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了个巴子,这个臭娘们!”鲁大成放下马珍珍,跳下炕来到堂屋,揪住石翠花就要搧嘴巴子,石翠花立即叫道:“王八蛋,日本人河野满在外面等着你,你在这屋操女人,你活腻歪啦?”

什么?河野满来了?天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鲁大成不得不赶紧整整衣服,甩开石翠花来到前院。就见两个日军卫士荷枪实弹站在他的司令部门旁,屋子里灯火通明。他急忙走进去,冲着背着手站着,严厉地看着他的河野满一个立正:“太君晚上好,在下正在休息,请指示!”

“今天的,问询马珍珍的,出结果了没有?”河野满道。

“报告太君,暂时没有。但我相信,很快就会有的。”鲁大成挺了挺胸脯。

“由希。你的记住,摧毁一个女人的意志,重要的是解决上三路的问题,而不是解决下三路的问题。你的明白?”

“上三路?——送金银首饰?送山珍海味?买高级化妆品?我们黄岗县城穷乡僻壤,远离闹市,到哪儿去买这些东西?”

“你的,真正的军人的不是,战术的不懂。《孙子兵法》告诉我们,凡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孙子的意思,你的明白?”

“你是让我给马珍珍做思想劝说工作?我一个当兵的能讲出什么道理?她那么固执倔强的人会听我的瞎白话?”

“哦,你的上三路,是不是需要我来打通?”

鲁大成终于明白了,如果他再不接河野满的招法,等待他的就是大嘴巴。河野满只怕没有给他讲道理的耐心。于是,他赶紧回答:“太君,我的明白了,我今晚就对马珍珍苦口婆心进行劝说,让她明白什么叫大东亚共荣圈,让她感谢日本裕仁天皇的恩德!”

“由希。你的,还算聪明。去吧,去工作吧。我的,继续等待你的成果。”

河野满微微一笑,从鲁大成身边走了出去。

鲁大成不得不叫来军医,把马珍珍弄醒,给她服了镇惊保心丹。然后,就真的苦口婆心地讲了起来。他本来就文化不高,能讲出什么呢?便讲他过去的日子,过去的一切。坐在他对面的如果是个记者或作家,听了他的讲述有可能会写出一本不错的传记;而马珍珍作为一个矿物学毕业的高材生,哪有兴趣听他说这些?所以,听着听着,就真的睡着了。鲁大成非常失望,知道自己口才不行,便又把早已进入梦乡的丰金一叫起来,让他过来继续给马珍珍讲道理,他自己则到东屋搂着石翠花睡觉去了。

转天一早,王金槐和郭晓冬准时在望金酒家见面了。鲁大成则换了便衣,带着丰金一和两个马弁悄悄来到望金酒家,他们没进屋以前,按照以往的习惯先前后左右侦看,发现没有什么异常,才悄悄走进酒家前厅。然后,按照约定,他们又走进一个单间。

一进屋,鲁大成就看见郭晓冬、王金槐和另一个弟兄在里面坐着,桌子上摆着一个棉花团。凭经验,鲁大成一眼就看出,那棉花团里面应该是狗头金。就在这一瞬间,鲁大成突然将腰里的双枪全拔了出来,指向屋里的所有的人道:“都别动,今天是特殊日子,是老子当警备队司令禁锢了这么多天以来开斋的日子。谁不听我的招呼,我认识你,我的子弹不认识你!”说着话,用胳膊拱了身边的丰金一一下。丰金一快步走上前来,伸手拿走了那块狗头金,装进口袋就想出门。情况完全出乎郭晓冬意料之外,他急忙用语言挽留丰金一道:“怎么着,岳父大人,买东西不问问价吗?”

鲁大成眼眉一挑,手里的驳壳枪就响了,“啪”的一声,将子弹打进郭晓冬面前的桌面,深深嵌进木头。郭晓冬神情自然,毫不为之所动,只是目光变得有些锐利:“岳父大人,虽说鲁小芹已经离我们而去,但她尸骨未寒,我们每天还在怀念她,您总不能这么快就把翁婿之情忘得一干二净吧?”

“我如果不讲翁婿之情呢?”鲁大成用驳壳枪口顶了一下脑袋上的毡帽,一副无法无天的无赖相。

“那么,我就强迫你讲一下翁婿之情,来人!”郭晓冬一声断喝。

随着郭晓冬的喊声,这个单间的一侧壁帘突然被掀起,一挺机枪伸出了枪口,对着鲁大成的脑袋就是一个点射。“哒哒哒”,鲁大成的毡帽“噗”的一声就飞起来了。鲁大成终于被镇住了,他一动不动,目不斜视,慢慢地将两把驳壳枪摆在饭桌上,然后举着两手做投降状。

