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回头看,不要后悔。往前走,才有希望。”
1
晚上熄了灯,等宿管查完寝,祝安安看到许珍贵溜去了水房,就也从自己**爬起来蹑手蹑脚过去,果然看到许珍贵一边磨磨蹭蹭地刷牙,一边手里还拿着小本本不知道背着什么。
祝安安和许珍贵那段时间没怎么讲话。余多退了学,她俩本来还因此别扭着,许珍贵反感祝安安欺负余多,祝安安嫌许珍贵装圣母多管闲事。但许珍贵家里出事后,祝安安又是真实地为许珍贵担心;许珍贵看祝安安突然开始努力学习却仍然在混子班考倒数,也真心为她着急。但两个人都闷在心里面,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也把对方当空气。
许珍贵吐掉牙膏沫,在镜子里看到祝安安在门口,没回头:“有事吗?”
祝安安就凑过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道:“我偷拿了我妈新买的眼霜,说对黑眼圈有效果。你要不要试试看?”她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许珍贵看她有意示好,也没有冷脸,说:“得了吧,天天在被窝里熬夜,有什么能对黑眼圈有效?要是明天就高考完,我黑眼圈后天就没有了。”
“你这次模考怎么样?”祝安安问,“好像郑家悦这次年级十五,我昨天本来想祝贺她,看她在楼道里哭,就没敢过去。”
“……我还行。”许珍贵说,“我比上次进了四十多名。”
“那是好事呀!”祝安安挽住她胳膊,“你爸妈一定很开心。”
“他们不知道,也顾不上开心。”许珍贵说,“我爸终于要出院了,我妈不让我再缺课了。”
“叔叔肯定能很快好起来。”祝安安说。
许珍贵收拾起洗漱的东西,没接话。
爸爸虽然出院了,但家里不可能回到从前了。为了爸爸的治疗,妈妈瞒着他借了不少钱,还不敢让他知道贺尧爸爸已经身故的事,怕他病还没好,人又气过去。
得知许珍贵这段时间缺了不少课,她爸坚决不让她再待在家里。“马上回去住校去。”他说,“不能因为家里的事,影响你复习。”
“我还不想因为复习影响家里的事呢!”许珍贵不满。
“不行。”她爸坚持,“你高考才是最重要的。你考上你理想的大学,爸爸病就好了。”
“……爸,我不是小孩了。”许珍贵无奈地说,心里又有些酸楚,“你别总把我当个傻子一样哄,行吗?”
但她还是听话回去住校了,回去前的晚上她跟她妈挤在客厅的小**,听着卧室里她爸睡不着发出的沉重的呼吸声。
“爸会好吗?”她小声问她妈,“医生不是说,恢复得好,就有希望回到正常的生活吗?”
“会好。”她妈想都没想就回答,“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起,就一定会好。”
“爸是不是希望看到我考上好大学?”她又问。
“你如果能考上,我们当然高兴。”她妈说,“你是爸爸妈妈所有的希望。”
从医院回来后,严瑾曾来看望过,被许妈妈赶了出来。
“你赶紧走吧。”许妈妈说。
她没说话,但也没走。
“你别来哭惨了,以后你都别来了,我不想再见到你。”许妈妈说,“要说惨,两家都惨,两个小孩子最惨。你有你的儿子要心疼,我也有我的女儿要心疼。现在他人没了,既然你不能替他还钱,你来说什么都没有用。”
严瑾沉默了半晌,许妈妈转身要回去,她拉住,从包里拿出了一个陈旧的信封,塞给许妈妈,里面是一沓钱。
“咱们不要她的钱。”回来的许珍贵听她妈一说,有点气愤,“爸现在都这样了,这点钱杯水车薪,她还装腔作势地来关心。”
“……留着吧。”她妈说,“多少都是钱,家里现在每一分钱都不容易。”
在她妈印象里,严老师从来没有这样低声下气地求过别人。“我这一辈子,都指着尧尧在活。我除了教书,没有什么用,我可以砸锅卖铁一辈子,一点点还你们的钱,但他是无辜的,他和我一样,恨他爸……我不能让他受到他爸的影响,我还指望着他好好走他自己的路,考上他喜欢的大学。他有他的未来,有属于他自己的人生……”
但许珍贵心里明白,贺尧自己可能都不知道他自己的路在哪儿,他没有喜欢的大学,也不知道他的人生应该是什么样子,可能是什么样子。他从来也不曾属于他自己。
“我可能一点都不了解他。”听许珍贵简单说了他们两家的事之后,祝安安小声感慨道,“可能我真的没有余多了解他。”
许珍贵没说话。
“她走了我才知道她家里是……那样的。”祝安安又说,“那些人笑话她和她姐的时候,我可什么都没说啊,我也没再欺负她,真的。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
“算了。”许珍贵想起她妈一遍又一遍叮嘱她的话,一时间觉得有点疲惫又迷茫,“各人管好自己就好了,别的也无所谓了。”
“那现在叔叔治疗还缺钱吗?”祝安安又问。
“缺是什么时候都缺的。我妈只让我好好高考,别的什么也不让我管。”许珍贵叹口气,说。
黑暗里祝安安看着许珍贵的脸色,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许珍贵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你有话就说。”她说,“别磨磨蹭蹭的,我要回去睡觉了。”
“那个……”祝安安犹豫着开口,“我能不能求你帮个忙?”
“嗯。”
“我借你钱。”祝安安说。
“啊?!……”
郑家悦溜下床的时候看到许珍贵和祝安安都不在,还有点奇怪,来到水房,果然看到她俩头碰头蹲在墙角嘀嘀咕咕。她打开手电照过去。
“你干什么?”
“吓死人啊!”
“……你俩在这儿鬼鬼祟祟干吗呢?”
祝安安说的帮忙,是她想让许珍贵帮她撒谎,然后自己一个人去北京艺考。“我就跟我爸妈说,是你要去艺考,我陪你去。你给我家打个电话说你爸妈没办法陪你去,就行了。”祝安安很有信心地说,“我跟他们说过你爸爸住院了,家里困难,我想借钱给你,他们会相信的。然后我多要点,这样我的路费什么的也就要出来了,还能借你钱,这不是一举两得?”
