直播,是一个学员给她发信息告诉她的,她虽然关注了祝安安,但平时也没怎么看她直播。这个学员只来上过两次课,加进群之后都没说过话,一个腼腆内向的小姑娘,连课后一起合影都会提前跑开觉得不好意思,许珍贵根本都还没记住她怎么称呼。
“她很勇敢,你们都很勇敢。”小姑娘说。
这也是许珍贵第一次知道当年那一瞬间的真相,好像自己也卸去了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十年过去了,她也不再像十八岁时那样迷茫和孤单,她的朋友也和她一样都努力生活着。虽然每个人的人生都走向了十八岁那年不曾料想的方向,但她们兜兜转转都还在身边。
虽然事情已经被澄清了,但总还有不想善罢甘休的人兴趣被八卦勾起来。祝安安每天都会收到私信和评论询问她的隐私,还有人扒出了贺尧当年的成绩和采访。再有人在许珍贵的视频号和商家平台上刷评论,大家看到了都会提醒她删掉。
余多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影响不太好,没过几天,晚上趁许珍贵上课前下楼买东西,自己偷偷收拾了要走。结果许珍贵提前回来把她堵个正着。
“你要走?”
“……”余多还没来得及编理由,许珍贵就一副看穿她的样子说,“除非你是要去找你姐姐了,否则我不放你走。”
“……”余多倒也没有撒谎,“……我会去的。反正我留在这儿也是给你添麻烦。我就是个扫把星,谁沾上我谁倒霉。你本来也不赚什么钱,我不能这样。”
“你这是看不起我了。”许珍贵故意说,“来我这儿的怎么可能因为你在就不来了?她们都是被我迷人的舞姿吸引的,怎么可能轻易脱粉?”
“那可不!”说话间陈莎和姜尔尔先后进来,“来欣赏小许老师迷人的舞姿了!”
“好嘞,来了!”许珍贵点了点余多,就去忙了,“你可别跑哈!”
没过几天,许珍贵就在平台上看到了一家刚注册不久的新店,也有吊环课,还有普通的瑜伽课软开课。因为是新店,没有评论和介绍,她点开商家页面,瑜伽老师那一栏赫然挂着白小婧美美的职业照。
“所以她是早就打算自己开店了。”郑家悦和祝安安听说了,都很气愤,也为许珍贵打抱不平,“这也太过河拆桥了吧?当初你还给她介绍最好的教培,现在可好,老学员被她带走了一半多。”
“没办法,她选的地段比这儿好点,”许珍贵点开看商家地址,说,“新区那边有大学,还有好多好小区,比咱们这里的老城区确实要方便多了。那边房租挺贵呢,差不多面积的铺面我估计租不起。”
“看来也是下血本了。她不是家里条件不太好吗?为了自己创业也太拼了。”
“自己拼又没什么,但不能对别人没良心吧?亏你还对她那么好,转身就挖墙脚,不觉得亏心吗?”
“算了。”许珍贵说,“我又不能规定全市除了我别人不许挂吊环。她要开店是她的事,以后各走各的路,谁也不碍着谁。”
话是这么说,但方寸大点的地方,同样的目标客户,明摆着就是来抢客的。那边新商家狂刷新评论揽客,许珍贵这边的视频号和商家主页还是每天被无关的留言刷屏,她在平台上一遍遍投诉也无济于事。有些学员原本是不介意放上课的视频和照片给店里做宣传的,现在渐渐觉得影响不太好,跟许珍贵说让她把图撤了。平台上的新动态越来越匮乏,学员又只能靠已有的维系,拉新变得更加困难。
交第三个季度房租的时候,房东大婶过来了。那天预报有雨,天阴沉沉的,唯一一个约课的学员又取消了。余多也出去了,不需要她帮忙的时候她经常一个人出去,就剩许珍贵自己坐在窗边吊环底下发呆。大婶站门口看了一眼,好奇地问:“姑娘,你开这店也有半年了,有人来吗?”
“……”许珍贵哭笑不得,“……还是有的。人多的时候,对面跳广场舞的阿姨都来了不少呢。”
“哦。”大婶进屋转了一圈,摸摸看看,“这洗手间弄得还挺好的,打扫得也干净。这些柜子干吗用的?定制的还是成品柜?不知道好不好拆。”
“墙面重新刷漆了吧?维持得还行。”大婶又走到窗边,“这玻璃,半年没擦了吧?你当时不还说看上这落地窗了,看看,都埋汰成什么样了。”
“阿姨,您有什么事吗?”许珍贵忍不住问。
“啊,”大婶点点头,“你还打算租满一年不?”
“怎么了?”
“我儿子打算回来把这间房卖掉,他今年生意不好,缺钱周转。我跟他说,人家签租签了一年的合约呢,我一个老太太,也不能跟人家说话不算话,是吧?我就过来看看。要不这样,也没说现在就让你搬走,给你点时间,咱们租满三个季度?你看你这也不赚钱,别忙活了,回家去找个正经工作,考个公务员啥的,再不济嫁个人带带孩子,不比现在强吗?要不成天也没有人来,你租着也是白费钱。”
“怎么没有人?”许珍贵回头一看,郑前程从门口进来。
“我不是人吗?”
大婶一脸疑惑:“你是干啥的?”
“阿姨,你不说没有人来吗?”郑前程走过来,露出温良无害的笑容,“我是VVVIP客户,我都在这儿学半年了,要不你看我给你表演一段?”他蹿上吊环:“你看,我一下就能上来。”
“……不用了。”大婶像看神经病一样看看他,“那姑娘你再考虑考虑啊,赶紧告诉我,我这儿马上挂牌卖房了,等不了你多长时间。”
大婶下了楼,在楼下门外还跟烧烤店老夫妇俩多唠了一会儿。许珍贵到窗边往下看,看他们一边唠还一边冲着她二楼窗户指指点点的,不知道在说什么。
“刚才那是房东吗?”郑前程也过来往楼下看,问,“要涨你房租?”