郭晓冬道:“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亏你还是我的岳父!来人——”四五个弟兄猛地涌进屋里,将鲁大成、丰金一和两个马弁结结实实捆了起来。此时,三个机枪手撩开壁帘跳了出来,鲁大成见此更是心服口服,垂头丧气。他本想来个短平快打郭晓冬一个措手不及,哪知郭晓冬早有准备,而且出手如此果断迅疾。这小子真有大将风度,日后必成大事,遗憾的是鲁小芹没福跟着消受。鲁大成这么想。

王金槐从隐秘处拉出两辆大车。

隐藏好大车,是郭晓冬早已安排好的,否则鲁大成即使赴约也有可能悄悄撤离而不上钩。郭晓冬将这些人装上了两辆大车。向另一个僻静处奔去。

胡老西儿带着日本女人,哼着小曲,来到县城里的这家商铺。一进屋就解开外衣敞了怀,露出里面腰带上插着的一把王八盒子。看这姿态是要对主家刘万福炫耀武力乃至诉诸武力。刘万福端着茶壶茶碗送上来的时候,也着实吃了一惊。

“呦,胡先生,您不是生意人呐?请原谅我眼拙,没看出您原来是吃官军这碗饭的。”刘万福一下子就把胡老西儿抬高到“官军”的高度,其实,腰里掖枪的不一定是官军,很可能是土匪。不过,就胡老西儿的情况来看,说是官军他沾边,说是土匪也不为过。

“怎么着,看着不像是吗?要不要试试我的枪法?”胡老西儿把手放在枪柄上,随时准备拔出来。但可能是对开枪射击毕竟生疏,远不像鲁大成那样,话未出口而枪早拔出来并将子弹打出去了。

刘万福可能是不想被胡老西儿的气势吓住,更可能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他对胡老西儿一边打恭作揖,一边引着胡老西儿看那木头柜台上的枪眼儿:“胡先生,您先别提别的,看看这个,我们生意人简直没法活了。”

胡老西儿顺着刘万福手指的方位,果然看到了枪眼儿,而且,里面还嵌着子弹呢。但他猛地一拍桌子道:“刘老板,你让我看这个是什么意思?我是来兑现金矿砂和狗头金的,与枪眼儿有个屁关系?”

刘万福再次打恭作揖道:“哎哟喂,胡先生,您聪明人怎么说傻话呀,您难道不明白,这开枪的人先您一步把金矿砂和狗头金全抢走了!”随之便回头喊了一声:“账房——”后堂的年岁稍大的账房先生急忙拿着一张纸跑出来,说:“来了,来了。”就将那张纸呈给刘万福。刘万福接过纸来,拿着让胡老西儿看。

胡老西儿也是识文断字的人,所以对纸张上面不多的行文和签名、手印看得非常明白。如此说来这次买卖儿等于泡汤了,自己本想亮出手枪吓唬刘万福一下,让他压一下价格,谁知连东西都无影无踪了。胡老西儿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他唰一下子拔出了手枪,将机头扳开,道:“妈那X,别人打一枪就拿走了东西,我没拿走东西,也必须打一枪!”便对着账房先生大腿就是“啪”的一枪。

刘万福和账房先生都吓得浑身一抖,头发根都竖起来了。但这一枪却并没有打中账房先生的大腿,胡老西儿因为射击生疏,“一打就磕头”,一抠扳机枪口就往下扎,故将子弹打在账房先生脚底下的那个尿壶上。尿壶是搪瓷的,顿时发出“呲儿”的一声,被钻了个眼儿。刘万福赶紧说:“胡先生,您千万别为这笔业务生气,咱立马去街上酒馆,我请您喝两盅去,给您顺顺气儿。”胡老西儿道:“顺你妈个X。”转身就走。日本女人紧裹着棉袍一样的和服捯着小步紧随着走了。

他们刚一出门,账房先生就和刘万福嘀咕:“这王八蛋把咱尿壶打漏了,以后怎么撒尿?”刘万福道:“以前没有尿壶你是怎么撒尿的?大活人还能让尿憋死?”账房先生无言以对,垂手而立。

……

反剪着双手的鲁大成和丰金一以及两个马弁,被王金槐等人推进一个四合院的一间堂屋,让他们分别坐在两条长凳上。三个机枪手将机枪架在八仙桌子上,正对着他们,看那架势,只要射手扣动扳机,就会把这四个人打成筛子眼儿。郭晓冬从东屋请出了一位穿蓝色对襟棉袄文质彬彬的先生,这个人戴着眼镜和口罩,来到大家跟前,先给大家深鞠一躬,然后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拉开了要宣讲的架势。

