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出许多美学上的细微差别是可能的——而这一点很重要。——当然,你说的第一件事可能只是:“这个字词适合,那个不适合”——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但然后你就可以讨论每一个字词造成的所有外延分支的联系。最初的判断不是事情的终结,因为具有决定性的是一个字词的力量范围。
“那个字就在我的舌尖上。”我的意识中正在发生什么?这根本不是要点。无论发生什么都不是这句话所表达的意义。更令人感兴趣的是我的行为发生了什么。“这个字就在我的舌尖上”告诉你的是:属于这里的那个字逃离了我,但我希望很快发现它。除此之外,文字表达并不比某些无言的行为做的更多。
詹姆斯[1]在写到这个题目时想要说的是:“多么神奇的经验!虽无文字,文字却在某个意思上已经在那里了。——或者某种东西已经有了,该东西只能变成这个字词。”但这根本不是经验。把它解释成经验的确看起来很古怪。就像把意图释解成行动的伴随物一样;把负一译解为一个自然数也很怪。
“它就在我的舌尖上”这句话同“现在我知道怎么继续下去了”一样,都不是一种经验的表达。——我们在某些情形下使用它们,而且它们由某种特殊的行为所包围,也由某些特有的经验所包围。特别是,往往紧接着便是找到了那个字词。(问问你自己:“假如人类永远也没有找到舌尖上的那个字词会是什么样子?”)
不出声的“内在”言语并非一个半隐蔽的现象,仿佛带着一层面纱。它毫不隐蔽,但这个概念很容易使我们糊涂,因为它与“外在”过程的概念平行却又不同它吻合。
(喉咙的肌肉是否随着内在言语振动等类似的问题一定很有意思,但并不是我们探讨的范围。)
“内在地说”和“说”之间的密切关系表现在把内在地说的内容大声说出来的可能性和伴随着内在言语的外在行动的可能性上。(我可以内在地唱歌,或默读,或心算,并且在这样做时用手打节拍。)
“但内在地说一些事情当然是我必须学会做的某个活动!”不错,但在这里什么是“做”什么是“学”?
让字词的用法教给你它们的意义吧。(同样,我们在数学中也可以说:让证明教给你所证明的东西吧。)
“那么,我心算的时候,不在真正地算吗?”——这是你自己在区别心算和可感知的算!但你只能通过学会什么是“计算”才能学会什么是心算;你只能通过学习计算才能学习心算。
当我们喃喃地(闭着嘴唇)重复语句的声调时,我们可以在心中非常“清晰地”说这些事情。喉咙的运动也有助于此。然而奇妙的事正是我们这时在想象中听见了谈话,而并非只感觉到了谈话的轮廓,即在喉咙中的感觉。(因为我们也可以想象人类随着喉咙的运动做无声的计算,正如人们可以扳着手指头计算。)
一种假设,假如说某某东西在我们进行内在计算时在我们的身体内进行,只有在指向“我对自己说……”这句话的可能用法时,才使我们感兴趣;即通过这种表达法推断出生理学过程的假设。
别人对自己说的话对我是隐蔽的,这是“内在地谈话”的一部分概念。只是“隐蔽”在这里是个错误的词;因为如果这对我是隐蔽的,那么就应该对他是明显的,他就一定会知道它。然而他并不“知道”它;只对于我存在的疑问,对他不存在。
“别人对自己心里说的任何事对我都是隐蔽的”当然也可能意味着:我基本上猜不出来,也无法根据他喉咙的运动(譬如)看出来(这会是一种可能性)。
“我知道我要什么,期望什么,相信什么,感觉什么……”(以此类推至所有心理学的动词)不是哲学家的胡说,便绝对并非是一个先验判断。
“我知道”的含义可以是“我不怀疑……”,但并不意味着“我怀疑……”这些字词无意思,以及怀疑从逻辑上排除了。
一个人说“我知道”的地方,也可以说“我相信”或“我怀疑”;这里说的都是可以搞清楚的事情。(如果你用“但我必须知道我是否疼”、“只有你才能知道你是什么感觉”等类似的话来反驳我,你应该考虑一下使用这些话的场合。“战争就是战争”也不是同一律的例子。)
我们可以想出一个例子,其中我可以证明我有两只手。然而通常我却办不到。“但你只要把两只手举到眼前就可以了!”——如果我现在在怀疑我是否有两只手,我也不必相信我的眼睛。(我也许会干脆问一个朋友。)
与此相联系的事实,例如“地球已存在几百万年”这个命题比“刚才的五分钟内地球存在着”的意思明确。因为我会问那个说出第二个断言的人:“这个命题指的是何种观察,什么样的观察可以用来反驳它?”——而我却知道第一个命题包含的观念和观察。
“新生儿没有牙齿。”——“鹅没有牙齿。”——“玫瑰没有牙齿。”——反正这最后一个命题,——有人会说——显然是真实的!它甚至比鹅没有牙齿更确定。——然而它却一点也不明确。因为一朵玫瑰的牙齿应该长在哪里呢?鹅的口中没有牙齿。它的翅膀下当然也没有,但人们在说它没有牙齿时指的并不是这里。——啊唷,假设有人说:牛嚼过了食物然后又排泄给玫瑰,因此玫瑰的牙齿长在动物的嘴里。这并不荒谬,因为人们事先并没有在玫瑰的什么地方找牙齿的概念。(与“别人身上的疼”的联系。)
我可以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但无法知道我在想什么。
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正确的,而说“我知道我在想什么”是错误的。
(整个哲学的云雾凝结为一滴语法。)
“一个人的思想在他的意识中隔离地进行,与它相比较,任何物理的隔离都是向公众的展示。”
假如有一种总是会阅读别人无声的内心语言的人——譬如通过观察喉咙——他们是否也会想完全隔离这图画呢?