“要赶人。”许珍贵沮丧道,“不打算继续租给我了,要卖。”
“这是违约啊,你才租了不到半年。”郑前程说。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租满一年,不过就是亏满一年。”许珍贵自嘲道。
说话间大婶走了。楼下的夫妇俩抬头看到许珍贵,就跟她比画:“牌子!”
“什么?”
许珍贵下楼去看,这才看到他们刚才指的什么—她的圆形logo招牌不知道什么时候歪下来,半吊在那里,可能是当时螺丝安装得没那么牢固,一侧的卡布也从铝材边框里脱落出来了。
本来被房东雪上加霜地挤对一顿,她心情就不太好。这下脾气上来了,回店里拎了工具箱,问老夫妇店里借了把梯子,就要爬上去修。
“我帮你。”郑前程给她扶着梯子,“还是我上去吧,不安全。”
“哪有不安全?”
“你看你这上去梯子晃的。”
“那是因为我踩了一边,不平衡。你去踩那边。”
郑前程只好踩着另一边爬上来,帮她拿着工具箱,递了扳手。她先拧紧松动的螺丝,然后再把卡布塞回边框里去。还没搞定,头顶上小雨却渐渐下起来了。
老夫妇出来撤店门外的桌椅,叫他俩:“还修啥,下来避雨吧。”
许珍贵看雨也没多大,就没管。阿姨转身进店里递了把伞上来,郑前程接过来撑开,勉强挡住一个招牌和她的头顶。
雨声淅淅沥沥地敲在伞外面,两个人默默地配合,一时间都没说话。
过了好久,他问:“如果这里不做了,你还会留在老家吗?还是回上海去?”
看她没回答,他就自顾自地说:“我今天跟家里吵架了。”
起因是他妈听到了他躲在自己房间里线上面试。跟郑家悦一说,她就想起那天看到他电脑里的PPT,不是什么课件,是他在偷偷找新工作。一问,offer都已经收到了,但地点在深圳。他妈当时就发火了,骂了他一顿之后又哭了一晚上。
“都翅膀硬了,这个家还要不要了?!还去深圳,你是不是又怪我当时不让你毕业去深圳,非让你回来,现在故意气我?一个个的,作的时候回家作,作完了拍屁股就走……”
“我又没作,我什么时候作了?我姐才……”郑家悦瞪了他一眼,他才没继续拱火。
“其实我心里还是觉得,挺对不住我爸妈的。”郑前程跟许珍贵说,“毕竟他们对我已经要求很低了,唯一的条件就是能留在老家,留在他们身边。”他顿了顿:“你说的,要是真想做的事,肯定有办法平衡对父母的孝心和自己的决心。所以我还是想趁爸妈现在还没老,家里也没有别的负担,去尝试自己想尝试的事。我不能永远躲在家里好吃懒做,我想变得更好一点。”
许珍贵看了他一眼:“好吃懒做不至于,好吃可能是有一点。”
两个人都笑了。
“是你想要的工作吗?”许珍贵问。
“是我大学同学在创业的公司,因为品类是运动营养学方向,跟我读师范时的专业也算相关。”郑前程说,“虽然可能要试一试才知道我到底合不合适,但不试怎么知道呢?”
许珍贵点点头:“那很好啊。”
“嗯……所以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说一声,可能下个月,我就要去深圳了。”
“所以你是来道别的?”
“我……不全是。”他犹豫着,问,“你呢?以后怎么打算?”
她抬头看看,又把手伸到伞外面。
“雨很快会停的。”她笑笑说,“不需要你的伞了。”
傍晚的时候她一个人在空****的窗前练习,瞥见有人进店,以为是余多或者郑家悦,就没有停下来,继续练了好一会儿。进来的那人也没动,就站门口看着,她这才转头一看,是她妈站在那儿很久了。
“妈,你怎么来了?”她奇道,“我在这儿半年你都没来过。”
她妈拎了个提兜,兜里有个保温饭盒,放在前台桌上。“我就……附近溜达,过来看一下。”她说,“新蒸的包子,你爱吃的。”
许珍贵跳下吊环,走过来,迟疑着没说话。她妈从来没来过,突然驾到自然也不是为了给她送包子吃。
“你不是招了别的老师吗?”她妈四下打量着,“怎么没有人?”
“有课才来。”许珍贵说,“没课她们不用来。”
“你那个号,”她妈又问,“这几天怎么不发新的视频了呢?你以前每天都发你们小姑娘们跳舞的视频。”
“……最近拍得少。”许珍贵只好说。
她妈转了一圈,也不知道坐哪里,就走到她们平时换衣服的长凳上坐下。许珍贵也过来,犹豫着坐在她旁边。
等了一会儿她妈还没开口,许珍贵只好说:“妈,你有话就直说吧。反正我想说的,我那天已经说完了。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她妈看了她一眼,摇头笑道:“你听着,听完了该干吗还干吗,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是吧?”
看她妈没有生气的样子,许珍贵就也笑了:“那你都知道,你不还照样说?”
“行吧。”她妈叹口气,“道理你也都明白,妈也不是老顽固,不想总唠叨你。你能顾好自己,妈就放心了。要不,我怕你爸将来怪我,没把你照顾好。”
提到爸,许珍贵沉默着没接话。
“你那天说的话,妈也想明白了不少。”她妈说,“你长大了,能自己为自己负责。你爸刚走的那时候,你总安慰我让我走出来,我那时候还觉得你是小孩儿故意装成大人说话。现在我才觉得,你这些年是真的长大了。如果你爸还在,不管你做什么决定,他应该也会支持你的。”
她妈这样说,许珍贵反倒有点愧疚了。“妈,我知道我混到现在,在你们看来还是一事无成,我也没办法做到让你和我爸骄傲。但是我走到今天已经很知足了,我很幸运,也很珍惜。所以我也希望你能相信我,我能照顾好自己,也能过好自己的生活。你不用担心我,你们一家人好好的就够了。”
母女俩坐了一会儿,她妈就起身要走,临走又提醒了她一遍:“包子还是热的,趁热吃了。”
等她妈走了,许珍贵正好也有点饿,就伸手去提兜里拿饭盒。饭盒拿出来,把兜刮掉在地上,她俯身捡起来,发现兜里还有一张卡。
“妈,你东西落这兜里了。”想着她妈还没走远,许珍贵赶紧打电话给她妈。
“密码是你生日。”她妈在那边说。
“啊?”