“我不要。”许珍贵说,“多少钱我都怕我还不上。”
“还不上就还不上,难道我的路费还能还啊?”祝安安手一挥,毫不在意,“没事,反正我自己也花了,到时候我就说都是我花的,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但你要去北京啊,你骗他们说我考,我又不去啊,被发现怎么办?”许珍贵说。
“没让你去,你什么都不用干,就是那几天万一他们给你家打电话什么的,你别接,别穿帮了就行。”祝安安说。
“……我没有电话。”许珍贵说,“我也没有家了啊。”
“……好吧。”祝安安一愣,下意识拍了拍自己嘴巴,“反正就是这个意思。谎是我让你撒的,就算我爸妈以后发现了,也只能拿我出气,不会跟你有关系的。”
“你干吗不找郑家悦帮你装?”郑家悦过来之后,许珍贵说。
“……她成绩太好了。”祝安安说。
“……”许珍贵没法反驳。
“你疯了吧?”郑家悦听了前因后果,疑惑地问,“你非要瞒天过海去艺考,是为了贺尧吗?”
这话一下子把祝安安问住了,她哑然好一阵,才犹豫着说:“……是吧,也不是。”
“那你爸妈要是知道了,不得完蛋吗?”许珍贵问。
“……”祝安安低下头抠着手,半天才说,“是,贺尧一定会去北京,我也想去。我不怕你们笑话我丢脸。但我如果不走艺考的话,我不像你们,我可能哪儿都考不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
水房里太黑了,郑家悦就拿出手电打开,但也难得地没有抓紧时间背她的书,而是听着她们俩的话。
许珍贵轻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但在那一刻,她觉得她们三个人是一样的,不管是拼了命想够清北的郑家悦,还是想考985或211的她自己,或者是就为了能上个像样的学校的祝安安,她们站在不同的起点,却都要努力踮起脚去够不知道能不能够得到的东西,都在为自己争取一条能走的路。虽然路通向不同的未知的远方,但为了走得远一点,再远一点,谁也不丢脸。
“……所以我想试一试。你们觉得我是因为喜欢他也无所谓,我就想试一试。”祝安安小声说。
又过了好一会儿,许珍贵才开口说:“……我们家是挺缺钱的。我妈要是知道我借同学钱,可能也会不高兴。但是……”她看了一眼祝安安,黑暗里祝安安观察着她的脸色提前露出了喜悦。“要是你能顺利去艺考……你让我怎么帮你,就怎么来吧。”
祝安安兴奋地尖叫起来,许珍贵吓得赶紧捂住她嘴。
“就那么激动?”郑家悦连忙回头听走廊里有没有宿管的脚步声。
“……你是我的大恩人!”祝安安手舞足蹈,“我的录取通知书,有你的一半!”
“……我要你的一半干什么?”许珍贵说,“咱们各自有各自的录取通知书,那就最好了。”
三个人头碰头蹲在水房里,四周漆黑寂静,手电筒放在中间,光束直冲天花板。
“我们三个好像在拜神仙。”祝安安扑哧一笑,“有点搞笑。”
“拜神仙有蹲着拜的吗?”许珍贵好久都没有轻松地和她们俩聊天了,终于也放松下来,难得地露出一个笑容。
“拜什么神仙,神仙能帮我多考几分吗?”郑家悦小声叨咕,“我要是多几分,这次摸底就进年级前十了。”
“希望咱们都能一切顺利。”祝安安小声说。
“一切顺利。”郑家悦说。
“一切顺利。”许珍贵也说。她已经很久没有像小时候那样,笃信自己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了,但在那个寂静的晚上,在阴冷的水房里,看着对面两个女孩被手电光照得奇奇怪怪的脸庞,她真的很希望在那一刻,有幸运降临到她们每个人的身上。
2
提心吊胆地,这个秘密终于被郑家悦隐瞒到了去医院做手术的前一秒。在等待的时候,她望着跑来跑去帮她办各种事情的许珍贵,突然觉得格外孤独,却又格外感动。明明就在这个去哪儿都不超过半小时的小城里,明明自己从小到大最亲近的家人就在不远的地方,但和自己是最近的血缘至亲的,是这个还没见面就会永远离她而去的孩子,而唯一忙前忙后帮她的,也只有不是亲人反而亲似姐妹的朋友。
陪郑家悦做手术的这几天,许珍贵店里停了课。康芸的小孩生病了,每天都要去医院做雾化,不能来带课,白小婧去外地考教培证了,是许珍贵特意找了以前学教培的同学帮她推荐的,得下周才回来。还好最近都是老学员来上课,许珍贵称是郑家悦身体不舒服要做个小手术,大家知道她们的难处,也都理解。只有郑前程觉得不对劲,又不清楚她们两个人在搞什么鬼。许珍贵被他三天两头旁敲侧击烦得没办法,又得帮他姐打掩护,只好瞎说自己生理期肚子疼就任性停了课不想上。
等许珍贵处理完,回到郑家悦旁边坐下,看她在掉眼泪,以为是她害怕了,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只能说:“没事的,没事的,医生不是说了吗,你身体健康得很,这就是一个小手术,不会有任何危险,别怕。”
“没有,我没有。”郑家悦连忙抹掉眼泪。
“你是不是想爸爸妈妈了?”许珍贵握住她的手,“其实我觉得,你还是回家去休养比较好,我这里毕竟是临时的,我怕我照顾不好你,毕竟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回去以后,你好好跟叔叔阿姨说,他们会理解的。”
郑家悦怔忡着,并没有仔细听许珍贵说的话。她想着那个曾经为了和李楷有一个共同的孩子而疲于奔命的自己,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她已经丧失了所有积攒起来的成为妈妈的勇气和盼望。现在,她只想摆脱所有,体验一下有生以来几乎从未体验过的,真正独自一人无牵无挂的人生。
王秀菲回去之后曾经打来过电话,她回去后,她老公还是不把十万块钱还给李楷,一家人就那么僵持不下。但王秀菲没办法像她一样选择当断则断,没有收入和积蓄尚且不提,光是两个孩子的牵扯,就足以让王秀菲根本没有办法想象家庭的分割。郑家悦想起当时她问王秀菲的那句话,如果没有婚姻、老公、孩子,没有现在的这个家庭,她会是谁?都说未知带来恐惧,可能只有身处现在这样吊诡的时刻,未知才会带来力量和勇气吧,因为她也想不到有什么比现在这种情况更糟糕了。一想到从这个决定开始,她可以谁也不是了,她可以以从未有过的新身份开始未知的人生,她就什么都敢了。
在等待郑家悦做手术的时候,许珍贵焦灼地刷手机转移注意力,看到祝安安竟然破天荒地发了条朋友圈,是祝宁宁的照片。小姑娘穿着漂亮的花裙子站在河边树下,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开心地笑着。
“春天来了,我看到了。”祝安安写道。
照片想必是祝安安给妹妹拍的,她竟然出门了,许珍贵不由得替她开心起来,立刻点了一个赞。没过一会儿,祝安安的消息就来了。
“这几天没在上课?最近还好吗?”