假如我用一种在场的人听不懂的语言大声对自己讲话,我的思想对他们来说就是隐蔽的。
假设有个人,他总是能猜对我在思想中对自己说的话。(他是如何做到的暂且不管它。)但他猜对的标准是什么?唔,我是个很可靠的人,我证明他猜得对。——但难道我不会弄错吗?我的记忆是否会欺骗我呢?当我表达我自己的心里想的话时(不说谎),是否会始终都是这种情况呢?——但现在情况的确是:“我的心里发生的东西”根本不是要点。(在此我画的是一条结构线。)
我如此如此想过的坦白,其真实性的标准并不是对一个过程真实描述的标准。真正坦白的重要性并不在于它是对一个过程的某一正确报告,而在于能从该坦白中产生的特殊结果。他的真实性由真实的特殊标准做担保。
(假定梦可以提供关于做梦人的重要信息,该信息提供的东西将会是梦的真实说明。至于做梦人醒来以后报告梦时的记忆是否会欺骗他,这个问题不会出现,除非我们真的为报告和梦的“一致”制定了一个全新的标准。该标准在此给了我们有别于“真实性”的“真实概念”。)
有一种“猜思想”的游戏。它的一种形式是:我用一种B不懂的语言告诉了A某件事。B要猜出我的话的意思。——另一种形式:我写下另一个人看不见的句子。他要猜出这个句子中的字词或它们的意思。——还有一种:我在玩拼图玩具,另一个人看不见我但可以不时地猜出我的想法并把它们说出来。譬如,他说“那一块到哪里去了?”——“现在我知道怎么拼了!”——“我不知道这里应该怎么拼,”——“天空是最难拼的部分”,等等——但我这时既不需要大声对自己说,也不需要无声地对自己说。
这些都是猜思想,实际上它并没有发生,这一事实并不使思想比看不见的物理过程更隐蔽。
“内在的东西隐藏起来我们看不见。”——未来隐藏起来了我们看不见。但当天文学家在计算日食时他是否这样想呢?
如果我看见某人因为明显的原因疼得直打滚,我不会认为:都一样,反正他的感觉对我是隐蔽的。
我们也说一些人对我们是透明的。然而,对于这个观察来说,重要的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完全可以是一个谜。当我们来到一个传统完全不一样的陌生国家时,就可以了解这一点。而且,更有甚者,即使掌握了该国家的语言时也是如此。我们并不了解当地的人。(并不是因为不知道他们在对自己说什么。)我们找不到同他们一致的尺度。
“我无法知道他的内心里在进行什么”只不过是一幅图画。这是一种确信的令人信服的说法。它并没有给出确信的理由。它们并不是唾手可得的。
假如一头狮子会讲话,我们也无法理解它。
把猜思想设想为猜意图是可能的,但设想为猜一个人实际准备要做的事也是可能的。
说“只有他知道他的意图”是胡说;说“只有他知道他要做什么”是错误的。因为包含在我的意图表达中的预见(例如“一到五点钟我就回家”)不需要实现,而别人可能知道真的会发生什么。
然而,有两点很重要:第一,在许多情况中别人无法预言我的行动,而我却在意图中可以预见到;第二,我的预言(在我的意图表达中)同别人预言我要做什么有着不同的基础,而从这些预言中得出的结论是很不同的。
我可以对别人的感觉同对任何事实一样确定。但这并不能使以下命题:“他很沮丧”,“25×25=625”,“我六十岁”成为类似的工具。这个解释本身暗示确定性的本质不同。——这似乎在指向一种心理差异。但这种差异是逻辑的。
“可是,如果你是确定的,你这不是在怀疑面前把眼睛闭上吗?”——眼睛是闭着的。
我对这个人是否疼不如对二加二等于四那样确定吗?——这是否表明前者是一种数学的确定性?——“数学的确定性”不是一个心理学的概念。
确定性的种类便是语言游戏的种类。
“只有他才知道自己的动机”——这表达了我们问他他的动机是什么这个事实。——如果他诚实,他会告诉我们;但是要猜他的动机,光有他的诚实还不够。正是在这里同知道的情况有一种亲缘关系。
让你自己对存在着“坦白自己的行动动机”的语言游戏这回事感到震惊吧。
我们未意识到一切日常语言游戏的惊人多样性,因为我们的语言外衣使得一切相似。
某些新的东西(自发的,“特定”的)一定是一种语言游戏。
原因和动机之间的差别是什么?——动机是如何发现的,原因是如何发现的?