“……最近你要是手头困难,妈这里还有一点。不多,你凑合凑合。”她妈说。
“……”许珍贵哽住。“妈,我……还没到马上就要吃不上饭靠人接济的程度,”她说,“你不用这样的。你们家里用钱的地方多,我就我自己,实在不行就关门呗!”
“你啊,想一出是一出,干的时候风风火火顾头不顾尾,现在又说关门就关门?”她妈在那边笑,“收着吧,给你备着。当妈的,什么时候都得给闺女备个后盾嘛。”
电话挂了,许珍贵看着手里的银行卡,一时间百感交集,鼻子又酸了。
2
北方入秋早,夏天过去后,瑜伽店人流量和营业额锐减。很多老学员课时用完之后都不再续了,拉新拉不来,开课都成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事情。许珍贵改变计划,只要有一个人就开课。从大课到小课再到一对一,课是能上就上了,但钱仍然亏着,并且越来越亏。
康芸也没有课上,但还是经常过来,没课就带着孩子去路口广场玩。许珍贵叫她回店里,她以为有课上,回来看到店里除了许珍贵也没别人。
“怎么了?”她问。
许珍贵拉她坐下来。
“跟你商量个事吧。”许珍贵说,“我想了有一段时间了。”
康芸就猜到她要说什么了。“别啊,”她苦起脸来,“生完小孩以后,你是第一个让我有钱赚的人。你干不下去了,我去哪儿啊?”
许珍贵苦笑:“你看,我还没说呢,你就知道我现在干不下去了,说明我是真的干不下去了。我马上就要雇不起你了,你哪儿来钱?”
“你真的这么打算吗?”康芸问,“不做了?”
许珍贵摇摇头。“我不想再亏下去了,何况房子马上也不能租了。”她笑道,“我本来以为我怎么也能撑过一年吧,没想到现在就投降了。”
她看康芸闷闷不乐,就安慰道:“你也不用担心,以后你也一样赚钱。”
“啊?”
“你去白小婧那儿吧。”许珍贵说。
“……我不去。”康芸立刻说。
“没什么的,我跟她又没仇,”许珍贵说,“你再找别人家也费心费力,她人不坏,也挺有心思努力赚钱的。你去的话,她也肯定愿意。”
“……”康芸沉默了半天,问,“那你呢?不在这儿了,你去哪儿?”
“我还不知道。”许珍贵说,正看到余多进来。她招手叫余多过来,但余多好像没看见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了神,径直进了里间。
“我们有个计划。”许珍贵故作神秘地说。
祝安安把计划透露给祝宁宁的时候,她差一点尖叫起来,吓得祝安安连忙捂她嘴。被爸妈听见就完蛋了。
“姐,你真的要出门?”祝宁宁压低了声音,手拢在姐姐耳朵上,满脸不可置信,“还出远门?这……行吗?爸妈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拿我开刀?”
“怎么会?我是因为跟你好才告诉你,你就装不知道就行了。”祝安安说。
“……你跟我好为啥不带我去呢?”祝宁宁反问。
“因为你要上学。”祝安安说。
“才不是,”祝宁宁小声说,“因为你网恋。”
“别瞎说!”祝安安吓得又去捂她嘴。
从那天起,祝安安每次直播都会大方地拍自己的样子。拍化妆视频,她也会在最后把镜头拉远一点,搭一身好看的衣服,甚至可以坐着轮椅转个圈给大家看。
她刻意忽略掉恶意的评论,看都不要看,当那些评论不存在。只看那些夸她好漂亮、化妆好美的。直到有一天她收到一条私信,是一个患有小儿麻痹症的十八岁女孩。
“姐姐,家人给我看了你的视频。你好勇敢,好漂亮,我好羡慕你。我十八岁了,从来没有一次,没有任何心理负担地,迎着别人怪异的眼光走在街上,更不用说出现在直播镜头里了。你是我的榜样,可是我没有你漂亮,也不会化妆。在外面,只要别人跟我说句话,我都会觉得他们是在笑我,连看着他们我都不敢,更不用说开口回答了。我怎么才能像你一样勇敢呢?”
这段话祝安安在心里想了好几天,后来回复她:“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勇敢,所以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帮你。我从十八岁到现在,花了十年时间,才迈出了第一步。你现在还只有十八岁,总会迈出这一步的,希望你能比我勇敢。”
那天她在直播里说:“十八岁以前,我在乎的只有我自己,觉得地球都应该围着我转,所有人都必须夸我爱我宠着我。十八岁以后,其实我在乎的还是只有我自己,因为全世界都欠我的,所有人都欠我的,我有充足的理由自暴自弃,躲在自己的小窝里自生自灭。但是最近这段时间,我觉得自己改变了很多。我开始在乎朋友们的想法,也开始结交新的朋友了,他们给了我很多帮助,让我觉得这世界上值得我在乎的人和事越来越多。我的改变可能没那么快,但是慢慢来,尽量每一天都更坦然,更坚定,更勇敢。”
晚上和他聊天的时候,她问:“看到我今天直播了吗?”
“当然看到啦。”他说。
“如果我现在回答你关于见面的问题,算晚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他说,“所以你的回答是?”
“见面吧。”她说。
那边过了好半天没回复,一直正在输入。输入了好久,才发来一句话。
“其实第一次问你要不要见面,也是我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
祝安安看着手机屏幕,释然地笑出声来,也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她想要勇敢一次。她在自己的小窝里躲了十年,现在既然终于鼓足勇气走出去了,那就再试着走远一点吧。
知道她不方便出门,起先为了就近,他自然提议要来她的家乡。她犹豫了一下,他以为她是觉得被看轻,便改口道:“你想在哪里见面就在哪里见面。”
祝安安去跟许珍贵和郑家悦商量:“我不想让他特意来见我,显得我真的很废物,挪不动道儿,也出不了门。但我又不想去他那儿,觉得会不会不安全。怎么办呢?”