她怎么知道?估计是发现自己每天都在朋友圈刷屏,只有这几天消停。许珍贵回复道:“没事,不舒服就放几天假啦,这就是自己给自己当老板的好处。”
郑家悦觉得许珍贵因为陪她耽误事,很过意不去。许珍贵就说反正那俩也没在,不差这几天。但有时郑家悦看到她在一边纠着眉头默默算账,就知道她开店以来的经济压力肯定也没减轻,只是不愿意说出来而已。
“没事就好。”祝安安说。
“什么时候过来聊天吧。”许珍贵说。
祝安安没再回复。
等郑家悦做完手术出来,两个人打车回去的时候天色已晚,刚到门口,就看到郑妈妈和郑前程站在那里等。两个人看了看郑家悦,又看了看搀着她的许珍贵,一副“你俩还想编什么瞎话”的痛心疾首表情。
二话没说,郑妈妈打了辆车把郑家悦带回家去了,也没把许珍贵当外人,指点她把郑家悦留在这里的衣服物品都收拾收拾送回家里去。
“两个姑娘,真行,就在这么个破屋里挤了这么多天也不回家。这儿能住人吗?还是动手术的人!”郑妈妈毫不掩饰对她们的责备,“多大人了?差点当妈的人了!还跟家里编瞎话,像样吗?这么大的事,能闹着玩吗?简直是胡闹!”
母女俩走了,被骂了的许珍贵灰溜溜地上楼给郑家悦收拾东西。郑前程跟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说:“……真不是我告密的。”
许珍贵倒也没生气,只是想着郑家悦这样重要的决定被家里知道了,肯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我哪知道你俩瞒的是什么事啊?我妈她非要来亲自看一眼,我只能带她来。就算我知道我也不能说啊。将来我姐要是打我,你得帮我说情。”
“……我真以为你生理期肚子疼不上课呢。”他为了自证,举起手里提的超市袋子,里面装的是卫生巾和红糖姜茶,“想说来看看你的。”
许珍贵也没客气:“那你给我吧,我留着下次用。”
他就把袋子放在外面柜子上,还是跟在她后面。隔间放了两张折叠床和储物的小柜子,加上乱七八糟的杂物,根本转不开身,许珍贵好气又好笑地请他出去。
收拾好郑家悦的东西,许珍贵让郑前程帮忙把箱子拿回家。“我明后天就去看她。”她说,“跟她说好好休息,她要是想聊天,随时打给我。”
“这些天麻烦你了。”郑前程说。
许珍贵好笑地看看他:“怎么突然客套起来了?我和她没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你对你的朋友都这么好吗?”郑前程突然问。
“呃,这就算好吗?”她并没想到他会没头没脑地这么一问,顺口答道,“差不多吧,怎么啦?”
“……没怎么。”他截住话头,提过她手里的箱子下了楼。
第二天许珍贵本想去看郑家悦的,但是刘一念跟同学踢球撞伤了,正好康芸认识一位儿童医院的骨科医生,她要带她妈和刘叔叔一起去陪刘一念挂专家号,折腾了一整天,就没再去看郑家悦。又过了一天,总算康芸可以回来带课了,她才想起来给郑家悦打电话。
电话一直不接,她觉得奇怪,留了几条语音信息也没回,她又给郑前程打电话,通常他只要不在上课就一定秒接,但他也没接。
郑家悦她妈心疼她,说这可是小月子,必须照顾好了,否则怕落下病来。
“糊涂啊,你糊涂。”她妈一边把饭菜端到她床边,一边不住口地责怪,“万一落下病根,以后不能生了怎么办?你都这个年纪了才第一次怀,盼了这么长时间呢……可惜了,可惜了。”
郑家悦虽然知道她妈心疼她,却也无法附和。“以后能不能生不是我现在要考虑的事。”她说,“这个孩子我不能要。你不也说他们家都是畜生吗?”
“那他也是孩子的爸爸啊。”她妈翻来覆去地说,愁得眉头都皱到了一起,“……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自己去做了呢?这可怎么办?万一他们家知道了怎么办?”
“有什么怎么办的?”郑家悦淡淡地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说来也是神奇,明明只是一次手术,她却觉得离开她的是困扰了她这么多年的所有痛苦、纠结、焦虑、怯懦和无助。现在的她虽然身体是脆弱的,精神却从未这样澄明透彻过,好像只要这件事过去了,以后所有的困难就都不算什么了。
踏实地睡了一天一夜,她是被震天响的敲门声砸醒的。一睁开眼睛,她爸妈都在床前忧心忡忡地盯着她,把她吓了一跳。
“李楷来了。”她妈说。
3
大部分时候,郑家悦觉得她爸妈对她已经很好了,几乎和亲生爸妈一样亲,一样心疼,但也一样有着上一代人的局限和偏见。比如看到她受委屈是真的气愤,但另一方面又会下意识认为她这个婚既然还没离,就不能她自己单方面说了算。在她昏睡的时候,李楷把电话打到了她妈那里,她妈就把她打掉孩子的事说了。李楷当时就气炸了,连夜买了票回来。
郑前程上午有课很早就出门了,家里只有她和爸妈。李楷知道家里一定有人,坚持不懈地砸门,对门邻居出来骂了好半天。
“你为什么要告诉他?”郑家悦问她妈。
翻来覆去地,她妈还是同一个论调:“他毕竟是孩子的爸爸啊,你俩还没离婚,你这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躲在家里,不是个事……”
没有时间跟她妈掰扯,躲起来也确实不是办法,她只好从**爬起来开了门。
李楷一看见她,眼圈就红了,进来就抱住她,号啕大哭道:“老婆啊,老婆,你怎么这么狠心呢?”
