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许是跟着知识分子母亲姓的,因为妈妈生我的时候意外死亡了,这是旧社会的父亲给母亲的一种补偿方式,我是母亲甘愿用性命生下来的孩子。
母亲难产至最后奄奄一息的时刻,她用尽透支的精神和力气,请求父亲一定要转告我:孩子,你这一生都一定不要觉得愧疚。我可以埋怨她,却不能埋怨自己,生下我是她这个成年人所做出的决定,与什么都不知道的我无关,这都是她的一厢情愿,更何况她把我生到这个危险的世界里,很不确定生下我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选择。但有一件事可以确定,她非常的爱我,在这个世界上她最爱的就是曾经短暂相处过的我,她不是因为父亲想要生孩子才生孩子,也不是为了给严家传宗接代,她生下我只是因为她自己想要我,她想成为一个妈妈,她是自私又无私的——这就是我的母亲大学生许兰清。
我的妈妈为什么强烈地想要生孩子呢?因为她非常期待生出一份希望来。当年她还是学生的时候,外面时时刻刻爆发战争,她躲在防空洞里远远地看见,我另一位大母亲的难产跟日本人有很大的关系,混乱的各地人心惶惶,大妈妈东躲西藏地生孩子,她已长期情绪不稳定还被慌乱的人群无意推倒在地,而影响到孕妇的胎位不正,也导致了难产,所以是日本侵华害死了我的大母亲。
爸爸与我讲述过大妈妈是如何闭眼,如何变得冰冷再也起不来的画面,灰暗的天空弥漫着硝烟,轰炸机在头顶疯狂地扫射地面上的一切,房子屋顶和人们被射中后,又被爆炸时产生的火光燃烧……就是在这样糟糕的环境里,大妈妈躲在废墟里掩藏着自己生孩子,当时没有产婆,没有医疗条件,什么都没有,她只有斯文无力的先生。我那怕血的爸爸亲自帮她接生,虚弱的她即使咬下了嘴唇上一块肉都忍着没有叫出一声,他们两个在里外紧张的时刻都大汗淋漓,简直成了血水苦人。
这对年轻夫妻在废墟里熬了许久,孩子艰难地出生以后,大妈妈的精神和身体放松下来,身下全是热乎乎的血液,血沾满了爸爸的双手,他拼命地想堵塞住血液的源头,甚至脱下了自己的衣服为她止血,可是后来那件长衫上全是大妈妈逐渐变冷的血液,这件衣服变得湿漉漉而沉重刺眼。当大母亲很不容易地说完遗言,她终于撒手人寰,爸爸拿起血衣伤心地盖住了她和大儿子彻底闭上的眼睛。她不知道,儿子刚刚生出来已被敌方的流弹打死了。
这就是我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和他们的儿子。
而我父亲严元山只能暂时把大妈妈和哥哥的遗体埋葬在废墟里,可是战后我妈妈许兰清陪他回去找那两具一大一小的遗体,已经找不到了,他们也许被烧成了灰烬,在战争中随风而逝。
在战乱中我父亲保护了妈妈许兰清和其他弱势妇孺,在艰苦的环境里,人们与同伴都是彼此的精神寄托,就这样妈妈爱上了爸爸,他们便依靠在一起了。
我的父母与叔叔严元香互帮互助幸存到了战后,并且回到了老家的镇上重新居住,战争结束了,热泪盈眶的大家都终于能回家乡安居乐业了。
严元香叔叔做了教师,父亲则通过介绍跟着进厂工作。
我妈妈许兰清生孩子去世之前,她曾经劝爸爸也再娶一个,如同大妈妈那时的遗言一样,可是他不愿意再娶了,他总是想不通认为自己倒霉克妻,便只把重心放在了事业和养育孩子的方面。
我父亲本是厂子里混得风生水起的车间工人,但是他一九六六年那一年被人陷害说与有夫之妇**苟且,他被批斗过后自尽了。我至今记得那一年前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当时我已经能记事了。
我父亲严元山和那名已经结婚的女工人红娟,被突然闯入家中的一群人拴住,大家用绳子把他们栓在一起游街示众,人们向他们吐痰、丢菜叶和鸡蛋,莫名奇妙痛恨地骂他们是十恶不赦和不知羞耻的****狗男女。
我父亲和红娟阿姨还被人们踢得跪在地上,大家激动狂妄地扯掉他们的头发,撕烂他们体面的衣服……我和严元香叔叔哭着跑上去保护他们,也被一起牵连着挨了打……
当天晚上,浑身是伤痕的父亲先替我擦了药,他嗫嚅着嘴唇问我,信他吗?