“那好办啊,选个你俩都想去的地方去呗!”许珍贵说。
“要出门的话,有点担心到处的无障碍设计,万一不方便……”祝安安说。
“我陪你去。”郑家悦说,“我马上就要回北京了,正好可以陪你去。”
“我也去。”许珍贵说,“我马上就要倒闭了,正好可以陪你去。无障碍设计万一不方便,咱们一起不就没障碍了吗?”
祝安安哭笑不得:“你们这样像保镖一样,更显得我废物。”
“必须陪,我们不放心你。”许珍贵说,“就这么定了,不许有意见。”
郑家悦突然想起来:“余多不是也说她要走了吗?什么时候走?走之前咱们要聚一下吧,祝贺她和姐姐团聚。”
余多跟许珍贵说,她跟姐姐联系上了,很快就要动身去姐姐生活的地方团聚。大家听说了,也都真心为她感到开心。
“顺便祝贺我关张大吉。”许珍贵说。
郑家悦叹了口气:“唉,我的大后方马上就要关门了,我还挺舍不得的。这半年多,要不是因为常往你这儿跑,我可能也熬不过来。”
“别丧气嘛,”许珍贵说,“能当你们半年多的大后方,我荣幸得很呢。”
大家也懒得舍近求远,就还是老传统,在楼下大姐的店里聚餐。“郑前程呢?”郑家悦一边看手机一边奇怪道,“这家伙没事就爱往这儿跑,我今天特意告诉他你请客聚餐,他反倒不来了。”
吃饭的时候,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就问余多是怎么联系上她姐姐的,她就大概说了。
“所以你就直接给她打电话啦?”她们问,“她听到是你,一定好开心吧?她怎么说的?”
余多一边吃,一边默默地点头,但还是一脸平静,并没有什么高兴的神情。“你们就别让她描述了,”许珍贵替她解围,“人家姐妹俩久别叙旧,咱们跟着高兴高兴不就得了,难不成给你们重新表演一遍啊?”
大家就笑。
“哎,”许珍贵跟余多说,“我有一个想法。”
“嗯?”
“我们一起去吧。先陪祝安安‘奔现’,然后我们一起送你去姐姐那里。”许珍贵兴奋地举起筷子比画,就差没手舞足蹈起来了。
“……那你呢?”余多问,“你的店不管了?”
“管什么?反正现在没课,开门关门都一样。”
郑家悦忍不住笑:“你啊,还跟小时候一样,缺心眼。”
祝安安也笑:“她才不是缺心眼呢,她是我们的福星。福星不管走到哪里,做什么事,都会一直是福星的。”
余多不愿意跟她们一起去,但架不住另外俩人被许珍贵说服了。大家都想一起,而且也都是真心替她高兴,她没有理由,也不好意思拒绝,显得对大家的友好和热情过于冷漠了。
“以后你不在这边了,我们就算回老家来,也很难见到了。”许珍贵说,“原本我以为当年毕业就是最后一次见面了,没想到今年回来还能见到你们,还有了这么多重新相处的时间。”她笑嘻嘻地,眼里闪着快乐的光:“我觉得我好幸运。从爸爸走了以后,我第一次觉得,好像我的幸运又都回来了。或者,一直都在身边没有丢。”
在大家的建议下,祝安安选择了一个两人之间居中的城市,高铁过去很快,也很方便。又订了接下来去余多姐姐那里的票,说走就走的旅行就这么决定了。
祝安安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激动过了,好像回到了十八岁那年,第一次独自坐火车去北京的时候。她兴奋得好几天晚上睡不着觉,但白天又得表现得很正常,以免被她爸妈发现端倪。还好最近祝宁宁成绩有点下降,她爸妈成天回来分析到底是老师还是同学,还是哪一科的影响,没有空注意她。
“其实爸妈对你的期望还是很高的。”她跟宁宁说,“当然希望你健康平安是第一位,但如果你能尽自己所能,做一个优秀的小孩,爸妈会非常高兴。”
“我以为我可以不用优秀。”宁宁说,“反正,我们俩将来好好的,不就达到他们的期望了吗?”
“不要这么想。”祝安安耐心道,“爸妈很爱你。虽然你出生之前,他们那样想过,好像我需要有一个妹妹,这才有了你。但你出生之后,对我们来说,你就是这个家里不可缺的一员,你将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姐姐都会支持你,你不用有顾虑。”
“是吗?”宁宁若有所思地想了想,皱起眉头,“可是我还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呢。”
“没关系。”祝安安拍了拍妹妹的脑袋,“你有的是时间想。你离长大还有那么久,要好好享受。”
她充满憧憬地等待着这一次见面。两个人也开心地计划着,要先去风景不错的地方逛一逛,要去吃一家看起来口碑不错的餐厅,还要一起看一场电影。她还买了新衣服,有空琢磨着要化一个什么样的妆。
出门的前一晚,她都已经在**坐好,玩着手机准备睡下了。她妈突然来敲她房间的门,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
“安安,我能进来吗?”看她点头,她妈就过来在她床边坐下。
祝安安表面上云淡风轻,无辜地看着她妈,心里却在突突打鼓,心想不会完蛋了吧,难道我都已经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因为偷摸计划离家出走被家长抓个正着?这种糗事我这辈子不想再经历第二遍了。
然后她妈就一样云淡风轻地,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她腿上。是一个小小的充电暖手宝。
“入秋凉得早。你们年轻人火气旺,人家都没事,但你不是每年一降温就早早备上吗?家里那个太大个儿,不方便,我给你买了个小的,出门带着,轻巧。”
“……”祝安安一时间愣了,竟然半天不知道说什么。
“我知道你不是去许珍贵家里住。”她妈说。她之前的说辞一直是要去许珍贵家里住几天。
“别这么看着我。”她妈说,“不是宁宁告诉我的啊,她一直都跟你一条心,不那么容易收买。”
“……”祝安安嗫嚅,“……我也没说是她告诉你的。”她又不是十八岁的小孩了。当年一露馅就诬陷许珍贵告密,现在可没脸诬陷自己妹妹告密。只不过难免心里有点挫败,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些岁数,在爸妈眼里,果然还是没有自理能力的废物。
“明天我跟你爸送你到高铁站。”她妈装作没看出来她的窘迫,拍了拍她手里的暖手宝,说,“出门去玩就好好玩,跟你的小姐妹们友好相处,不要闹。最重要的一点,保证安全。爸爸妈妈等你回家。”
说完她妈就起身出去,把房间门给她带上了。
手机里弹出信息:“明天见。”她躺在**,闭上眼睛,想偷偷地笑,却不小心笑出了眼泪。
“你说她会不会生气啊?”