郑家悦被他抱得踉跄了两步,没有吭声。
“……咱们想了这么多年,你知道咱俩多想要个小孩,咱俩这些年,有多不容易,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都不告诉我,你就自己把他做了。你!自!己!做!了!你这是杀人啊你知道吗?这是咱们的小孩啊!咱们全家这么多年以来的希望,你连他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机会都不给他……你不觉得这样很残忍吗?不想看看他吗?不想看看他长得像你多一点,还是像我多一点?……”
他涕泪交加地控诉,郑家悦听在耳朵里,却只觉得聒噪难忍。但她不想再跟他争辩什么,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对她来说,再也没有任何障碍能够阻拦她离开这段婚姻。
“别哭了。”她试图挣脱,“做都已经做了,哭也没有用。”
李楷瞪着通红的眼睛盯着她:“老婆,你是在惩罚我,是不是?因为我太想要小孩了,一时糊涂,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但我发誓那就是个想法,我就是想一想!这不是没成吗?我们家人是想孩子想疯了才会糊涂,你是因为这个才恨我的,是吗?所以你才要报复我们的孩子!你真的太狠心了,孩子是无辜的,你为了跟我赌气,你就害死了他!”他大哭。
“……”郑家悦一时语塞,竟不知道要说什么来反驳他的荒唐和语无伦次,她再次试图挣脱。“你先放开我。”她说,“既然你过来了,那我们把协议签了吧。”
“我为什么要签?”李楷吼道,“咱俩没离婚!我不离婚,你是我老婆!我是孩子的爸爸!你没有经过我同意,就单方面打掉了咱们的孩子!”他恶狠狠地瞪着她,手指箍进她肩膀里,仿佛因她执行了他那未见面的孩子的死刑,他就要亲手执行她的死刑。
“但这也是我的孩子。孩子是由我来生的,所以我可以选择生,也可以选择不生。”她尽量保持着冷静,“你如果跟我离婚,以后可以重新开始你的生活,也还会有你的孩子。”
“凭什么?!”李楷吼道,“你觉得你害死了我的孩子,还能拍拍屁股一身轻松地开始新生活?!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你就是杀人凶手!”
她开始觉得眼冒金星。“你别掐我,我喘不过气。”她说。
“你放开她!”她妈上来掰李楷的手腕,“放开她,有话好好说。”
“还有什么能好好说的?”李楷吼道,“你连自己的孩子都能害死,我还怎么跟你好好说?”
郑家悦被他摇晃着,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好像整个人被无边的墙壁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空间越缩越小,随着他的吼叫和推搡,试图把她的血肉骨骼碾作尘泥。她张不开嘴,也使不上劲,嗓子眼挤出的声音是细弱游丝的蚊子叫,很快就被吸收进那堵看不见的墙壁里听不到了。
恍神之间,她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老师在课堂上问了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几乎所有的同学都举手了,只有每次都考第一的她没有举手。
答案她当然会,但她不愿意说。无论面对的是老师同学,还是后来的老板同事,她都不习惯在别人面前,用响亮的声音大声讲话。
她很羡慕那些敢于大声喊的小伙伴们。许珍贵笑起来夸张又大声,祝安安总是一惊一乍地尖叫,她们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开心不开心的,惊喜或恐惧的,都敢喊出声来。只要喊出声来,就可以被听到。
她从来没有过。她仿佛天生不会喊,不会闹,不会拒绝,不会否认,不会恨,不会怒。
可是直到今天她才意识到,如果再不喊,再不闹,再不拒绝,再不否认,再不恨,再不怒,就会被这堵看不见的墙碾得粉身碎骨。
终于她拼尽全力,从胸腔深处,发出了一声尖锐又刺耳的嘶喊,难听到自己的耳膜都震得发疼。那一瞬间,那堵墙在她的心里应声碎裂。
她疯了一样的嘶喊吓到了她爸妈,也吓了李楷一跳,下意识地松开了掐着她的手,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副模样。
挣脱李楷之后,她瞪着发红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了十几秒钟,然后转身走进厨房,掂了一把称手的菜刀。
“我虽然刚做完手术,但拿菜刀还是拿得稳的!你不是说我是杀人凶手吗?我告诉你,我现在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你最好不要惹我!”她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一字一句地吼道,“要么签离婚协议,要么你现在就给我滚!咱们民政局见!”
郑前程在楼下就听见他姐在吼,冲上来正好看到李楷一步一步被逼出门。他一看见他姐披头散发泪流满面手里还拿着菜刀,脑袋嗡的一声,火就上来了,正遗憾上次打得不够解恨。
电话一直没人接,许珍贵有点担心,就出门打车准备过去。但越着急越打不到车,只好放弃了,骑了平时代步的小电动车。刚到郑家悦家楼门口,还没停下,就看到李楷从楼里跑出来,一边跑一边回头,郑前程随后追出来,冲他喊:“别跑!”
她就没停车,顺势冲李楷撞过去,李楷不认识她,吓了一跳,来不及转弯,被她虚晃一招拐倒了。许珍贵觉得自己这配合还挺帅的,正在得意,刹车没刹稳把自己也带倒,摔在地上坐了个屁股蹲儿。
郑前程看她摔倒,下意识想过来扶一下她。她赶紧指李楷:“我没事,你逮他!”
于是郑前程追上去就揍。许珍贵坐在路边,看得龇牙咧嘴,想爬起来躲开一点远离战场,但又怕他闹出人命来,只得提心吊胆观战。
不过郑前程虽是学武出身的,但他很讲究,下手也不狠,不至于打出个好歹。但李楷细皮嫩肉养尊处优的,也没遭过这打,鬼哭狼嚎,四脚乱蹬一顿挠,郑前程脸上被他挠出印子来,嫌弃得皱起眉头。
“哎,你要头盔吗?”一边观战的许珍贵问,举了举自己骑电动车戴的小头盔。
“……不要!”郑前程说,“太!掉!价!了!”