有这种问题:“这是一种判断人的动机的可靠方式吗?”但为了能够问这个问题,我们必须知道“判断动机”是什么含义;而我们并非是由别人告诉我们什么是“动机”,什么是“判断”学会这些的。
我们判断一根棍子的长度,而且可以寻找并找到某种更精确或更可靠的判断方法。所以——你说——这里所判断的东西独立于判断它的方法。什么是长度不能由决定长度的方法来定义。——这样想就是犯了一个错误。什么错误?——说“勃朗峰的高度取决于人们如何攀登它”会很奇怪。而我们想拿“长度渐进的精确度量”同越来越接近一个目标相比较。但在某些情况下“越来越接近一个目标”的含义是明确的,但在某些情况下却不明确。“决定长度”的含义并不是通过学会长度和决定学会的;“长度”一词的含意是通过学会(除了其他东西以外)决定长度是什么而学会的。
(为此理由,“方法学”一词有双重含义。不仅是物理探讨,概念探讨,也可以称作“方法学的探讨”。)
我们有时想把确定性、信仰称为思想的声调和色彩;而它们确实也在声音的调子中得到表达。但不要把它们想成我们在讲话或思想时所有的“感情”。
不要问:“当我们确定……时,我们的内心在进行着什么?”——而要问:“确定这是如此”是如何在人类的行动中展现出来的?
“虽然你可以完全确定某人的心态,它仍然始终是主观的确定,而不是客观的确定。”——主观与客观这两个词展现了语言游戏之间的不同。
对一种正确的计算结果(譬如一串较长的加法运算)可以有争论。但这种争论比较少有,而且持续的时间很短。它们可以,按我们的说法,“带着确定性”被解决。
一般来讲,数学家不会为计算结果而争吵。(这是个重要的事实。)——假如事情是相反,例如一个数学家确信,一个数字被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或者他的或别人的记忆被欺骗了,等等——那么我们的“数学确定性”概念便不会存在。
即使始终可以说:“不错,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计算结果是什么,但尽管如此,它必定有一个确定的结果。(上帝知道该结果。)数学的确具有最高的确定性——尽管我们对此只有一种粗略的反映。”
但我是否竟然试图说数学的确定性建立在墨水和纸张的可靠性之上呢?不是。(那会是一种恶性循环。)——我并没有说数学家为什么不争吵,而只是说了他们不争吵。
你无法用某种纸张和墨水计算,这无疑是真的。也就是说,假如这种纸张和墨水可以发生某种奇怪的变化——但它们变化的事实也同样只有能从记忆和比较其他方式的计算得知。而这些是如何逐个检验出来的呢?
