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了于华的电话,林为民叫来了佟钟贵,问起稿子的事。

稿子昨天才到的燕京,佟钟贵还在看。

又过了一天,他才把稿子拿给林为民。

《在细雨中呼喊》是于华第一部长篇小说,在于华的作品序列中名气不大,但影响力却不低。

“我不再装模做样的拥有很多朋友,而是回到了孤单之中,以真正的我开始了独自的生活。”

后世很多看过抖音文案的人应该都熟悉这句话,正是出自《在细雨中呼喊》。

这部小说并没有清晰的情节线索和时间主线,穿插着大量的倒叙和插叙,又有时空倒置和错位的处理。

又以“我”孙光林充当一个看客,旁观着家庭所发生的一切,见证了这个家庭的欢乐和苦难,不评论、不抒情,只做冷静、客观的叙事,只刚看几页纸,先锋味道扑面而来。

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看完这部小说,林为民将手稿还给了佟钟贵。

“小说写的不错,原则上可以发表,后续你跟于华沟通,有什么删改意见由你来负责,定稿后告诉我。”

“好的,林老师。”

佟钟贵有些欣喜,于华是风格非常突出的先锋小说作家,跟他的风格有些雷同,他来负责稿件,对于两人来说都是一种学习。

三月中旬,人艺组成了三十人的大部队奔赴法国交流演出,临走前于是之把林为民叫去看了一眼《霸王别姬》和《套马人》的彩排情况。

看完了彩排,林为民在后台看到了冯远征,小伙子正一脸艳羡的看着马上就要出国的同事们。

“怎么?也想出国啊?”林为民笑着问道。

冯远征实话实说,“谁不想出国啊!”

“我记得上回《嘉靖与海瑞》去香江演出,你不是也跟着去了吗?”

林为民说完,冯远征笑了笑,“去香江不算出国。”

“觉悟还挺高。”林为民夸了一句,又说道:“那也算是出去了一趟,你们院里多少人没出去过呢!”

冯远征听着林为民的话,脸上闪过挣扎之色,犹豫了半天,“林老师,您能跟我们院长说说吗?”

“说什么?”

“梅尔辛教授邀请我去德国,考她的表演班,她很看好我,可是院里不同意,把梅尔辛教授的邀请函扣下了。”

梅尔辛是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的教授,前两年受人艺邀请来到人艺授课。

她的专业是格罗托夫斯基流派,区别于主流的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表演体系,是林兆华去欧洲交流访问的时候认识的。

冯远征85年考入人艺的学员班,上过梅尔辛的课,因为表现优异,所以梅尔辛很看好他,屡次邀请他到德国留学。

了解完了情况,林为民蹙眉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不是院里第一次扣邀请函了。”冯远征说这话的时候不由自主的带上了几分怨气。

对于年轻人来说,能够出国深造当然是好事,尤其是在八十年代,更是绝大多数人都求之不得的事。

人艺扣了冯远征的邀请函,等于是断了人家留学的路,还是导师主动邀请,有点怨气也很正常。

林为民沉吟片刻后,问道:“你想出去留学,以后还打算回来吗?”

冯远征犹豫道:“回……吧!”

“让我帮忙,你还不说实话?”林为民佯装不高兴道。

冯远征见他不高兴,有些惶恐,道:“我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女朋友黄了,本来说好了要结婚的,我就是想换个环境。别的我没考虑过那么多,我也说不好,可能……可能我真就不回来了!”

林为民点点头,问道:“你要是想让我帮你说情,我得这么跟你们院长说。我说小冯出国留学是进修,留了学还得回来继续在人艺演戏,这怎么着也算是为人艺培养人才。我说的,你能做到吗?”

冯远征迟疑着,想了半天,最后摇了摇头,“我不敢答应您。”

林为民赞许道:“是个实诚人。”

他又说道:“那这样吧,你让梅尔辛教授再给你发一封邀请函,这次直接寄到你的家里。单位这边其实也不复杂,找领导好好谈谈,不会为难你的。”

冯远征追问道:“您怎么知道不会为难我?院里之前就扣过我邀请函。”

林为民笑了笑,“现在邀请函不是在你自己手里吗?”

冯远征这才恍然,他脸上露出几分傻笑,自己真是一叶障目,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没想明白,只要找梅尔辛教授再要一次邀请函就可以了。

到时候邀请函在手,院里不同意也没办法。

他之前之所以苦恼,完全是因为陷入了思维定式里。

邀请函寄到院里,院里扣下,自己拿不到邀请函,去不了德国。

“谢谢林老师,谢谢您,我明白了!”冯远征一个劲儿的朝着林为民道谢。

“可别跟你们院长说是我给你出的主意。”林为民玩笑道。

冯远征连忙道:“不会的,不会的。”

林为民拍拍他的肩膀,“开玩笑,老于知道了也没关系。你去德国深造,回来了等于壮大了人艺的实力。”

“可……您怎么知道我会回来?”冯远征忍不住问道。

这年头,出国留学然后留在国外的人太多了,100个人里95个都是这么干的。

林为民拍拍他的肩膀,“你学的是表演。假如你留在了德国,你能得到的角色只是一个边缘的少数族裔角色,甚至连这样的角色都少的可怜。

又或者,有一天一个德国人问你,你是中国人,为什么要在德国演戏呢?你该怎么回答?”