第二天,另外三个人准备先去祝安安家接她,再去高铁站。郑家悦问许珍贵:“她最讨厌别人跟她父母告密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她状况特殊,我们要为她负责,就不能不让她爸妈知道。再说,她都这个年纪了,她爸妈也不可能真的限制她出门,那她以后就真的没办法融入正常人的生活了。”许珍贵说,“她生气我就认了嘛,反正高三的时候,她就是那么跟我生气的,又没怎样。”
话没说完,祝安安就在群里发信息:“不用来接我啦,车站见。”加了一个飞吻的表情包。
她们仨先到的,帮着祝安安办了重点旅客服务,从进站到上车坐下都很顺利。为了祝安安的轮椅她们特意买了车厢最后的无障碍位置,够宽敞,也可以放行李。
认识这么多年来,她们好像也没有一起出行过,快乐得就像十八岁的时候一样。
“……不像吧。”郑家悦第一个反驳,“我十八岁的时候,也不咋快乐。”
“我也是。”祝安安说。
余多没说话。她一路上都很沉默。
“……行,就我快乐。我缺心眼,行了吧。”许珍贵说。
女孩们叽叽喳喳地聊天,过道另一边坐着的一个姐姐好奇地问:“你们是去毕业旅行吗?这也不是毕业的时候呀。”
许珍贵扑哧一笑。“是毕业旅行。”她说,“只不过我们毕业得比较晚。”
几个人相视大笑。
快乐的时光流逝得太快了。祝安安都没觉得旅程有任何不适,一直在吃东西聊天,她笑得妆都有点花了。许珍贵看了一眼时间,跟她们说快到站了,她才想起来她是来“奔现”约会的。连忙从包里摸出小镜子来补妆,左照右照,摸摸头发整整衣服,不断地问她们:“还可以吗?我还可以吗?”
“可以可以,真的特别可以。”许珍贵和郑家悦哄着她。余多不会哄,蹲在她旁边默默地把她扑散粉扑到了的头发丝一根一根拈干净。
“……真的吗?你们认真的吗?没有哄我吧?”
“没有没有。”
祝安安很谨慎,她把他们见面的地方约在了一个人潮如织的商业街,并且跟他约在晚上六点钟,而她们不到五点钟就到了。许珍贵嚷嚷着饿了,先去找个地方吃东西,祝安安却一点都不饿,整个人都被即将见面的兴奋与期待充斥。
几个人选了一家位于临街二楼的店,角度很好,坐在窗边的角落里可以看到她的目标地点。他们约在一家再普通不过的,随处可见的便利店门口见面。“这样显得……没那么正式。”祝安安有点忐忑地解释道,“就像普通朋友随便约个见面一样。”
话是这么说,但随着约好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开始越来越紧张。
“我们真的就这样见面吗?”出发之前她问过他,“你会不会放我鸽子?”
“那你会不会放我鸽子?”他发了一个笑哈哈的表情,问。
“那如果,我先到了,你看到我的样子,就反悔了,不想现身跟我见面了,转身就走了,怎么办?电影里很多都是这样的。”她问。
“……你的样子我在直播里都看到了啊,也没有什么意外的。”他说,“还是你比较容易反悔吧,你连我照片都不要看,万一我见光死,你就转身走了。”
“……”
“你确定你能认出他吗?”她们问,“这么多人从那个便利店里出来进去的。”她们指着窗外,刚坐下没到十分钟,已经进出好几个人了。
祝安安点点头。他会穿白色T恤和米色衬衫,因为他俩都喜欢的一部老港片里男主角这样穿很好看。她穿了普通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裙子,没有像女主角那样穿,因为那个片子里男女主角最后也没有在一起。她躲在窗里面,把遮太阳的百叶帘拉下来,只留下一条窄窄的缝,像做贼一样偷偷地从缝隙里往外看。
“你不用这么挡,他看不到的,这一条街那么多店,这个方向玻璃反光,站那儿肯定什么都看不见。”她们说。
她不管。从五点到五点四十五分,在便利店门口停留过的有十几个人,男女老少都有,但没有他。她们并不知道他穿什么衣服,兴致勃勃地一边吃着喝着一边观察。
“是这个吧?这个人穿得还挺嘻哈的,戴个帽子。”
“这个挺帅的,看起来年纪小,不会还是学生吧?”
“不是这个,那是他女朋友。你看,走了。”
“那个那个。站门口打半天电话了,也没进去,肯定是他吧?”
“像吗?我怎么觉得不是,这个人看起来跟刚加完班似的,弯腰驼背的。你看他背的那双肩包肯定很沉,背着电脑呢吧。”
她们叽叽喳喳猜了大半天,六点钟已经到了,门口也没有人。
“迟到了?要不要问问他是不是堵车了?”她们七嘴八舌出主意。
祝安安不说话。
她注意到了一个背影。他早早就来了,一直站在便利店隔壁咖啡馆的屋檐下面,可能也是怕来太早了尴尬,站的位置也正好能看到便利店门口。他不住地低头看手机,但她并没有收到他问她为什么还没到的信息。
看她一直不说话,她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总算看到了那个身影。
“是那个吗?”