“……差不多得了,”许珍贵说,“解解恨就行。为了你姐,尽量当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吧。这儿也没啥人,除了我,也没人观赏你见义勇为。”
郑前程就收了手,李楷在地上挪了几下,连滚带爬地跑了。
“你看,他还能跑!”郑前程过去把许珍贵从地上拉起来,惋惜地摇头,“我还是太保守了。要不是你总说我暴力……”
许珍贵又好气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他就不说了。
回家上楼,许珍贵问他:“你姐知道你又打他一顿吗?”
“什么叫又打他了?我上次根本就没打他,”郑前程又反驳,“就碰了他一下。”
许珍贵有点担心:“你要是把他打坏了,他不会报复你吧?”
“你借他几个胆子都未必敢。”郑前程说,“是我姐把他吓出来的。你可没看到她刚才那样,拎着菜刀,像个战士。”
回到家里,郑家爸妈和刚才李楷在的时候那瑟缩的样子判若两人,又开始和稀泥地劝慰郑家悦。
“别撕破脸。再怎么说,也好聚好散吧。”她妈说,“你把孩子打了,他也挨了顿揍,算扯平了,以后谁也不欠谁。”
“什么话?”郑家悦一说话,撕破的嗓子把刚进门的许珍贵吓了一跳,“这怎么能扯平?这是一回事吗?今天如果不是郑前程揍他,招呼他的就是我的菜刀!”
虽然嗓子像破锣,但郑家悦好像从来没有这么硬气地说话。刚动完手术两天的她,站在屋中间,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一直紧紧攥在手里没有放下的菜刀。这形象别人看起来滑稽又怪异,但她心里却充斥着从没体验过的兴奋,拿起的这把刀充满力量,被震碎后再拼起来的自己,也仿佛重生一般拥有了新的希望。
“你来了!”一看到许珍贵,她激动地挥舞菜刀迎上来,吓得许珍贵连忙小心翼翼拈了她的菜刀,转移给郑前程,郑前程转移给他爸,他爸转移给他妈,总算安全放回了厨房。
“你快歇歇吧,看你这一头虚汗,脸色都发白了。”许珍贵硬是把她按到沙发上坐下。
“他走了吗?”她问。
“……走了。”郑前程看了一眼许珍贵,简略地答。
“要是把他揍到走都走不动就好了。”郑家悦说。
郑前程又看了一眼许珍贵:“你看!我就说我保守了。”
许珍贵扯起嘴角笑了笑,心下却奇怪,郑家悦怎么做了个手术像变了个人一样,像她弟似的,开始崇尚用暴力解决问题了呢?
等许珍贵回到家,她妈也带着刘一念从医院换药回来。刘一念踢球撞伤并无大碍,但她妈听老师说了事情经过,觉得是因为他跟同学起了冲突,差点打起来才受伤的,这几天难免想起来就叮嘱几句。
“那小子人高马大的,你跟他犟,那不是你吃亏吗?以后老师看不见的时候,他万一再打你,怎么办?”她妈教育刘一念,“咱尽量不惹他,不吃那个亏。”
刘一念人小鬼大,自然也不服气,但腿又疼,哼哼两句并没有辩解。
看到许珍贵回来,她妈莫名瞪了她一眼。许珍贵就知道她妈没事不会特意叫她回家来吃晚饭,果然在晚饭桌上她妈问:“你是不是因为你那同学,停了几天课?这段时间她一直住在你店里?”
许珍贵吃着饭没吭声。
“我看到你发的了。”她妈又说。许珍贵知道她指的是店里偷拍那件事。
“……放着安稳的工作不要,回来折腾这些。你什么时候撞了南墙才能知道回头。”她妈叹了口气,恨铁不成钢地说。
“折腾也没有什么不好。”许珍贵说,“这段时间我挺充实的,也挺开心的,越折腾我越开心。”
“那你就非得掺和人家的事才开心?”她妈说,“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别管闲事,从小就不长记性。不是妈唠叨你,招麻烦容易惹祸上身。”
从小她爸妈对她的关心,后来一点点变成了她性格中的一部分,用郑家悦的话来说,她就像个老妈子一样,总爱操心别人的事,别人让她帮忙她就倾力去帮,别人遇到困难她比别人还着急。忘记是几岁的时候了,她跟她妈去买菜,她妈在一边等摊主称豆角一边翻钱包的时候,松开了她的手两分钟,她自顾自地往旁边走了几步。就过来一个人,样貌形容她已经记不清了,问她去哪里哪里应该怎么走,能不能带他去。那时她太小了,并没有心智去怀疑人来人往的街上有很多身强力壮行事自主的成年人,这人为什么偏要来向一个几岁的小孩问路。但就算她有心智,可能也会热心肠地去帮他。
她刚往前走了两步,认真地冲前面的路口指着,思索着到底应该往哪边拐,就听到她妈一声吼叫冲了过来,一把把她捞起来就跑,以惊人的速度飞奔了数个路口,这才在离家最近的街角停了下来,把她放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她被她妈勒疼了,也吓到了,大张着嘴,惊愕得哭都哭不出声,良久才说:“妈,你豆角呢?”
“还管什么豆角?”她妈臭骂了她一顿。
后来她才渐渐理解那是一个母亲对自己孩子的人身安全永远不可能松懈的警惕和危机感,也开始明白为什么她妈总是希望她远离任何可能威胁到她的麻烦。她妈总是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教导她,遇到意外,遇到危险,遇到陌生的让她不适应不习惯的人和事,什么也不要问,什么也不要答,能躲多远躲多远,赶紧跑。“管好你自己,再管别人。”她妈总是说。
在成长的过程中,她有了自己的朋友和伙伴,也开始了解自己以外的世界。如果说小时候的滥好心是懵懂无知,那长大后的古道热肠就只能解释为天性使然。在家人看来是缺点的性格,对朋友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祝安安对许珍贵千恩万谢,发誓只要她顺利去考试了,以后许珍贵的什么忙她都帮,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辞。在她眼中,许珍贵就是她的贵人,正义的化身,救苦救难的菩萨,普度苍生的神仙。
唯一持反对意见的是郑家悦。那天在水房,她以为她们俩就那么一说,第二天就会被家长教育,发现她俩是认真的,觉得太胡闹了,去北京考试是大事,决定高考成败的,怎么可以瞒着父母擅自做主?
