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匆匆在中央旋转区吃顿饭之外——幸好主调配器没有遭到破坏——基本上鲍曼就生活在主控甲板里。他都是在座位上打个盹,以便有什么问题的时候,趁征兆显示在屏幕上的第一时间就能发现。在地球任务控制中心的指导下,他临时拼装了几个紧急应变系统,也都凑合得过去。甚至,看来他很可能熬得到发现号抵达土星。当然,不论他到底活不活得下去,发现号都会抵达的。

虽然他没有什么时间可以欣赏星空,也感觉不到太空有什么新奇,然而现在知道了观景窗外的远处存在着什么之后,即使要面对生死存亡这等大事,他有时也很难收拾起心思。迎着宇宙飞船的去向,银河就横陈在前方,无数密集的星星令人发怔。人马座炽热的雾气就在那里,热腾腾的恒星群,把银河的心脏永远遮隐于人类的视线之外。还有“煤袋星云”(Coal Sack)不祥的黑影,那是太空中没有任何星星闪烁的洞口。还有半人马α星(Alpha Centauri),那是最接近地球的外星系太阳,是出了太阳系的第一站。

虽然天狼星和老人星更为灿烂,但是每当鲍曼抬头望向太空的时候,视线和心神总会被半人马α星所吸引。那个坚定不移的光点,它的光线花了四年的时间才传到他这里,足以象征地球目前私下争论得不可开交的那些秘密——而那争论的回音,也不时传到他这里。

说TMA-1和土星系统之间存有某种关联,现在已经没有人会怀疑。不过,要说立起那块石板的生物可能就来自土星,应该也没有科学家会承认。就生命的居住地而言,土星的环境比木星还要恶劣,它的诸多卫星都冰封于零下三百摄氏度的恒冬。其中只有泰坦拥有大气,那还是一层稀薄而有毒的甲烷。

因此,久远以前造访过月亮的生物,也许不仅是来自外星,更可能来自外太阳系——他们是来自其他星系的访客,遇到适合的地方就落脚建立基地。这又马上激发了另一个问题:真有任何科技——无论是多先进——能够跨越太阳系和离它最近的一颗外星系恒星之间的鸿沟吗?

很多科学家都断然排斥了这种可能。他们指出,发现号的速度已是史上第一,而即使是发现号,到半人马α星也得两千年,至于真要在银河里航行一段可观的距离,则非几百万年时间不足以奏功。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里,就算推进系统可以脱胎换骨,最后还是不免碰上光速这个无法超越的障碍——任何物质都无法超越的障碍。因此,TMA-1的建造者,一定和人类分享着同一个太阳,而既然他们在有史以来从没露过面,很可能是已经灭绝了。

也有少数不同意的声音。他们主张:就算跨星系旅行要花上几个世纪的时间,对于决心够的探险者来说,这也构不成阻碍。发现号本身所使用的冬眠技术,就是一个可能的解决之道。另一个方法则是创造自给自足的人造世界——展开可能延续许多世代的航程。何况,为什么必得认为所有具备智慧的生命,寿命都和人类一样短促?宇宙之中,应该有些生物会觉得即使是千年之旅也没什么好烦的……

这些论点虽然纯属理论,所涉及的问题实际上却极为重要——它们都涉及“反应时间”。就算TMA-1的确向星际发送了信号,也许还借助了土星附近某个接力装置,但是要传送到目的地,还得几年的时间。因此,就算对方立即就有反应,人类还是可以有点喘息的时间——这点喘息的时间一定能以几十年计,更可能的是以几百年计。对很多人来说,这种想法可以叫人心安一些。

但不是对所有人。有些科学家——大多是理论物理的非主流流派——提出一个扰人的问题:“光速当真是不可超越的障碍吗?”狭义相对论很快就要满一百年,的确证明相当耐得起挑战,不过,也已经出现了一些漏洞。而且,爱因斯坦的理论就算无法否定,却说不定可以回避。

支持这种观点的人,满怀希望地谈论通过更高维度空间的快捷方式、比直线还直的线,以及超空间的联结。他们喜欢借用20世纪普林斯顿大学一位数学家所创造的生动说法:“太空里的虫洞。”至于那些批评这些想法太过天马行空、不值得认真看待的人,他们则会抬出玻尔(Niels Bohr)那句名言:“你的理论真够疯狂,不过还没疯狂到足以成真的程度。”

如果说物理学家之间的争论不小,和生物学家比起来,又是小巫见大巫。生物学家讨论的是那个老掉牙的问题:“有智慧的外星生物到底会是什么长相?”他们划分为两个相对的阵营:一方主张这种生物一定长得像人,另一方则坚信“他们”绝不会长得像人。

主张第一种答案的人,相信有两条腿、两只手,主要感觉器官都长在最高处的这种设计,十分根本,也十分合理,因此很难想出更好的设计。当然,其中也会有些小差异,譬如是六根手指而不是五根,皮肤或头发的颜色比较怪异,脸部器官的位置也会有些奇特,但大多数有智慧的外星生物,形貌应该和人类十分类似。在光线比较暗,或是一段距离之外的地方,不会引你再看第二眼。

这种拟人化的想法,深为另一派生物学家所耻笑。这派人物都是太空时代的地道产物,自认为彻底摆脱了过去的偏见。他们指出:人类身体是历经几百万次演化抉择之后才有的结果,是万古以来的机缘产物。在无数次抉择的过程中,任何一次的基因骰子都可能掷出不同的结果——结果是否更好并不一定。因为人类的身体是个怪异的即兴创作,充满功能经过转换(并且转换得不见得成功)的各种器官,甚至还留着像盲肠这种已经废弃的——比毫无用途还糟的东西。

鲍曼还发现:另有一些思想家的观点更加奇特。他们根本不相信真正先进的生命还需要具备有机的躯体。随着科学知识的推展,他们迟早会摆脱大自然所给予的这个脆弱的躯体——这个容易生病、容易出意外,又使他们不免一死的躯体。等他们自然的躯体损耗殆尽(甚至可能早在那之前),他们可以建造金属与塑料的躯体取而代之,进而达到不死的境界。大脑这个有机躯体最后的残留物,可能会多逗留一阵子,指挥机械构成的四肢,同时通过电子感官来观察这个宇宙——比起盲目进化所可能发展出来的感官,这些电子感官要精妙多了。即使在地球上,大家也已经朝这个方向开始迈进了。上千万过去不免没命的人,现在有幸借助于人工四肢、人工肾、人工肺、人工心脏,活得生龙活虎,幸福愉快。这个过程一旦开始,就只能有一个结局,无论这结局多久以后才会到来。

而且,到最后,连大脑也可以不要了。就意识的载具而言,大脑也不再是必要的——电子智能的发展,已经证明这一点。心灵与机器之间的冲突,最终可能通过完全的共生机制而解决……

然而,这就是最终的结果吗?有些神秘倾向的生物学家还有更进一步的想法。根据许多宗教的提示,他们推测心智最终可以摆脱物质。就和血肉之躯一样,机械躯体也不过是跨入另一种存在形态的垫脚石而已——许久以前,大家称之为“灵魂”的那个存在。

接下来,如果还有比那更进一步的超越,那唯一可能的名称就是“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