“是吧?他也站得远了一点等你吧?”
“是吧是吧?”
看她们纷纷激动起来,拉她胳膊:“走啊走啊,人家都到了,我们快过去。”好像“奔现”约会的是她们一样。祝安安觉得好笑,又心生忐忑。“再等一下吧。”她说。
六点十五分,他走了几步,从隔壁径直到了便利店门口站定,不时左右张望。她也看到了他转过身来的样子,正穿着白色T恤和米色衬衫,高高瘦瘦,戴着眼镜,头发很短,皮肤不白,身板挺得很直。看起来很年轻,也很有精神,是走在人群里看到会忍不住多留意一眼的模样。
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但其实她并没有想象过他具体的样子。她觉得他这个样子也很好,或许,甚至,有点过于好了,好到她不敢见面了。
他转过去举起手机,没过几秒钟,图片就传到了她这里。拍的是便利店的门口。
他什么都没说,知道她一定到了,也一定会看见。
祝安安一直坐在原处,往窗外看着,一动没动。许珍贵和郑家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余多安静地听,偶尔插一句话。她们默契地没有再催问祝安安,只是等她自己决定。
六点半过去了,六点四十五分过去了,七点钟过去了。从傍晚等到天黑,她一直望着那个来回踱步不停张望的身影。她本来以为他等个十几分钟,看到没人就会走,或者发信息来问她。但他还在那里等。
如果这时候她出现在他面前,今天就会是她人生中最快乐最雀跃的一天。但她还是退缩了。即使出发前再期待,再兴奋,再信心满满,她还是在和他最接近的这一刻,退缩了。
终于,他不再踱步张望,转身进了便利店。没过一会儿就出来了,在门口外墙的角落里站了一会儿,好像放下了一个什么东西,然后走了,头也没有回。
看到他走了,许珍贵和郑家悦有一点着急,忍不住问:“真的不去了吗?”
祝安安咬着牙,摇了摇头。
能来到这一刻,已经是她做过的最勇敢的事了。但是然后呢?以后呢?在网上他们可以无话不谈,但真的走进生活,他们还能谈什么呢?她想都不敢想。他太正常了,正常到她不敢跟他做现实中的朋友。
看她一再坚持,她们便也不再问了。等到时间又过去了很久,一行人才出来下楼,走到刚才那条街上。
路过便利店门口,祝安安自己挪过去,靠近了刚才他站着的那个角落,竟然看到那里有一枝玫瑰花。是他刚才放下,留给她的。
她拿起那枝花,忍不住委屈地哭了起来。哭自己的懦弱、自卑、胆怯,哭自己把本应该最快乐最雀跃的一天亲手毁了,哭自己把充满希冀的见面变成连道别都没敢的尴尬局面,哭自己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和能力开始全新的人生。
3
“她没事吧?”
再次坐上高铁,祝安安一直望着窗外发呆,也不说话。郑家悦只能坐远了跟许珍贵小声说。本来只有余多一个闷葫芦,现在最叽叽喳喳的一个也沉默了,剩下俩人也没了心情。
“会没事的。”许珍贵看着祝安安,笃定地说,“我觉得她这次出行的意义已经达到了。以后她也会越来越好。”
失约之后,他一直没有再给她发任何消息。她也没发,两个人对这次单方面放了鸽子的“奔现”,默契地选择不提。她偷偷地点开他的信息,想看看他是不是已经把她删除拉黑了,但也没有。
就到这里吧,可以结束了。她心里想,给我脆弱的自尊留一点最后的脸面吧。
没过多长时间,祝安安就恢复正常了。她叫余多过去,絮絮地问她姐姐住哪里,怎么联系上的,咱们要不要给她买礼物,离车站有多远的路。许珍贵和郑家悦对视一眼:“我就说吧。”“嗯。”
“你还没告诉她你几点到吗?”祝安安问余多。
余多愣了一下,摇摇头。
“啊,你想直接过去,给她一个惊喜吧?”祝安安说。
余多只好又点点头。
姐姐不仅不知道她几点到,也不知道她今天到,甚至连她要来都不知道。
她从李静老师的家人那里拿到了姐姐确切的现居地址和电话,也打过去了,听到那边一个“喂”字。她太想念那个熟悉的声音了,从小到大,保护她关心她,骂她训她的这个声音,就算十年都没听到过也不会认不出。但她的声音堵在了嗓子眼,辣得眼泪都流出来,没敢吱声就挂断了电话。
一开始她觉得自己这样贸然决定来找姐姐,会不会太唐突了。但她又觉得有些话,只有在面对面重逢的时候,她才有勇气问出口。而且,她想亲眼看看姐姐现在的生活。
下了高铁,又要转汽车。余多担心祝安安不方便,跟许珍贵和郑家悦说,要不她们别再送了,回家去。但三个人都坚决不同意。
“一定要送你到家我们才放心。”她们说。
她拗不过她们,只好一起按着地址找过去。不怎么发达的小城,这个地址还算不太偏僻,小区看起来有点老旧,交通还算便利。周围也挺热闹,挺有人气,菜市场旁边挨着幼儿园。赶上了下班高峰,还有点堵车。
她们找到了地址上的楼栋,在小区靠边最里面,还没往街对面路口里拐,余多就站住了。
“不是吧?”祝安安说,“你可别跟我一样怂啊。我告诉你,我这么废物的人,非要跟着来,就是必须亲眼看你回家。你跟我的情况可不一样,那可是你亲姐,别在这儿磨蹭,赶紧的。”
话还没说完,余多就看到路口另一侧,有一对看起来很默契的夫妻俩,手里提着刚从市场买的菜。俩人走到旁边幼儿园门口接孩子的家长堆里,站在那里一边等,一边有说有笑。
姐姐比她印象里胖了,头发剪短了,看起来也没化妆,穿着灰扑扑看不出颜色的素净旧衣服,几乎已经看不出十年前的样子了,但她还是能认出来。姐姐站在那里,跟相熟的家长打着招呼,脸上笑容满面,一边说话一边用双手比画着什么。她身旁的男人很自然地把装着菜的袋子从她手上挪到自己手上,以便她比画得更自如一点。
没过一会儿,幼儿园又放了一个班的孩子出来。有个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过来,一头撞进姐姐怀里。
小女孩把书包递给爸爸,然后一手一个牵着爸爸妈妈,一家三口沿着路口拐进了小区。
她心里是很欣喜的。和她料想的一样,姐姐有了陪伴她的人,有了自己的家,也有了自己的小孩,生活看起来平淡而满足。然而越欣喜,她越觉得似乎自己不该去打扰。
许珍贵看出了她的窘境,拉她到一边,小声说:“你是不是没告诉姐姐你要来?”