我也给遍体鳞伤的他擦药说,我信。如同严元香叔叔说的,真正的读书人没有这样龌龊,那些龌龊的东西都是不言行合一的“毛皮人”,顾名思义懂得一点毛皮的行为不良者,这些就是白读书糟蹋圣贤的混子,即使那些懂得少却做到品质高尚言行合一的人,都是真正的读书人。我叔叔是这样区分读书人和“毛皮人”的。
那天晚上爸爸一直在跟我聊天,等聊到我睡着为止,他似乎还碎碎念了一会儿。他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大妈妈和哥哥是怎么在战乱中死亡的,妈妈许兰清是如何生我去世的,日本人是如何侵华的,他让我不要忘记侵华战争,不要忘记南京大屠杀,不要忘记人类历史上的任何屠杀,不管是国内发生的屠杀灾难,还是在其他国家所发生的屠杀,皆不可忘。只有铭记着人类的历史引以为戒,令人类约束自己,继续发展文明,才不会覆车继轨。但他又无可奈何地叹道,可人类始终在旧戏重演啊。
那一刻爸爸知道我信他,便放心了,我却从他面容上看到他透露出悲伤的神情,我莫名预感到这是我们今生最后一面,最后一夜相处,他冲我平和地微笑,叫我以后孝顺叔叔……
晚上我陪着爸爸始终不肯入睡,可是我白天已经被那场灾难闹得太疲惫了,加上爸爸在耳旁发出沙沙的响动,不断说着那些真实的事情,我还是困得睡了过去。我醒来以后已经不在我和爸爸的房间里,而是在别人家让我感到陌生的房子里,他们不忍心让我看见那个场面,偷偷地把睡着的我抱到了其他地方去。
因为一生体面的父亲终于是上吊自杀了,大人们都在房子里整理他脸色发青的遗体。可我还不能理解死亡,我只是以为爸爸睡着了,脸上像是画了丑陋的妆容要给大家表演戏曲一样,他的脸色后来青一块紫一块的,粗略瞧着都让人害怕。我不明白慈祥的爸爸为什么变成了那副生硬可怕的模样,让我感到如此的陌生与恐怖。
那副摆在堂屋棺材里的尸体僵硬发乌,接着大人们为冰冷的他慢慢地盖棺,我再也不能看见他了,不管是活着的他还是死掉的他。
人们都呜呜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大家为什么哭,但是我也加入一起哭了,我感觉到我不能再见到以前的他了,所以我哭了。
老家的天还没有亮,四周漆黑一片,办丧事的人们都必须得早早起床了,我迷迷糊糊被妇女拖起来穿衣打扮好一起出门,他们抬棺吹喇叭、撒纸钱上路,我和元香叔叔披麻戴孝跟在后面,队伍里零零散散跟了一些好人。
大家把装爸爸的棺材埋到土里去,我才清醒过来,哭闹大叫着跪求人们不要埋葬他!他会醒来的!爸爸只是睡着了!为什么要把他埋到土里呢?他如何能在地下生存呢?里面黑漆漆的甚至不能呼吸,那是传说中的地狱吗?他会害怕的吧!我的爸爸怕血怕黑啊!呜呜……
大人们随着我哭得更厉害了,严元香叔叔用力抱着挣扎的我,他在我耳边劝道:存同,让他安息吧!他永远安全地睡在那里,去陪兰清嫂子和你大妈妈了,你知道,兰清是你亲妈妈,她也去了地下,正在那里等待你的父亲。有她在,你爸爸不会怕黑了,再也没有比人间更黑暗的地方了……
等我长大一些后才知道,那一年是我父亲险些当上车间主任的时候,就被人眼红冤枉了。可惜红娟阿姨也死了,她被批斗过后,家里人逼死了她,没有人相信她。印象里她对我很好,因为不能生育的她喜欢小孩子,才经常过来送些吃的给我,便令坏人有机可乘,污蔑他们**。
我父亲和红娟阿姨双双自杀后,竟被人们传言是畏罪自杀殉情,没有人想过他们是受尽欺辱的以死明志。父亲自缢的那晚,使长大后的我明白一个道理,做人始终得为自己活,必须把精神寄托放在自己身上,学会爱护着自己去成长,因为他人永远不明白我和你,修炼自我是天堂,看他人脸色则是无间地狱。
父亲没了以后,我一直在心底呼唤爸爸……爸爸……我没有妈妈,只有爸爸了……父亲何以要杀掉我的爸爸呢?那时候我是如此的怨恨他。
爸爸留下了幼小的我,将我托付给了严元香叔叔照顾,那些日子我常常生着闷气独自忧伤,直到我的姑母珍花来了,这个女人几乎引去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我陷入她那些事情里,很少再去想自家的过往了。
如今珍花听严元香说了,我父母是怎么死的,所以她心疼我比心疼她自己还心疼,平时不管我想做什么,只要不干坏事,她几乎都会支持我,包括带我去其他村旁观让她害怕的事情,这时候她的战争创伤后遗症已经好多了。
那几年,我和珍花下乡上山赶场似的去围观大家打地主,我叔叔总不要我们去看这种热闹,倘若被他发现了,我们是会受惩罚的。他板着脸说,那里面有没有被冤枉的人都未可知,你们不要去做那万分之一几率的帮凶看热闹。再说珍花的病情未愈,会受惊的……
我们更多的是保持敬意与好奇,想要把那历史不论好坏的都看入眼中。我自会想到我父亲当年死前的痛苦和狼狈,我要深刻地记住那种仇恨,不忘耻辱,也要在以后的人生中引以为戒地令自己成长,以后决计不做乌合之众。
听胖大婶说,隔壁镇上的学校那边正在杀地主呢,我闷声不吭地去看现场,珍花戴了几副耳罩叠加在一起,她半睁着眼睛紧紧地跟在后面保护我,除了在刑场,她不能跟过来了,她只能在另一边远远地等待我。
她本来也不答应让我去看这种血腥的场面,是我固执地说,我一边要看坏人罪有应得,一边要看我的爸爸是怎么死的,里面有坏人,肯定也有被冤枉的好人,我们可以成为历史的见证人。
珍花无奈地带我去了,她从不向我说太多道理,要做什么商量着合计一下就行动。
枪毙地主的日子,天色阴沉沉的,周围人群拥挤着激动地说,打死地主!