“各位朋友好!”蓝衣人首先开口道。他因为戴着口罩,说话的声音呜呜涂涂。

鲁大成有些不屑地摇摇脑袋,丰金一不停地眨动着眼镜后面的眼睛,两个马弁则把脑袋垂得很低,似乎不愿被人盯着面孔。

蓝衣人伸手指了一下桌子上的机枪,继续宣讲:“把机枪对着你们,似乎有点‘逼蒋抗日’的味道。不错,几年前,张学良、杨虎城发动西安事变,确实达到了中共逼蒋抗日的目的。不管张学良曾经有什么过失,也不管他今后还会出现什么问题,单单他把蒋委员长逼上抗日的道路,就算立了一功。眼下的抗日形势怎样呢?远的不说,就说咱家门口的;今年1月上旬,八路军115师教4旅多次粉碎日、伪、顽军的联合进攻,毙伤和俘俘日、伪、顽军3200余人,重新控制了十字河地区的交通要道。同在1月,为反击国民党顽固派进攻,八路军五旅十四团与东海部队向盘踞昆嵛山区的顽固派郑维屏等部发起猛烈进攻,激战两昼夜,歼敌3000余人,解放了昆嵛山区,建立了巩固的以昆嵛山为中心的东海抗日民主根据地。前不久,八路军名将许世友率清河独立团东进胶东。而津浦路西的115师教导三旅两个连,在反‘扫**’中,为掩护领导机关安全转移,和超过他们十数倍的敌人奋战数日,毙敌近千。我在这里要郑重其事地告诉你们,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以后,日军在华北实行‘囚笼政策’,以铁路为柱,公路为练,据点为锁,封锁、分割根据地。为了打破敌人的‘囚笼’,八路军总部于去年8月在华北发动了一场大规模交通破袭战,也叫‘百团大战’,在正太铁路、同蒲铁路和一些公路干线,毙伤日、伪军2万5千余人,俘虏日、伪军1万8千余人,破坏铁路470多公里、破坏公路1500多公里,有力地保卫了敌后抗日根据地。延安共产党的事业虽艰难却蒸蒸日上;重庆国民党方面虽不断遭遇挫折但愈挫愈奋。小鬼子虽然猖狂,却国内经济危机严重,资源极其匮乏,他们在中国境内疯狂攫取资源固然可恶却是明证。各位,当你们听到这样的消息,是不是感觉我们中国的抗日力量很有希望,打败小鬼子虽然困难重重,却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呢?”

鲁大成等几个人一言不发,只是眨着眼睛看着蓝衣人。

“其实你们完全听得懂我讲了什么,你们只是碍于面子,碍于自身利益,不愿意或不想承认我说的一切。也罢,我不强求你们回答什么。下面,我就要对鲁司令提一点要求。”蓝衣人说到这里突然住了嘴,不说了。鲁大成一干人便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

蓝衣人走到郭晓冬身边,说:“给我来碗水喝。我有点口渴。”郭晓冬便从屋里东侧灶台旁边的水缸上拿起水瓢,掀开水缸盖子,从里面舀了半瓢水递给蓝衣人。蓝衣人喝完以后,又找其他人要烟抽,说今天忘记带烟锅了,嘴里没滋没味难受。王金槐便从腰里抽出烟袋锅递给蓝衣人。随着火镰打火石燃火绒的声音,屋里立即弥漫起一股呛鼻的旱烟味儿。蓝衣人在抽烟锅的说话,把口罩略略撩起一块,露出嘴巴,抽完烟便又将口罩拉了回去。黄岗山地区的男人大部分抽烟锅,抽纸烟的人少之又少,当然主要是那些为数不多的在政府机关工作的中上层人士。即使有钱人,也未必抽纸烟,类似马万祺那样的有钱人倒是经常把一枚硕大的紫檀木、翡翠嘴儿的烟斗掬在手里,显得别有风度。

蓝衣人的所作所为吊起了大家的胃口,让屋里所有的人都躁动不安。他到底要对鲁大成提什么要求呢?该做的事都做完了,水瓢早已还给郭晓冬,烟锅也还给了王金槐,该揭谜底了吧?鲁大成眼巴巴地看着蓝衣人,丰金一已经闭上了眼睛,两个马弁快把脑袋扎到裤裆里了。这时,只听蓝衣人道:“事关重大,还是由郭晓冬宣布吧。”直把人们的胃口吊到了嗓子眼。

郭晓冬也不客气,走到在座的各位前面,搓着两手道:“事情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请我的没过门的岳父将马珍珍放掉。现在就请丰金一副参谋长回去做这件事。如果丰金一做不了,这里在座的几位,岳父也好,马弁也罢,会被扣在这儿多长时间就不好说了。如果马珍珍有个三长两短,对不起,你们在座的这些人被机枪突突了,我就不管了。世界上的事情都是一样的,天理是平衡的,你兵来,我将挡,你水来,我土屯;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你魔高一尺,我道高一丈;你扣押了马珍珍,我就扣押你警备队司令。你们不要以为河野满神通广大战无不胜,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们就把河野满捉来,让你们往他脸上啐唾沫。岳父大人,你同意不同意我的话?”