余多没说话。
“要不这样吧,”许珍贵说,“咱们都累了,今天也不回去。我们找地方住下,明天一起陪你去姐姐家。好不好?”
看余多没说话,许珍贵又说:“其实我觉得,你现在回来了,来跟姐姐见个面,也不算打扰。毕竟她有她的伴侣和孩子了,你也有你的生活,但亲人总要来往的嘛。先见面,以后再做打算。”
祝安安在一边等着,小声跟郑家悦说:“还是许珍贵比较善解人意,我现在就想抽醒她。十年没见的亲姐姐,都到门口了,在这儿磨蹭什么呢?!……我现在有点理解昨天你们对我的心情了,是不是想抽死我?”
“……也没有。”郑家悦说。
祝安安看了她一眼。她说:“……有一点。”
“……”
“好啦。你们俩处境不一样。”郑家悦说,“但是也没关系,不管怎么决定,我们都陪着你呢。”
她站在祝安安轮椅后面,伸出手来握着她的手。祝安安说:“我觉得我比小时候好很多了,小时候你肯定更想抽我。”
“……彼此彼此。”
“……”
一路奔波,大家都累了,吃了饭,找了一家旅馆开了一间多人间,晚上一边聊天一边休息,各自给家人报了平安。余多一直沉默不语,趁她们各自拿着手机,语音的语音,视频的视频,说想出去透透气,就开门出去了。许珍贵从手机上抬了下眼睛,看到余多拿了随身的包,觉得有点奇怪。
“她干吗去?她说要出去透气?”她问坐得离门口最近的郑家悦。
“好像是。”
“出去透气干吗要拿包呢?”许珍贵纳闷道,“我们又不会偷。”
过了一会儿,三个人陆续都结束了通话,余多还没回来,许珍贵就给她发了信息,问她在哪里透气,注意安全。余多一直没回,许珍贵怕不安全,又给她打了电话,她也没接。
三个人一时间都觉得不对劲,难道出门透气这么短的时间手机就丢了?许珍贵和郑家悦两个人决定出门找找看,留祝安安在房间等。
“可能她在附近想自己安静一下。”祝安安说。
“可能吧,但还是早点回来的好。”许珍贵说,“要不我总觉得不放心。”
两个人下楼到前台,问服务员有没有看到余多出去,她们说没注意。两人就到门外想随便转一转看看。出了门来到街上,天色已经很晚了,人也很少,周围很安静,不见余多的影子。许珍贵一边走,一边又拿出手机来拨通余多的电话。
没想到她俩突然同时听到余多的电话铃在附近不知道哪里响了起来。声音不大,但绝对是她们听过的她的电话铃声。走了几步,她们发现旁边的垃圾桶里就扔着余多随身的包。
包完好无损。提出来一看,手机还在里面响。
“这也不是被偷被抢了啊。”郑家悦一头雾水,“怎么把包给扔了?她人呢?”
俩人回到门口的灯光底下,打开余多的包翻了翻。除了一些路上她们给的零食和随身用品之外,还有一沓不知道什么文件。她俩对视了一眼,拿出来打开。
天彻底黑了,隔着街就能看到住宅楼里星星点点的灯光亮着。姐姐家住在一楼,窗帘还没拉,透过窗户,能看到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吃着晚饭。小女孩咧开嘴大笑,妈妈宠溺地帮她把脸上粘着的饭粒拣掉,爸爸端着盘子过来,给她的碗里又添了什么食物,真是阖家团圆的温馨场面。
余多知道,这样的生活是十年前的姐姐做梦都想要的。那时候她们都不知道会不会实现,现在姐姐实现了,但这个梦里却没有她,也不应该有她。
来之前,她爸的那个远房侄子意外地主动联系她,说要见面。她觉得很奇怪,但想想自己一穷二白,也没有什么可被剥削的,就去了。结果他侄子一见面就拿出一份文件,让她签字。
“我只是坐了十年牢,我不是傻子,你让我签什么我就签。”她看都没看就说,“我当年认罪都没有这么痛快。”
“你先看一下。”他倒是没急躁。
她仔细一看,是一份放弃继承权声明。大概意思就是她爸将来如果死了,她自愿放弃遗产和房产什么的。
“是怕我去抢你的钱吗?”她说,“我姐当年走的时候,你也逼她签了这个?”
“没有。”他淡淡地说,“她不用签。”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他倒是有点诧异,“她走了都没告诉过你?”
“告诉我什么?”