“你可是你爸妈亲生的,不像我。”她半是自嘲半是严肃地说,“何况你爸妈还对你有那么大期望?我建议你,要么老实跟你爸妈说实话,让他们陪你去北京考试,要么你就别一个人去,太危险了。”
“有什么危险的?不就是去北京考试吗?我五岁时我爸妈就带我去过北京玩了啊。”祝安安不以为然,“我是死也不会说的,说了他们就不可能让我去考试了。他们一直都觉得艺考这条路我不能走,不能学那种旁门左道的专业,他们宁可我考不上大学也不会让我去的。”
许珍贵站在祝安安那一边。“我觉得未必,”她认真地给郑家悦分析,“以她的成绩来说,走艺考还有可能是条路,她爸妈只是不愿意接受而已。要是她真的艺考成绩不错,回来再补一补文化课,说不定能考所她爸妈都意外的大学呢。你成绩那么好,不会懂她的难处的。”
郑家悦那时正复习得焦头烂额,和其他同学一样自顾不暇。她很想在摸底考试时拿到一次漂亮的成绩,能进全校前十,证明她是有可能摸得着清北的,但拼了命也进不了。她就像魔怔了一样,除了成绩,脑子里什么都不剩了。许珍贵随口说的一句话,让她觉得窝火,说话也莫名夹枪带棒起来。
“我是不懂她的难处。”郑家悦一边收拾东西从座位上起身,一边毫不在意地说,“说实话,我跟她爸妈一样,也觉得那种旁门左道的专业,还不如不念。”
祝安安立刻不高兴了:“你不赞同就不要发表意见了,你成绩那么好当然看不上旁门左道,泼我冷水有意思吗?背你的书去吧。”
郑家悦倒也没生气,她的脑子里根本就没有留出空间给生气。她只是看了一眼许珍贵,淡淡地说:“你也顾一顾你自己吧,别光顾着救苦救难了。”
“郑家悦!就你这种要成绩不要朋友的人,你以为谁看得起你啊?考清北又怎样啊?”祝安安喊道。但郑家悦很快出了教室,并没有听到。
许珍贵没有把祝安安的事跟她妈说,她爸刚出院,还需要静养,况且她妈要是知道,又要说她多管闲事了。还好她妈照顾她爸忙得转不开身,无暇顾及她。
祝安安带着运筹帷幄的斗志和希望,独自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在她简单的心思里,这次出行天衣无缝,不可能被她爸妈发现。她根本就不知道,从她要来学姐的攻略,开始计划的第一天起,就没有一件事逃过她爸妈的眼睛。她爸妈看着她准备着自己的“偷渡”之行,从报名到准备,到买了去北京的车票。一开始他们还想过要不要摊牌,看她自己准备得也辛苦,还要瞒着他们正常进行学校的复习,成绩又差得这么稳定,就也只能想开了,随她自己去尝试吧。但毕竟还是不放心她独自去北京艺考,两个人商量后,前后脚偷偷地上了同一班火车。
头一次独自坐卧铺的祝安安兴奋激动到睡不着觉。她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夜色,幻想着以后成为享誉世界的艺术家功成名就的自己,回想起这个孤身赶赴未知的前途的夜晚,一定会热泪盈眶。
4
“不要回头看,不要后悔。往前走,才有希望。”
小时候每当她委屈哭泣时,姐姐就这样教育她。睡不着的时候,姐姐会给她讲她记事以前的故事,姐姐小时候的故事。
“那时候有妈妈吧?”她总会多问一句。
这样的时候姐姐不会敷衍她,会点头说:“嗯,你也很想妈妈,我也很想妈妈。”
她至少记事之后是在小城里长大的,但姐姐幼时的记忆来自她已经无法感受和想象的穷苦的农村,吃住都成问题,更不用说持续读书受教育了。
所以姐姐从来都不后悔。她说,当她有机会跟着“城里人”离开她长大的地方时,她毫不犹豫就同意了。
“树挪死,人挪活。”她说,“留下来,我吃不饱,也没有书读。只要我出得去,怎样我都能活得下去。”
后来这也是爸爸屡次打骂教育她们的时候用的说辞:“知不知道你有多幸运?和你们一样,在穷山沟里长大的女孩,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姐姐知道那些女孩过的是什么日子,所以不想让她也过那样的日子。
“我就这样了,你不行,你还年轻,一辈子还长。”她说。
真的就这样了吗?她不死心,也不希望姐姐死心。从原本感激的“恩人”“爸爸”变成喜怒无常肆意凌虐的恶魔那一天开始,她就在想着怎样才能逃离。
姐姐说她骨子里就带着狠。庆幸的是,姐姐的妥协和忍让,为她在成长中保下了她所有尖锐的刺和锋利的刃,让她得以最大限度地保护她自己。爸爸其实不怎么打她,他只喜欢打姐姐。因为姐姐喜欢出去和乱七八糟的人鬼混,他看到就生气。
爸爸没结婚,也没有孩子,只有一个远房的侄子是他的小跟班,给他当助理。他对他的亲戚和生意场上的朋友都很好,也很慷慨,他们都夸他心善,说他除了没给家里传宗接代之外,简直没有任何缺点。他也因此极其重视那个唯一的侄子。
但她知道爸爸很古怪。他在外面是一副面孔,回家来又是另一副面孔。
对于爸爸的行为,她小时候不太懂为什么。后来有了网络和手机,她学到新的词,叫洁癖和强迫症,还有一个词是精神疾病,她才懵懵懂懂地理解。他不允许家里有一点灰尘,头发丝都不行。有一次她用指甲刀剪指甲,往垃圾桶里扔的时候不小心掉在**一点,他就发了一个晚上的火,她和姐姐都没办法睡觉。还有一次,她在外面捡到一枝别人花束里不要了的花,白色的,是她很喜欢的那种花,忍不住带回家偷偷藏在墙角,结果被他看到了,他大发雷霆,让她爬着擦地擦了整整一天。姐姐从外面回到家,他就说她身上有野男人留下的味道,要她站在门口脱得一丝不挂,把衣服全都扔进洗衣机消毒。家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她们的手每天都洗得发白。一旦他发现姐姐试图在外面找正经的工作,就一定会去搅黄,并骂她不要脸,拿着他给的钱还去外面要饭,把她从外面拿回来的任何东西都扔到垃圾站去。
她一度以为那才是生活的常态,直到她渐渐读书、升学,她发现在爸爸看不到的地方,她可以想怎么随意就怎么随意,衣服可以弄脏,头发可以油,脸都可以不洗。后来她住校了,偷偷地适应着别的女孩的生活,听她们交流用什么香皂,听她们说冬天不要用冷水洗脸,要用暖瓶里的热水兑温了再洗,看她们私下里抱怨因为烫了头发被严老师当场剪短,脖子里整天都是扎人的头发楂儿洗都洗不掉,这才慢慢地找回一点正常生活的尺度。