冯远征默然无语,他想了半天,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理由。

这个道理其实换到那些这个年代跑去米国闯**好莱坞的国内明星也一样,可这帮人却始终想不通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

“明白了吗?”

“明白了!”

冯远征点点头,“您说的对。”

林为民笑了笑,再次拍拍冯远征的肩膀,这才离开了人艺。

到了周末,林为民约上了程早春去看望边署。

在车上,程早春忍不住吐槽,“你这套人走茶未凉、溜须拍马的东西真是炉火纯青,专盯着退休老头儿、老太太祸害。”

“等你退休了,我也这么对你。”

一句话把程早春腻歪的想给他两个大逼兜。

两人到了边署家里,老同志果然很高兴,卸下了身上的担子,大家说话也随意多了。

这一次边署退休,同一批退下来的还有两位同志。也就是说,在最近这段时间内,有三位尚书级别的领导将会同时履新,这其中就包括了郑国父亲。

慰问了退休老同志那颗敏感、脆弱的心,翌日再上班,林为民见到了久违的谟言。

于华从国立文学院作家班毕业,回了之江,谟言的作家班生活却才刚刚开始,还有一年半的时间。

他这次来《当代》编辑部带来了自己的最新作品《天堂蒜薹之歌》。

林为民翻着手稿,很是好奇的问道:“前几个月见面的时候还没听说你动笔,怎么回老家过了个年,就写了部新长篇出来?”

“就是回家过年时候写的!”谟言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愤愤。

去年国立文学院放了寒假,谟言回老家过春节,恰好去拜访了老朋友的时候,在对方的家里看到了一则鲁东《大众日报》上刊登的报道。

报道的内容讲述的是省内苍山县发生的震惊全国的蒜薹事件。

谟言看完了报纸,回到家中思前想后,心中义愤难平,于是奋笔疾书,花了三十五天时间,创作出了这部义愤填膺的长篇小说。

谟言讲完具体情况,仍有些气愤的说道:“林老师,这部小说您无论如何一定要发表出来。”

“行,那就发!”

林为民随口说的一句话,却让谟言讶异的看着他。

谟言说让林为民无论如何要发表这部小说,是因为心中的义愤难平,可他着实想不到林为民连小说都没看,竟然就同意发表。

“不用审审稿?”谟言忍不住问道。

林为民又道:“那就审审!”

嗯?

谟言疑惑的看着林为民,他心里刚想着林老师这也太没有原则了,脑海中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愣在了那里。

等了好半天,谟言才回过神来,见林为民的眼神平静的望着他,谟言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的表情。

“对不起,林老师!”

“对不起什么?”

谟言凝视着林为民,“您以前经常说,作家要有跳出作品的能力,要和政治保持距离,这些我都没做到。”

林为民欣慰的颔首道,“你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最好。”

他手里掂量着书稿,说道:“小说能不能发表,只有一个评判标准,就是作品是不是能够打动人心,跟你的情绪、创作目的和题材来源没有任何关系。”

此刻,谟言想明白了这个道理,情绪也平复了下来,“我明白了。”

林为民没有再和谟言说话,专心致志的看起了书稿,谟言则安静的坐在一旁喝着茶水,随手拿起了办公室书架上的书。

一晃一上午的时间便过去了,林为民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从书稿中抬起头来。

谟言被他的动作吵到,放下了手中的书,“林老师,您觉得怎么样?”

“汹涌澎湃,充满力量!”林为民不吝赞美道。

谟言听到他的夸奖心中的忐忑消失,脸上露出笑容,眼睛眯的都快看不见了。

《天堂蒜薹之歌》应该是谟言第一部真正严格意义上的长篇小说,《红高粱》说是长篇小说,但实际上是由五部中篇小说组成的小说集,说是长篇勉强了一点。

这部以真实事件为原型创作的小说,创作时间极短,充满了情绪张力,通过文字就能感受到谟言当初在创作这部小说时内心那激愤的情绪。

“那……发表没问题吧?”谟言期待的问道。

林为民点头道:“当然没问题,不过……”

“不过什么?”谟言的心再次忐忑起来。

“这部小说现实意味太强,风格也太过粗放,与你以前的风格大相径庭,你恐怕要做好挨骂的准备!”林为民道。

谟言的心放了下来,“只要能发,愿意怎么骂都行。”

林为民自然看得出来,谟言写这部小说颇有点为民请命的意味。

这种使命感和荣誉感一旦上身,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林为民来了也拦不住。

“行了,别弄的跟要上刑场一样,有这个劲儿,把小说好好修改修改!”林为民将稿子递给谟言,“小说写的一气呵成,情绪饱满是好事。但写的太急了,不少句子太过粗糙,修辞也很有问题,要花点时间好好修改修改。”

谟言接过稿子,“没问题,我这就回去改稿子。”

等谟言走后,林为民给于华去了个电话。

没别的目的,就是告诉他谟言又写了一部长篇,刺激刺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