“告诉你她不是你姐姐。”
…………
原来,原来一切都说得通了。
为什么姐姐总是说不记得妈妈离开前的事。为什么姐姐总是说不知道妈妈去了哪里。为什么姐姐比她大这么多岁。为什么姐姐有小时候在农村的记忆,而她没有。
为什么他总是暴打姐姐,但姐姐总护着她。为什么他总骂姐姐不检点,到处勾引野男人。为什么他连一根头发丝儿都不许在家里出现。
他侄子说,他当年结不成婚是因为他有弱精症,他到处求医问药大受打击之后,心灰意冷,跟家人说,要领养一个孩子。但是没过几年,他家人就发现了沈英的存在,还有刚出生的余多。他对外说是他领养的姐妹俩。可他家人都知道,年龄差距过大的沈英和余多,根本就不是姐妹,而是母女。
但他又觉得他自己不能生,就认为余多一定是沈英跟野男人乱搞生下来的。他害怕余多是他亲生的,又害怕余多不是他亲生的。在余多没满周岁的时候,沈英曾经偷了他的头发想去做亲子鉴定,被他发现了打个半死,告诉她如果再被他发现,他就把余多从窗户丢出去。从那天起,家里只要出现头发丝儿或者指甲,他就会暴揍她一顿,渐渐地演变成了他近乎变态的洁癖。
原来她的噩梦不仅因为他,还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
原来她隐瞒身世,是因为耻辱,或者不想让这个孩子觉得自己的由来是如此恶心。
原来她不仅是姐姐。
原来她也是妈妈。
临走前,余多去养老院再看了他一眼。在他浑浑噩噩不知道她过来要干什么的时候,她走上前,戴上手套,拿出塑封袋,然后拔了一撮他的头发下来,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害怕吗?”她问他。
他有点混淆,还没认出她来。但看她拿着一撮头发,突然就激动起来,咿咿呀呀地大喊,口水从闭不上的嘴里流到身前的围兜上。
“我也害怕。”她冷冷地说,“我害怕你不仅恶心了我十八年,还要恶心我今后的半辈子。”
亲子鉴定的结果很快出来了,她再恶心,也不得不接受这迟到了多年的真相。他可能这辈子都想不到,他嫌恶了这么多年的,在他眼里低贱得死不足惜的这个女孩,真是他的亲生女儿。
看到沈英和家人一起买菜接孩子回家的时候,余多在心里想,她有点理解为什么沈英会那样义无反顾地离开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马不停蹄地开始新生活。可能在沈英心里,她作为一个没有权利选择自己是否成为母亲的人,既然成为,就要承担起这个孩子十八岁成年以前的看顾的责任。而在那之后,她就谁也不欠了,拼了命也要逃出那个噩梦一样的家。
这样想着,她甚至有点开始佩服沈英了。佩服沈英没有彻底在那个家里挨打等死,佩服她说到做到,真的陪伴自己到十八岁,佩服她可以冷漠到十年都没再来看过自己。毕竟,沈英所有的痛苦其实都是她带来的,但还是那样努力地保护了她,然后毅然决然地离开了她。
“不要回头看,不要后悔。往前走,才有希望。”
她如今做到了,自己再也没有理由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了。可能从一开始她再也不写信来的时候,她就该意识到的。
多有趣啊,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有一天真的找到了亲生父母,然后在同一天又失去了。
对面的窗户里,一家人已经吃完了晚饭。爸爸在洗碗,妈妈牵着小孩坐到一旁摆着小黑板的角落里,开始读绘本,小孩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来。
她不想再看到人家家里灯火通明的欢乐场景了。再看她会更舍不得,会忍不住冲过去敲门,问她为什么把自己丢下了,问她为什么当了别人的妈妈,却从来不告诉自己妈妈是谁。
不想再问了,那样自己最后的尊严也没有了。不能再想了,再想就更舍不得了。她觉得好笑,十年后,她还是这么舍不得,真没出息。
就这样吧,这里就是道别了。
“妈妈,”她轻声说,“再见。”
这个陌生的小城,她哪里都不认识,两手空空,也只能漫无目的地到处走。
她走上了过街天桥,在中央停下来。夜已经深了,桥下没有什么车了,但还是很高的。她探头出去看了看,没有安防护网,就爬了上去,坐在上面。
有点似曾相识的时刻,她想起了十年前那个满是窟窿的窗,又想起了当时贺尧跟她说的最后一句话:“谢谢。”
十年后,当她终于舍得的时候,可没有人来帮她了。
她闭上眼睛,耳边只有安静划过的风。
“多多!”
她以为是幻觉,但回过头睁开眼,沈英就站在天桥边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她再往后看,许珍贵她们也站在远处,焦急地望着她。回头往另一边看,是她们叫来的警察。
“多多。”沈英泪流满面,“你下来。”
她想叫姐姐,可是却叫不出声。“我应该叫你什么?”她只好问。
“你先下来。”
她没有动。“我下来干吗呢?”她说,“我没有家了。以前我总以为等有一天我知道我亲爸亲妈是谁了,说不定就有家了。我现在知道了,更没有家了。”
“你先下来,好不好?”沈英哭道,“你跟姐姐回家。”
“你不是我的姐姐,”余多摇头,说,“你也不是我的妈妈,你是别人的妈妈。你有你的家了,你回家吧,你走吧。”
“多多,你听我说。”沈英说,“李老师前几天才给我打过电话,我知道你出来了,但是之前一直脱不开身,我本来打算等孩子和她爸爸都有时间,我们一起去找你的。我从来没有不要你,你先跟我回家,以后的打算,我们慢慢商量,好不好?你想怎样都行……”
余多还是一再摇头:“你不要这样说,你会后悔的。我已经拖累你十八年了,好不容易你解脱了,你不要再管我了。”
“多多,”沈英一边哭,一边抖着手从自己的衣袋里翻出什么东西,远远地举给她看,“多多,你看。”
余多转过头去看。
那是两张皱巴巴的褪了色的粉红纸片。
“多多,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去哪里,我都想跟你一起的。这两张车票,我一直留着,我知道我一定会接你回来的,你相信我好吗?我没有把你丢下,以后也不会把你丢下,你也别丢下我好吗?”
余多看着那两张当年的旧车票,神色终于软下来,眼泪也掉了下来。她转过身,抽泣着嗫嚅道:“可是,我以后叫你什么呢……”
另一边的警察抓住时机上前把她从桥栏上拉了下来。沈英冲过去抱住她,两个人一起倒在地上,号啕大哭。
残破的旧车票被风吹走,她们也不再需要逃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