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体性的两个根基

个体性是自然和精神的共同成果。它之所以是自然的产物,是因为自我性(selfhood)是以具体特殊的躯体作为其寄身基础的。自我最明显区别于其他自我的东西正在于一个简单的事实:自我植根于一物理有机体,后者维持着前者的独立存在并拥有前者以往独特的历史。然而,自然仅仅是逐步养成这一个体性实体的。在无机世界中,各种物质或力量的聚散离合产生出反复无常的“独特”事件(例如,某一山脉突然隆起,又被逐渐侵蚀),而不是产生出惟一的或不可再现的统一体。因此,无机世界是一种能够用数学的精确运算来描绘的再现;故而说,物理与数学有着一种密切的联系。

在有机世界中,自然上升成为有机物的一种特殊性,后者被描述为一个相互依赖、不可分解的统一体。植物作为一个统一体而生存,它的死亡则意味着该特殊统一体的分解,其组成要素再次返回无机界。在一个更高的层次上,动物的生命通过一种具有统一的相互依赖的特殊中枢器官,即中枢神经系统,获得一种更高程度的独立特性。通过这一神经系统,动物获得了与其生存环境的一种更高程度的分离;但它的行为仍为其天性所驾驭,后者将某一动物个体与其物种的一般特性联系起来。它们在颜色、大小,或许还在脾性上的变化是反复无常的,并没有意义,并且这些变化是一些可预测的再现。在动物的生命中,与其说动物是一个真正惟一的个体,还不如说动物是一个种类。通过无尽的重复,单个具体的动物仅仅表达着其物种特殊的生命谋划。

同时体现独特性和惟一性的真正个体性,是人类生命的一种特性。因而该特性必须被视为是精神与自然的共同产物。自然为个体性提供了特殊性,但精神的自由才是真正个体性的原因。与动物的存在不同,人不仅拥有神经中枢,而且拥有超越其自身的精神中枢。人是惟一一种使自身成为其自身对象的动物。这种将人的精神与心灵(为人与动物的存在所共同拥有)区分开来的自我超越能力是独立个体性的基础,因为这种自我意识与将世界视为“他者”的意识有关。动物清楚地知道其自身的特殊需要和那些在其所处环境中能够满足这些需要的特殊对象。因此,它的意识并没有超出其所涉及的自然过程。动物的意识只是一种中枢有机统一体关于有机体与其切身环境的关系之表达。而人的意识则牵涉自我与世界整体的严格区分。所以说,自我认识是独立个体性的基础。

人的自我超越能力同样是人类自由的根基,因而也是个体惟一性的根基。人的意识不仅超出自然过程之外,而且超出他自身之外。因此它获得了一种关于人类能力的无尽变化与细致说明的可能性,而这些人类能力正是人类存在的特征。人的每一种自然冲动都能够被改变、增大、压抑,它与其他在不胜历数的变化中所发生的冲动混合在一起。结果是,不管在遗传和环境上多么相似,也没有任何人类个体彼此相同。在一定程度上,人可以自由地拒绝一种环境而去选择另一种环境。如果某人不喜欢20世纪的精神环境,他可以有意识地选择13世纪的模式去生活。如果他发现其所处的物理环境并不适意,他有能力去改变它。现代人的自负有时诱使他自己忘记了存在着他无法超越的人自身特质的限制,忘记了存在着他无法否认的无情的自然力量。不过,重要的是要记住,根据人的自由度和随其自由而产生的人的个体性之分立独特的程度,人的精神性与动物的存在有着截然的分别。

作为自然与精神产物,人的个体性是不断发展形成的。原始人在其群体生活的“原始我们”之中,创造了很少冲突的和谐。[10]在这种群体意识中,原始人只能逐渐地呈现出个体的面目。可是,从一开始起,原始人所呈现出来的便是一种原始天资。该特殊天资的惟一性不仅为其只能在人类生活中不断发展的事实所证实,而且为原始存在的特性所佐证。原始社群被迫去建立某种共同习俗和方式来约束人的自然冲动,而缺乏自由的动物性存在无须面对获得统一性的问题。原始社群缺乏社会自由恰恰是原始人早期自由的证据。这种自由有助于表达本能的广泛多样性。由于原始社群缺乏在多样性中获得统一性的智慧,所以原始社群必须坚持一致性,后者加强了那些可能是通过纯粹的历史变幻而最初出现的标准,而不是那些逐渐屈从于有用性的原始实用测试的标准。[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