鲁大成眨眨眼睛,费力地思考了一下,对丰金一说了句“照办”的话。丰金一道:“您可想好了,日本人来了您怎么交待?”鲁大成道:“妈了个巴子,你到底去不去?”丰金一急忙回答:“我去我去,我从来没说不去。”

王金槐听完这话,就将丰金一的眼睛用黑布蒙了,然后推出屋子,用一辆大车送走了。郭晓冬走到鲁大成跟前,弯腰将他绑腿里的几把腿叉子一一拔出,哗啦一声扔在八仙桌子上的机枪旁边。鲁大成等于完全彻底地被解除了武装,身上一点点铁器也没有了。方才为什么没人拔鲁大成的腿叉子?是不是因为绑他绑得很结实,便放松了对他的警惕?不论如何,腿叉子被拔走,就断掉了鲁大成企图逃走的一丝可能与念想——假如他们被长时间扣在这间屋里,鲁大成就有可能通过缩骨法褪出一只手,然后拔出腿叉子割断身上的绳子,其他人也会被救。然而,这个没过门的女婿断了他仅存的希望。此时,三个机枪手也开始说话,一个说:“好几天没打枪,手有些痒了。”另一个说:“枪法这玩意儿不能撂,一撂就荒疏。”第三个则说:“希望今天能开斋。”

三个人一唱一和,直把话说得让人毛骨悚然。能够出生入死,并不等于不怕死,怕死属于人的正常思维,只要神经正常都会怕死,慷慨赴死只是因为无奈。眼下的情况还没到完全无奈的时候,希望还在前面如汽灯一般高悬着。于是,屋子里被绑的几个人又一次躁动起来,他们如同浑身生了虱子一般来回扭动,坐卧不宁。接着,鲁大成突然对身边的两个马弁下了命令:“你们俩还不跪下,向八路军长官请罪?”

真是倒驴不倒架,他本来也和马弁们一样面临危险了,他不跪却让马弁们下跪。马弁们似乎对生存格外渴望,于是乎扑通扑通就跪下了。一个马弁跪的姿势不够谦恭,他还伸腿踢了马弁一脚。郭晓冬见此便暗自发笑,想来鲁大成的求生欲望也十分强烈,只是表达的方式不同而已。

在等待回音的这段时间里,蓝衣人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国内形势和世界大局。结论是:困难是明摆着的,但前途是光明的。趋利避害,追求光明,是人的本能。所以,世界只会越来越好,而不会越来越糟。赶走小鬼子,实现光明的未来,依靠在座诸位的努力。鲁大成对这些话也是认同的,但他此刻想的不是要为驱逐小鬼子做什么贡献,想的是假如真的放走马珍珍,他应该怎么应付河野满。昨晚河野满还亲自到他司令部来督战,来查看进度,现在却把马珍珍放走了,这件事足以让他心急火燎如卧针毡度日如年。

一个时辰之后,王金槐回来了,与郭晓冬和蓝衣人耳语说,马珍珍已经回郭家店了。但临走前,马珍珍找石翠花要了纸笔,画了一张草图,上面标有一处金矿脉,所在位置与乙字号煤矿相毗邻,定名为丙字号。现在,这张纸也带来了。王金槐从怀里掏出折成对折的白纸,交给了郭晓冬。郭晓冬赞许地点点头,感觉马珍珍做事很有分寸,确实是个智慧的女人。她即便拒绝鲁大成,也不是完全把路堵死,而是给鲁大成些许贡献,让鲁大成对日本人有所交待。这也是她信奉儒家哲学“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凡事不可做绝”的结果。

郭晓冬与蓝衣人简单商量了几句,就把鲁大成松了绑,把白纸交给他,让他回去向河野满交账。鲁大成本是鲁莽之人,但此时不敢不千恩万谢,他打躬作揖,嘴里一叠声说着感谢的话,赶紧就走。郭晓冬拦住他道:“岳父,我与小芹早已两情相悦心心相印,虽然现在小芹故去了,我却不能违拗小芹的感情半途而废,我打算近期与小芹的衣冠举行婚礼,届时请您务必参加。”鲁大成听了这话便是一愣,足有十秒钟没反应过来。最后,他仍然不明就里,懵懵懂懂地对着郭晓冬点头哈腰,说:“我一定来,一定来。我闺女的事,我能不来吗?”郭晓冬便先把鲁大成放走了。两个马弁见机也再三央求,想立马跟着鲁大成回去。郭晓冬摆了摆手,说再等等。于是,又熬过一个时辰以后,才将他们放走。

蓝衣人见这些人都走了,就摘下口罩和眼镜,原来他就是县城里的陈组长。他猛地握住郭晓冬的手,说:“晓冬啊,你这最后一招让我茅塞顿开望尘莫及啊!鲁大成现在被勾住了心思,以后将永远被勾住。”

郭晓冬道:“我也是想不出高招便急中生智,谁知能不能达到目的呢。你今天的宣讲也十分出色,让鲁大成他们知道咱八路军里面有得是人才;今天马珍珍也表现不俗,竟然标出一幅图来而没有进一步激化矛盾。”