而姐姐也变了,她开始发现姐姐有时早上出门,晚上回来换了衣服和包,是她没见过的,身上的味道也很陌生。以前只要她在家,姐姐从来不在外面过夜;但她住校后,发现姐姐时常夜不归宿。
“姐,你是不是要走了?”她有一次偷偷地问。本来她想问:“你是不是要嫁人了?”但“嫁人”这两个字从嘴里说出来,不知为何就生硬而别扭。还是“走了”听起来比较舒服。
姐姐没有想瞒她,就告诉她,自己在外面认识了一个男人。
“你不会是喜欢他吧?”她立刻惊恐地问。
这是姐姐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让她记在脑子里、刻在骨子里的事。如果有一个人说“喜欢”你,那他一定是十恶不赦的坏人,你千万不要被他的甜言蜜语蒙骗,你要警惕他、远离他。如果他再靠近你,你就跟他拼命,然后跑,跑得越远越好。
后来每一个阳光明媚微风习习的午后,当她和贺尧坐在操场看台后面,研读那些早恋的小情侣们写下来的一条条表白心语时,两个人还很认真地讨论过这个话题。毕竟,贺尧不懂得什么是喜欢,而她懂得的喜欢,可能又不是别人所认为的喜欢。
“他们说,只有互相喜欢的人才来这里说悄悄话。”她歪着头,用袖口一点一点擦掉一颗用红粉笔画的心,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抠出一个粉笔头,歪歪扭扭地画上一株小花。她喜欢这种花,茎很长,花瓣是不规则的形状,但不是野花,路边见不到。
“好像是。”贺尧点头。
“太奇怪了。”她困惑地皱着眉头,“那我们是什么呢?你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
两个人觉得颇有趣味,也想不出个答案。
余多退学后,贺尧也不想再去操场看台了。
他觉得他哪里都去不了了。
即使走出那个唯一能给他带来些许安全感的房间,周围充斥的还是他妈无孔不入的声音。或许是看出了他状态不好,他妈已经不再敢对他发火了。她压着嗓子,努力心平气和地、循循善诱地让他走好每一步路,走向她期望的光明灿烂的未来。但她看不到,他已经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摇摇欲坠。
老房子已经开始陆续拆除了,虽然还没有拆到许珍贵家那栋楼,但小区其他的旧楼已经动工。许珍贵怕余多还会去,特意去找了一次,发现她果然还在那里。作为同样拥有过秘密基地的人,许珍贵非常能够理解余多,但她过于善良的天性阻碍了她对不曾见过的复杂人性的想象,她实在不能设身处地明白为什么余多宁可在外面流浪也不愿意回家。
余多也不愿意跟她解释,简单地说:“因为我被我爸打了,我就不愿意回家,很难理解吗?”
许珍贵看到她头上有伤,点点头,便不再问了。
得知余多退学之后,她爸并没有发火,说不想念了就出去找点事情做也行,不要像她姐一样找外面的野男人养。
余多心里还有点庆幸,但没庆幸几天,严老师就上门了。
她没想到她都退学了严老师还不放过她,并且直接按地址找上门来。当时她姐还没回来,她爸听说是老师,立刻笑容满面、彬彬有礼地请老师进门。他戴着眼镜,头发梳得挺括,穿着利索,一副慈祥认真的好爸爸模样。严老师看到余多爸爸这样谦逊有礼,本来上门兴师问罪的气焰也收敛了些。
“那我就不客气直说了。虽然你退学了,但是有些事,我还是要当着你和你家长的面来讲清楚。”严老师拎着一个袋子,往茶几上一摔。那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租的碟片、杂书、打火机、游戏点卡、不知道什么东西的包装盒、画着凌乱字画的草稿本,什么都有。
都是余多以前的东西。还没退学的时候,贺尧有些东西也放在她那儿。后来余多走了,贺尧就把那堆破烂拿去放回了自己课桌,反正他家里他妈会翻,课桌很少翻。
“你退学了,学校里没人管得了你了,你家有没有人管你,我也不清楚。但我的儿子是我来管,并且只要他在我眼皮底下一天,他身边的任何人任何事,我都管得着。他不可能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是你的,对吧?”严老师问。
“有人管,她有人管。”余多爸爸谦卑地笑道,脾气好成另一个余多从来没见过的人,“严老师,您多担待,我平时是真的太忙了。她妈……她姐不是负责给她开家长会吗?管教不好,是我们的错。这孩子从小野惯了,给您添麻烦了。”
“你管不管她跟我没关系。”严老师冷冷地说,又转向余多,“这些东西,我亲自给你送回来,以后你离学校远远的,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跟贺尧在一起。贺尧是我的儿子,他是要读清北的好学生,他绝不可能被任何心术不正、勾三搭四的女孩影响,我绝不允许。你听懂了吗?”
余多抬起头,撞上了严老师的目光,轻轻地点了一下头。表情里没有畏惧和恐慌,反而有一丝玩味的嘲讽和轻蔑,不像是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会有的眼神。这让严老师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也更加厌恶和反感,没有再作停留就走了。
关门声一落,她爸就变回了平日里她熟悉的那个样子。有那么一瞬间,余多突然想起以前贺尧跟她讲,他的妈妈有两张面具,一张和善可亲,另一张凶神恶煞,她觉得既荒唐又可笑。如果以后还有机会,她也可以给他讲,她的爸爸也有两张面具。她总说他们俩完全不是一样的人,无法理解对方,这不,就找到一个共同点了呢。
她姐一回家就吓了一跳。家里一片狼藉,卧室锁着门,她爸拿了个扳手,正在一下一下地砸门锁。
“还他妈锁门,长本事了是吧?我这些年不动你,你就皮痒痒了?岁数到了?忍不住去外面勾三搭四了?我让你勾!你给我出来!”
