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只剩下红红的太阳占满了整个天空。鲍曼的距离已经够近,不再因为太阳太大,而只觉得它的表面是凝止不动的一片。有些发光的火瘤在来回移动,有些气体升升降降形成气旋,日珥慢慢地朝天空腾起。慢慢地?要他的肉眼看得见,这些日珥上升的速度不可能低于每小时一百万英里……
他正要降落的这个地狱到底大到什么程度,他也不想去揣测了。发现号航行在那个不知多少亿万英里之外的太阳系里的时候,土星和木星之巨大,已经让他目瞪口呆。而他在这里所看到的一切,都还要再大上一百倍。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任凭各种影像一直涌入心头,根本不想加以诠释。
随着那片火海在他底下逐渐扩大,鲍曼应该开始感到恐惧才对,但很奇怪的是,现在他只是有点心神不宁。这不是因为他的心智在种种奇景的冲击下已经麻木,而是理智告诉他:他一定是在某种几近全知全能的智慧的保护之下。现在他和红红的太阳已经太过接近,如果不是有某种隐形的屏幕遮隔,光是太阳的辐射就能在刹那间把他烧为灰烬。还有,在航行期间,他已经承受了可能把他撞得粉碎的加速度——然而他还是毫无所觉。如果这么多问题对他都没有影响,那现在仍然有值得抱着希望的理由。
现在分离舱沿着一条几乎和太阳表面平行的浅浅弧线在前进,同时也慢慢朝太阳表面降落。这时,鲍曼头一次听到声音。有一种隐约而持续的隆隆声,间或又被一种听起来像是在撕裂什么,又像是远方雷鸣的声音所打断。这应该是某种难以想象的恐怖声响的最微弱的回音——他四周的大气,一定因为某种足以粉碎万物的冲击而翻腾着。然而,那股保护的力量把他隔离于这种轰隆的巨响之外,一如隔离于高热之外。
在他的四周,虽然高达数千英里的火焰在慢慢腾起又落下,他和这些狂暴的火焰却完全隔绝。这颗星球的能量在他身边飞腾而过,却好像是发生于另一个宇宙似的。分离舱就在这些火焰之间安详地前进,没有颠簸,也没有烧焦。
鲍曼的双眼,不再毫无抵抗能力地眩惑于这个奇异又壮观的场面——他开始辨认一些应该本来就存在,但是根本没注意到的细节。这个星球的表面,并不是没有定形的一团混沌——这里的事物也都有其一定的形态,一如大自然所创造的一切。
他先是注意到这个星球的表面,游走着一些小小的,面积可能和亚洲或非洲相仿的气体漩涡。偶尔他可以直接望穿一个漩涡,看到很底下的地方,一些颜色比较深暗,温度也比较低的区域。更奇怪的是,这里似乎没有太阳黑子。也许,那是一种只有照耀着地球的太阳才有的疾病。
偶尔还有些云,像是出现在强风之前的一缕烟尘。也许,那也是真正的烟,因为这个太阳的温度相当低,因此可以出现真正的火。在这里,化合物可以诞生,存活几秒钟,然后被四周狂暴的核子力量所拆解。
地平线越来越亮了,颜色也从暗红色转为黄色、蓝色,再转为炽热的紫罗兰色。白矮星又越过地平线而来,身后继续带着那道火浪。
鲍曼用手挡住白矮星无法直视的强光,把注意力放在被白矮星重力场吸向天空、翻腾不已的火柱。以前他看过一次龙卷风扫过加勒比海面的场面,这道火柱的形状几乎一模一样。只是两者的大小稍有差异,因为这道火柱的底部,粗细大概比地球的直径还宽。
接着,就在他正下方,鲍曼注意到一个确定是新冒出来的景象,因为这个景象如果先前就在的话,他不可能没注意到。在灼热的气海上,有一大片难以计数的明亮光珠在前进。这些光珠以几秒钟为周期,忽明忽暗地发出一种珍珠色的光芒。它们全都朝一个相同的方向前进,像是逆流而上的鲑鱼,有时候路线还会来来回回地相互交错,但光珠本身绝不会相互接触。
这样的光珠成千上万,鲍曼看得越久,越相信它们的前进是有目的的。距离太远,他看不出构造上的细节。不过,在如此壮观的场景里还能看得见,表示它们的直径应该有几十英里,甚至几百英里长。如果这是一个个有组织的个体,的确算是庞然巨物,配得上它们栖身的这颗星球。
也许它们只是一些等离子云,在自然力量的奇异结合下,得以短暂稳定成一个个形体——就像打雷的时候,在天空底下出现的短暂球状闪电,地球科学家到现在不解其成因。这样解释很容易,也多少可以自我安慰,但是等鲍曼低头看看遍布整颗星球的这些串流的光珠,就知道自己接受不了这个解释了。那些闪亮的光珠知道自己要去的方向——它们有目的地朝着白矮星运行天际所勾起的火柱会合而去。
鲍曼再次望向那道上升的火柱——在牵引它的那颗高质量的小星星之下,火柱此时正沿着地平线升腾。这是出于他自己的想象吗,还是那条巨大的气体喷泉上真有许许多多更亮的光珠在攀附而上,仿佛无数的光珠汇聚成了一片片大陆大小的磷光?
虽然说来近乎荒唐,但也许,他所看到的其实是一场穿越一道火桥的星际移民活动。只不过,这究竟是一群没有什么心智的太空动物,仿佛旅鼠一般在本能的驱使下向前迈进,还是一群高智慧生物在迁徙中汇合成一股洪流,他恐怕是永远不可能知道了。
他所经历的,是一种新层次的造化,几乎是人类梦想所不及的造化。在陆地、海洋、大气、太空之外,竟然还有这个火的天地,独他一人有幸目睹。现在如果还期待他能够理解这一切,也太过强人所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