陈组长道:“是的,对敌斗争,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被迫地适当让步是应该的。只是不能失去原则。”

一干人迅即离开了这家小院,坐上大车尥了。

正月眼看就要过去,然而春寒仍旧料峭,西北风仍旧吹得柳枝响着唿哨。

马珍珍回到家里便闭门不出,不吃不喝,只是坐在屋里抽泣垂泪。马万祺来劝,老妈来劝,银杏来劝,都不管用。最后,她咬破手指,在一条雪白的丝绸围巾上写下血书:

“晓冬,几年前我已钟情于你,但那时已经有了万家铭,我不能不藏起自己的感情。现如今你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动和移情别恋。我不是轻浮的女人,是万家铭抛弃了我,抛弃了良知和真理。他已不再是他,我也不再是我;而你依然如故,你是真金。请接受我的爱吧,我有话要对你说!辛巳初春珍珍呈上。”

天黑以后,马珍珍不顾马家人的劝阻,兀自走出家门,向郭奶奶家走去。

郭晓冬回到家里,便把打算举办与小芹的“衣冠婚”告诉了奶奶。郭奶奶想了想,瘪着嘴说:“大孙子,小芹是个好孩子,我也很想念她。可是,你想过没有,按照咱黄岗山区的习俗,你与小芹结了衣冠婚,是三年不许再娶的。你等得了三年,我和你爷爷可等不了三年。我们俩现在都是奔九十的人,说踹腿就立马踹腿了。昨天我还让你爷爷去镇上商量打两口棺材的事呢。我们还想活着看见你娶上孙子媳妇,再生个重孙子更好。我们就算死了也踏踏实实了。不行,我不同意你结什么衣冠婚。”

“奶奶,是这样,”郭晓冬扶着奶奶坐下,掰开了揉碎了地讲了起来。特别讲到对鲁大成的斗争艺术需要裹进感情因素。“眼下上级领导对金矿砂的开采和运出催得很紧,抗战形势的发展需要大笔资金,身在矿区的地下党员怎么能无动于衷啊,您不想早点把小鬼子打跑了吗?……”

郭奶奶没法拂逆郭晓冬的意愿,只得强忍下一肚子想说的话。她神色黯然地仍旧安排郭爷爷去镇上催问棺材的进度。年轻人总是和老年人想不到一起。郭晓冬对爷爷奶奶不能将心比心,对爷爷奶奶在人生末端的念想没有感觉。问题是他的理念与目标又是爷爷奶奶非常赞赏和尊崇的,这就让一贯说话算数的郭奶奶没了脾气。晚上,郭晓冬拿出鲁小芹曾经穿过的衣服,挨件细闻衣服上的女人气味,然后贴在脸上,还不停地亲吻。这是一种七情六欲俱全的年轻男人透着真感情的表现,郭奶奶对孙子的这种表现也十分理解。眼下郭晓冬的十足年龄不过二十八岁,正是娶妻生子的年龄,怎奈赶上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最后,郭晓冬选出一身小芹的看上去最完好的簇新衣服,请奶奶过目。郭奶奶看了说:“就这身吧。我孙子的眼光和奶奶一样呢。”其实,郭奶奶只是尊重和顺从孙子而已,小芹的这身衣服本不是她的最爱。

转过天来,郭晓冬叫来了王金槐一起策划与鲁小芹缔结衣冠婚方案。王金槐提出,有必要在县城里距离警备队比较近的地方选一家酒馆,届时郭爷爷、郭奶奶做主婚人,马万祺做证婚人,鲁大成做嘉宾,司仪为王金槐。要把县城照相馆的摄影师请来,拍下郭晓冬与鲁小芹衣冠的合影,用来进一步扩大影响。告诉鲁大成,多请几个警备队的弟兄来,譬如丰金一、马二楞他们。郭晓冬说不错,就这么定。

正说话间,外面有人敲击院门的铁环,叫着:“郭晓冬,在家吗?”

郭晓冬在屋里听出来了,是马珍珍的声音,急忙跑出屋子,开了院门,把马珍珍迎进来。马珍珍面容憔悴,头发蓬乱,两只眼睛下面是两道阴影。郭晓冬道:“怎么,这两天一直没睡好觉?”

马珍珍一边跟着郭晓冬走进堂屋,一边说:“是啊,世事沧桑,实非人所能料。想一想便让人齿冷。”

这时郭奶奶走了过来,问:“是不是马家的闺女来了?你是金枝玉叶,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说着话,就捯着小脚走到马珍珍跟前,攀住马珍珍的的胳膊细看她的脸。直看得马珍珍很是不好意思,往一边扭脸。在郭奶奶的概念里,这么年轻的闺女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有独自跑出来会男朋友或男同学的?这马姑娘独自跑来找郭晓冬,必是知道了鲁小芹已去,想跟郭晓冬牵手来着。于是,便更加仔细地观看马珍珍的脸孔。马姑娘找上门来做孙子媳妇,她这做奶奶的还不应该好好端详一下吗?