必须接受的,被给予的,是——我们可以这么说——生活形式(Lebensformen)。
说人们一般对颜色的判断一致是否有意思?如果不一致会是什么样子?——一个人会说花是红的,另一个人会说花是蓝的,如此等等。——但我们有什么权利称这些人的词语“红”和“蓝”是我们的“色彩词”?——
他们会怎样学会使用这些字词?他们所学的语言游戏是否仍然是我们称之为“色彩名称”的用法呢?这里显然有程度的差异。
然而,这种考虑也必须应用于数学。假如没有完全的一致,人类谁也学不会我们学会的技巧。有些会或多或少地不同于我们的技巧,有些会完全认不出来。
“但数学真理独立于人类知道与否!”——当然,“人类相信二加二等于四”和“二加二等于四”的命题并没有同样的含义。后者是数学命题;而前者,假如有点意思的话,也许意味着:人类已经达到了数学命题。这两种命题有着完全不同的用法。——但这句话的含义是什么:“尽管每个人都相信二加二等于五,它仍然是四?”——每人都相信此是什么样子呢?——唔,譬如,我可以想象人们有不同的计算法,或我们不应该称为“计算”的技巧。但它是否会错呢?(一个加冕典礼会错吗?对于不同于我们的生灵来说。这个加冕典礼也许会看起来格外奇怪。)
当然,在一个意思上数学是知识的一个分支,——但它也仍然是一种活动。而“假动作”只能作为例外存在。因为如果我们现在称为“假动作”的东西成了规则,它们原是假动作的游戏就会被取消。
“我们都学习同一个乘法表。”无疑,这可能是学校里教算术时说的一句话,——但也是对于乘法表概念的一种观察。(“在赛马中,马一般都尽量地快跑。”)
有色盲这回事而且也有测定色盲的各种方式。被诊断为正常的人对色彩的判断总得有完全的一致协定。这描绘了色彩判断概念的特征。
对于一种感觉表情是真是假的问题,并没有这种一致的协定。
我敢确定,确定,他不是在假装;而另一个人并不这样确定。我始终能够说服他吗?而假如不能的话,是否他的推理和观察中有什么错误呢?
“你们真糊涂!”——当别人怀疑我们认为是显然真实的东西时我们便这样说——但我们无法证明任何东西。
对于感觉表情的真实性,是否有“专家判断”这回事呢?——即使在这里,也是有些人的判断“较好”,有些人的判断“较差”。
正确的预测往往来自比较了解人类的判断。
我们能否学会这种知识呢?能,有些人能。但不是选了一个课来学,而是通过“经验”。——一个人能否教另一个人这种知识呢?当然能。他不时地给他正确的提示。——这里的“学”与“教”便是这个样子。——一个人在此学到的不是一种技巧;而学的是正确的判断。规则也是有的,但不成为体系,只有有经验的人才能正确地应用这些规则。不同于计算规则。
这里最难的事是把这种不确定性(unbesfimmtheit)正确无误地用文字表达出来。
“一种表情的真实性无法被证明;只能来感觉它。”——好吧,——但我们对这种真实性的识别下一步应做什么呢?如果某人说“Voila ce que Peut dire un coeur vraiment épris”[2]——而如果他同时也想起了另外一个人——进一步的后果是什么?或者毫无后果。那么游戏是否以一个人欣赏另一个人不欣赏的东西结束呢?
当然会有后果,但却是一种弥漫散开的后果。经验,即不同的观察,可以告诉我们这些后果,而这些后果也不可能有普遍形式;只有在支离破碎的情况下,我们可以获得一个正确而有效的判断,建立起一种有结果的联系。而所能得出的最一般评论很像是一个体系的碎片。
用证据使我们相信某人处于某种心态是可能的。譬如,说他不是在假装。但这里的“证据”也包括“无法测定”(unw?gbare)的证据。
问题是:无法测定的证据能做什么?
假设一种物质的化学(内在)结构有无法测定的证据,它仍然要由某些可以测定的后果来证明它是证据。
(无法测定的证据可能会使某人确信一幅图画是真的……但由文件记录的证据证明它正确也是可能的。)
无法测定的证据包括一瞥,一势,一个音调的微妙之处。
我也许能识别出一个真正爱慕的目光,把它同假装的相区别(而这里当然有对我的判断“可测”的证实)。但很可能描绘不出它们的差异。而这并不是由于我知道的语言中没有这些字词。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引入新词汇呢?——假如我是个很有才能的画家,我会在画中清楚地再现这个真实或假装的目光。
问问你自己:一个人是如何学会“嗅”出某件事的?而这个嗅是如何使用的?
当然,假装只是一个人在不疼时做出疼的表情(比方说)的一种特殊情况。因为如果这是可能的,为什么发生的往往是假装——这个在我们生活织物上非常特殊的图案呢?
儿童在会假装之前有许多要学的东西。(一条狗不会是虚伪的,但它也不会是诚实的。)
实际上会出现这种情况:我们说“这个人相信他在假装。”
节选自[奥]L.维特根斯坦:《哲学研究》,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汤潮、范光棣译。
[1] 詹姆斯(Henry James):美国心理学家。
[2] 法语,意为:这些话发自一颗真正热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