她姐扑上去抢扳手,被她爸揪住头发,重重地撞在门上,痛号一声。
余多一下子就把门打开了。她爸还没来得及反应,一个亮着火的东西冲他面前飞过来,他下意识一躲,衣服被燎着了。余多扯着她姐就跑出了门。
“死外面别回来!”门里是她爸气急败坏的吼声。
“要是有这样的好事该多好。”在药店等着拿药的时候,余多轻声说。
“别瞎说。”她姐立刻说,“你不是想快点满十八岁吗?不许说那些晦气的话。”
她带着她姐来到她的秘密基地,两个人就着手电筒的光互相上药。
“你拿什么燎的他?”她姐问。
“点了一本书。”余多说,“打火机没拿进屋,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另一个。要是我早点找着就好了。”
“所以你不回家的时候,都躲在这儿?”她姐又问。
余多不吭声,在黑暗中摸索了半天,才摸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她姐给过她的零零碎碎的大钱小钱。
“你给我的,我都攒着呢。你猜有多少?”
“我不猜。”
“姐,我很快满十八岁了。你答应过我的,我十八岁,咱俩就一起走,走得远远的,去找妈妈。你不是说过吗?只要往前走,就有希望。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去跟妈妈一起生活,再也不要回来,好不好?”黑暗里,余多的眼睛亮起来,闪着光。她姐什么都没说,眼里也闪着光,她却看不清楚。
“还疼吗?”
除了她姐,许珍贵是第二个这样问她的,但应该也不会再有别人这样问她了。
余多摇摇头。
“严老师就是那样的,你知道的。”许珍贵说,“不是贺尧的本意吧。”虽然这样说,但她也知道自己早就不了解贺尧了,在她印象里,贺尧好像已经成为永远坐在教室窗边低着头,看不清面目的一个轻飘飘的影子。
余多摇摇头,表示并不在意:“也不一定。我老说他胆小,他就记仇,总想挑衅我。”
后来在学校走廊里再见到游魂似的贺尧时,许珍贵脑子一热,就在擦肩而过的时候语气有些严肃地说了句:“你不应该害得余多挨打的。”
“她怎么挨打了?”贺尧果然停下了脚步,眼神聚了焦,看着许珍贵。
“严老师去骂她了,她被她爸打了。”许珍贵说,“她说是因为她留在你那儿那些破烂。”
“她都退学了,你怎么能见到她?”贺尧表现出疑惑和些许的好奇,“她在哪儿呢?”
“干什么?”许珍贵警惕地问。虽然余多没有提过,但她下意识便觉得自己要帮余多保守这个秘密。
“你不是说我害她吗?我想跟她道歉。”贺尧面无表情地说。
许珍贵怀疑地盯着他。
“真的。”贺尧说,“我答应过她,有东西带给她,但她不来学校了,我也联系不上。我妈又去说那些不好的话,害她挨打。我也想替我妈道歉。”
其实他的心里不太能够区分怎样是“好”或“不好”的话,都是听班里的同学私下说的。即使别人说余多是“扫黄打非姐妹花”,他也并不理解为什么那便是不好的话。如果他能区分,那么从小到大他妈说什么话都是为他好,那些就是好的话吗?如果是,那为什么他会越来越痛苦?
他不知道。他只是不再想说他妈认为是好话的话了。
离高考还有一百天的时候,学校举行了誓师大会,贺尧自然众望所归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看他心不在焉,严老师替他写好了稿子,誊好,让他一字一句照着念。开会的时候,她站在台下,眼睛紧紧盯着贺尧,生怕他出岔子。学校很关注他,盼着他能给学校争光,要是能比一中那些冲击清北的尖子生考得好,那就更扬眉吐气了,每天都在叮嘱她,告诉她一切条件都可着孩子来,学校全力支持,培养出一个状元,够她骄傲一辈子。她也知道,若是放在以前,这优秀的儿子她是一百个放心,但是现在,她根本就摸不清楚他的脑袋里每一天究竟在想什么。
贺尧看起来挺平静的,上台前他还在问她,三模成绩出来了没有。这是高考前最后一次重要模拟考试,学校很重视,不过对于每次都断层第一的贺尧,严老师在意的只是扣了多少分而已。
迎着台下师生的热烈掌声,贺尧从裤兜里掏出稿子,走上台去。
严老师在原地站着,教务主任过来,递给她几张单子,正是刚出来的三模成绩单。她低头扫了一眼,觉得全身的血都凝住了。
成绩单是电脑自动按总分排的,第一不是贺尧,前十也没有,前百都没有。主任看她惊恐的表情,说了一句“别找了,在这儿呢”,然后抽出另一张单子,在上面找了片刻,点了点贺尧的名字。
每一科都不及格,每一科。他是故意的,严老师闭着眼睛都能想到,他要么扔了后一半卷子没交,要么故意没写。
这时贺尧已经在准备发言了,他展开手里的纸,那是一张私人诊所治疗男科疾病的街边广告。他妈收走那堆破烂那天,他顺手团了一张纸,像是从电线杆上撕下来的广告,也没看,揣在了兜里。上台前,他把他妈誊好的讲稿扔进了垃圾桶。反正只要能让他妈出乎意料暴跳如雷,说些她认为是不好的话,他就觉得自己像是一摊濒死的蛆虫,又蠕动了一下,又能苟延残喘上几天。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念。刚念了两句,台下学生就炸了锅,爆笑的爆笑,惊呆的惊呆,还有起哄吹口哨的,脸红瞪眼谩骂的,一时间乱成一团。
主任和另一位老师冲上去把贺尧扯了下来。趁着乱,严老师拧住他的胳膊,把他揪回了办公室。
贺尧倒仍然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仿佛刚才在全校师生面前用麦克风朗诵男科广告的不是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严老师咬得牙根咔咔响,哆嗦着问他。
他看着他妈。
“我想干什么你早就知道。”他轻飘飘地说,“那天在办公室里,余多说过了,你不记得吗?”
严老师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没有憋出一个字来,良久,她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呼吸,把所有的痛苦和愤怒都压回胸腔,最后终于恢复到什么表情都没有的样子。
“可以。”她咬着牙关,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口,“你气我可以,怎么都可以。只要你给我考一个状元回来,把我气死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