马珍珍被看得实在不好意思,就打岔说:“郭奶奶,您别端详了,以后我有可能天天来,让您看个够。只怕到时候您就烦了。没有梧桐树,引不了凤凰来。您应该多看看郭晓冬才是。”

“我看我看,晓冬我也看。”郭奶奶是个聪明人,一下子就明白马珍珍是要跟郭晓冬说几句体己话的,便离开马珍珍,拉着王金槐说:“走,你跟我到西厢房做饭去。”

郭奶奶和王金槐出去了,马珍珍就从口袋里把白色丝绸围巾掏出来了,脚后跟并齐站好,毕恭毕敬地交给了郭晓冬。郭晓冬不明就里,小心翼翼地将白手绢接过来,有些迟疑地想放在桌子上,马珍珍便说:“你先别干别的,看看围巾上写的是什么。”

“哦,有字吗?”郭晓冬把围巾展开,结果脸孔腾一下子就胀红了。围巾上的字真是字字血声声泪,旁人对马珍珍的心思不知道,而郭晓冬却一清二楚。因为郭晓冬早已知晓了万家铭出卖马珍珍的大体经过。也许,从纯人性的角度会有人同情万家铭,但从民族大义和做人的气节上讲,万家铭就不足为论。每个人的立足点不一样,对万家铭的态度自然也不一样,两姓旁人似乎没有资格评判万家铭,只有当事人马珍珍最有发言权。

“我先把围巾收起来,但这个问题暂且保留,过一段时间再谈好不好?”郭晓冬红着脸把围巾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了壁窑里。

“有什么不好的,几时谈都无所谓。但你应该把我在你心中挂上号,不要让别人挤了我的位置。”才女的风格总是恃才傲物,求情的话也说得硬邦邦的。

“会的,会的,你的位置谁也代替不了。”

“我问你,你是因为什么进了北洋工学院的?”

“我在中学毕业以后原本可以读青岛或邻省的大学,但最终选择了天津的北洋工学院。一方面因为其知名度高,属于‘皇家’兴办,曾经涌现过名噪一时的经济学家马寅初,革命家张太雷,诗人徐志摩等名人;另一方面,甚至是更重要的方面,是学费便宜。”这是真话,那时候还没有“性价比”这个名词,但郭晓冬一家确实就是这么斟酌和选择的。

“你因为不安分,所以没拿到学位证就被校方开除了?”

“没错。不过我并不后悔。”

“凡是参加革命的人,差不多都死而无怨,从不后悔。”

“是这样。当然了,叛徒也是存在的。不承认这一点,就不是唯物主义者。”

“你信奉唯物主义?”

“没错,诚恳地笃信。”

“为什么?”

“因为唯物主义按照世界的本来面目和客观规律认识世界和揭示世界。”

“太笼统了吧?”

“哪天我好好向你请教。”

“下一步,我还有可能存在生命危险,我想把黄岗山金矿脉的大致情况跟你说说,一旦我出了意外,也算我对你的贡献和报答。”

“哦,请讲,不过你也不要过于悲观,我会想尽办法保护你。”

“处于太行山支脉的黄岗山区,矿田面积约60平方公里,按照地区位置顺序,可以依次排列为甲字号、乙字号、丙字号、丁字号、戊字号、己字号、庚字号、辛字号。”

“只有这八个吗?”

“当然还有,但短时间之内,不论日本人还是我们,有可能、有能力开采的,不会超出这八个矿区。”

“愿闻其详。”

“这八个矿区内除东南部有少量变质岩出露外,全部为花岗岩体,含金蚀变带及金矿体的空间展布、规模、形态均受断裂构造控制。其花岗岩为金矿的矿化围岩,矿体、矿化带主要产于构造蚀变带中,即蚀变花岗岩中。全区由大、小不等的含金石英脉及蚀变带组成,共有大、小矿脉80余条。矿体产于矿脉的膨大部位、由陡变缓部位、两组断裂交会部位及矿脉分支复合部位,呈透镜状、扁豆状、脉状。其中规模较大的矿脉有三十多条,长一千米至数千米,宽数米至数十米。金属矿物以银矿、自然金、黄铁矿、黄铜矿为主,脉石矿物以石英、绢云母为主。”

“我对这些专业术语不太懂,你还是给我标图吧。”

“拿纸笔来。”

郭晓冬急忙找来纸笔,请马珍珍画图,标出各矿区的大致范围、彼此关系和距离。现在甲字号和乙字号已经开工,具体位置郭晓冬很清楚,以甲字号和乙字号作为参照系进行标图,会让人一目了然。马珍珍把八个金矿脉都标好以后,让郭晓冬好好收藏,以备日后参考所用。为防止意外泄露,马珍珍还把八处金矿脉都写成了硫磺矿。郭晓冬连连点头,谨遵嘱咐。他把这张图纸折成小块,装进鲁小芹曾经藏狗头金的郭爷爷那双破棉鞋里,鞋窠里仍旧塞上破袜子遮挡。看着郭晓冬忙完了,马珍珍心里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

“晓冬,我不是处女。”

“……”郭晓冬一时语塞,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马珍珍。他对马珍珍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没有思想准备。

“你是不是很在乎?”

“我不在乎——不过,咱们还是暂时不要谈这个问题好不好?我不想把感情问题和工作问题搅在一起。好像讨价还价或要挟一样。”

“这么说,我在你眼里没有女人的魅力?”

“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要误解。”

“好吧,我尊重你。你现在想做什么,我怎么帮你?”

“我想做的事,只怕你不愿意帮;而且,你也不便于出面。你是黄岗山地区的国宝,应该雪藏起来,关键时刻再派上用场。”

“你真这么看重我吗?”

“当然。从内心里。”

“既然如此,你就尊重我一下,告诉我你想做什么吧。”

郭晓冬很无奈地将他打算和逝去的鲁小芹缔结衣冠婚的事诉说了一遍。马珍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北洋工学院浸染过好几年的才华横溢的郭晓冬竟然和土匪兼皇协军警备队司令鲁大成的女儿有过深爱,太让人匪夷所思了不是?马珍珍很想问出一连串的问题,至少要问,你们是怎么认识和建立感情的?感情的基础是什么?文化和修养上存在巨大差异的男女也能建立真挚的感情吗?难道仅仅是依据一点点可怜的异性吸引吗?为了避免郭晓冬的尴尬,且不去如此残酷地追问。那么,也罢,她从纯人性的角度也可以宽容他,都是这个年龄么。但接下来的问题就不能不问了:“你和鲁小芹缔结衣冠婚,要把自己在这桩子虚乌有的婚姻上拴三年,是不是心理不正常?鲁小芹真的这么好,这么有魅力?这么值得你留恋?”

不得已,郭晓冬将他和鲁小芹的交往,鲁小芹其人,以及两个人感情深化的过程,合盘托出了。讲述这个过程是让他痛苦的。他本想此生不对任何人再细述他与鲁小芹的一切,他经不起那种感情上的折磨。他知道鲁迅有个名篇,叫做《祝福》,文中有个祥林嫂,她的小儿子被狼叼走了,于是她失神落魄,逢人便讲事情的经过,起初还有人同情,时间一长,人们就厌烦了。这个范例几成经典。他不是祥林嫂,他不会做祥林嫂做过的事。他神色黯然地告诉马珍珍:“我此生只对你一个人如此详细地讲述鲁小芹,以后再也不会对别人讲起。假如我在对敌斗争中牺牲了,你可以写文章描述我们的情况,但你一定不要贬低鲁小芹。她是出污泥而不染的圣洁女人。”

马珍珍权且相信了郭晓冬的话,她也毕竟是个有知识有涵养的智慧女人,对同性的本能的猜忌和嫉妒倏忽间便转变为对郭晓冬的肯定和赞佩。或者说,郭晓冬作为同龄的有理想有才华的年轻男人,对鲁小芹那样的女子都能宽容地爱之深切,死后都能念念不忘,还要缔结衣冠婚;那么,郭晓冬这样的男人是不是太可敬复可爱了?于是,她斟酌了一下辞句,表态说:“晓冬,我能理解你的一切,该做什么就做吧。”

本来毫无食欲的马珍珍,竟然在郭奶奶家喝了高粱面粥,而且喝得挺饱。接下来,就帮着郭晓冬筹备衣冠婚,亲手写了一大沓请柬。然后她回到自己家里,和马万祺商量,要支出一笔钱给郭晓冬办婚礼用,还说,届时要请他为郭晓冬做证婚人。起初马万祺两口子都对这件事不赞成,马万祺已经把鲁大成看成了恶魔,怎么能跟他坐在一张桌子前喝酒?再说,郭晓冬的所谓“衣冠婚”也实在荒唐,他一个有文化的新派年轻人,怎么会把落后闭塞的黄岗山区的风俗真当回事,而且还拿来装点自己?他抽着烟斗半天不说话,不表态。郭晓冬没有把真实目的告诉马珍珍,于是,马万祺便也不知道郭晓冬的真实目的。还是银杏出来给他们送茶,顺便说了几句,让他们都服气了。银杏说,珍珍是谁设计救出来的?还不是郭晓冬么?现在郭晓冬的作用和位置在甲字号如日中天,无可替代。就算捏着鼻子,硬着头皮,咬着后槽牙,也该帮郭晓冬这个忙不是?马万祺历来重视银杏的意见,又沉吟了一阵,便答应了女儿的要求。

马珍珍拿了三百块大洋来到郭奶奶家。她和鲁小芹不一样,鲁小芹嘴很甜,张口闭口喊“奶奶”,而马珍珍却不行,她喊不出来,只是微微颔首,笑盈盈地对着郭奶奶点头,就算施礼了。这也让郭奶奶心里不太高兴。老人么,总是喜欢嘴甜的姑娘。但马珍珍一动就是真格的,一下子拿来了这么多大洋,简直让郭奶奶看得眼晕。而且,马珍珍口口声声告诉郭晓冬,说这不是借的,而是奉送的,如果不够的话,她再回去继续拿。于是,郭奶奶一下子就看出来,这马珍珍兴许是和孙子郭晓冬有意思了,而且已经到了九成的火候。对于这一点,郭奶奶自然是喜不自禁的,对马珍珍的不爱喊人的“不太礼貌”的小毛病也不计较了。郭奶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她只是希望孙子能早日缔结真正的婚姻,在她闭上眼睛以前能生个一男半女,让她见到四辈,该是她最大的幸福。一个文化不高的乡间老太太,有这种念想,实在是太平常不过了。

而马珍珍回过头来就又找出一条丝绸围巾,咬破手指写了一份血书,不过这不是求爱之书,而是绝情之书。

“万家铭同学,从今往后你我形同路人。看在老同学的份上,我不对你报复。但你以后也永远不要再踏进马家之门。忘记以往的一切吧。辛巳初春马珍珍泣下。”

字数比写给郭晓冬的少一半,落款也不是“呈上”,而是“泣下”。可见短短两天时间里一个姑娘在感情上的巨大变化和落差。

马珍珍把这封血书鼓鼓囊囊地装进一个大信兜,差遣父亲的一个马弁给万家铭送去。现在万家铭住在黄岗县的官办医院里,正在治疗胸口的烧伤。至于伤痛中的万家铭会不会暴跳如雷抑或精神崩溃,马珍珍就不管了。她不信佛,但她笃信人世间善有善果,恶有恶果,因果自会报应。

万家铭已经躺在病**昏迷了两天,脸色苍白,几无血色,胸口敷满了按照黄岗山地区一位著名老中医提供的偏方生地榆、生大黄配制的膏药,样子十分惨烈。今天刚刚醒来,护士就把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兜交给了他。

他没有打开信兜以前,屏住呼吸猜度了一下,想了想是谁有可能送信来。首先就想到了有可能是舅舅。因为以万家铭的聪明,自打他一被捕,立即就想到是舅舅向敌人告了密。舅舅家里就有电话,做这种事方便得很。如果是舅舅捎信来的话,有可能劝说自己要远离马珍珍他们那类人,那是一种危险的源头。当然,舅舅也可能不提这些,而对他在生命危险时刻供出了马珍珍而表示理解和祝贺——关键时刻迷途知返,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舅舅不是诚心害自己,而只是处事方法不同。想到这些,他有些嘲讽地笑了,自己和舅舅难道不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吗?半斤八两,彼此彼此。如此而已,岂有它哉!

于是,他突然感到胸有成竹,并不急于把信兜打开了。只把信兜摆在床头柜上,打算实在无聊的时候再看。中午护士来给他喂饭,见到了这封信,轻轻问了一句:“先生还没看信吗?兴许是最亲爱的人来信问候呢。这样的信往往最激励伤员,对促进细胞增长和伤口痊愈作用很大呢!”

护士的话提醒了万家铭。如果真的是马珍珍的信,她有可能说什么呢?骂我?恨我?理解我?马珍珍虽然是个善解人意的人,却也是恃才傲物的人,她会理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吗?他没来得及吃饭,立即将信兜打开,取出信笺——却见是一条熟悉的,马珍珍经常围在脖子上的雪白的丝绸围巾,上面写满字迹,而字迹疙疙瘩瘩很不顺畅,还发紫发黑,但分明是鲜血写就的!

万家铭读完血书以后,忘记了吃饭,愣了足有一个时辰。护士几时走的他都没有知觉。

他是个虽则时时热血沸腾但却有知识有头脑的人,这一棒子没有把他打得精神失常,却也打得濒临崩溃。他目光茫然地看着雪白的空落落的墙壁,潸然泪下:我的整个前胸都被日本宪兵用烙铁烫得血肉模糊了,这是一般人没法忍受的痛苦,我因为心里念着马珍珍的名字才毅然忍受了下来,对于这一点,你马珍珍难道一点我的好儿都不念吗?至于后来日本宪兵要烙我的下身,我只能告饶了,那是因为我考虑到日后我们还要有夫妻生活不是?难道这一点你马珍珍不能理解吗?你是个恃才傲物的才女,我承认;自视很高是你的真性情,我也承认。但我并不算给你丢脸啊!即使日本人抓到了你,难道你就不会与他们巧妙周旋,哪怕给他们一点点甜头,只要保护住自己。这一点你也不愿意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