那几个中老年地主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辩解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们都是一张张黄里苍白而凄惨的脸色,旁边的武装分子集体威严沉默。
士兵们并没有马上枪毙他们,压榨农民最狠的大地主先被捆绑着吊起来痛打,打得他们后背血淋淋的,不忍目睹。周围的人群切切察察说起,这个大地主手上弄死过好几个农民,背负了那么多血债,一命换一命压根不够,要把他往死里折磨才对等,我暂时就不同情他了。直到确实有家里死过人的妇女证人状告大地主杀害了她的丈夫,大地主承认了,希望坦白从宽少受点罪,我便为枪毙地主而叫好。
大家清楚看完大地主行刑的下场,其他被绑起来的地主有些吓得屎尿失禁,他们身后插着木牌,一个个面如死灰,不敢说话,几乎要吓昏了,大多跪地耷拉着脑袋。那段时间,那个镇上枪杀了四十几个地主成分的人。
士兵们还把他们拉去学校附近开会的广场枪毙,一脚踢得那些地主或者被冤枉的人通通跪下。这些地主死后的尸体,会被在旁边哭得昏天黑地的家属领回去。
散场后,我遵守约定按时去找远得听不见枪声的珍花,然后,我悄悄跟她讨论:“吓到我了,还以为要把他们一家子杀光呢,是有家人来管尸体的呀。”
珍花摸摸我的脑袋,叹息道:“瞎说八道,怎么可能杀光他们,只杀做过恶的地主一人。我听其他大娘讲,这边的干部说了,出生在地主家的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就不算地主成分。”
那些滞留在路上的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另一人哂笑说:“我们这里好些罢了,隔壁县城的镇上有一家子都被杀了,先把老爷枪毙了,再把母子俩都绑在一起,用火烧还不够,放了炸药炸死了他们。还有那可怜的一家子,他们原来不是地主,只是农民攒了大半辈子钱,临老了好不容易买了两块地,想着终于能给自己种粮食,以为苦尽甘来了,竟未料买不逢时……也被拉去批评……到最后都死了……”
我和珍花倒吸一口气,问那人你怎么知道?
他是去亲戚家看情况,想帮帮忙的,但是……唉……
他细细讲道:虽然初衷是看热闹,我那时尚存一点理智的善念,以为他们同我一样,想着只拉有地主成分的大人下来就是了,女人和孩子们只是担心老爷来尊礼守着,或者最坏不过是替老爷们收尸的。所以事到临头,我倒是没有去帮什么忙,等到了他们把女人和孩子一起绑了,我惊住了又不敢去了,怕自己也被绑,只好隐匿在人群中跟大家一样只是围观,眼睁睁看着他们被虐待致死。
可惜后来,我突然被人从后面一闷棍打得掉进了埋人的坑里,他们都说我也要死,这个活埋人的坑里有好多尸体,像是专门在吃人肉一样,但我们不怕这些冷臭的尸体,更怕那些躯体活着的人,我们被埋在下面有个间隙可以呼吸,几个人活了几天,没吃没喝,只有拉撒。到后来有人没死却先疯了,开始像恶鬼一样抓我,对我又是啃咬又是说胡话,要吃的要喝的。有的说看见了美好的情景,看见了他一家子老小在冲他招手。我啐他胡说,想得美,那分明是几位真老爷在装俏,连你魂魄也要。
另有个女的被沙土呛着打了个喷嚏,她咳嗽几声说,怎么不把我弄死再埋了呢?丢我下来,这里黑漆漆的又有一点儿能呼吸的地方,是要慢慢折磨死我,太受罪了,我宁愿吃枪子儿……
至于我,我说,埋人的队伍他们就爱说我疯了,从古至今的轮回啊轮回……
……
我和珍花本来都随着人流朝回家的路途慢走,只是听周围的人说话越说越奇怪,我们莫名呆着只看向前面,等我们逐渐回神,听这话不对劲,正要往四下里去寻找这人,他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和珍花还拉了拉附近的几个路人,小心地问他们,是他们方才在跟我们说话吗?他们像看精神病一样地看我们,还骂了我们几句疯子。
我和珍花面面相觑,不知道我们是遇了邪,还是遇到一个死里逃生的人。母子俩突然一起打了个寒战,便一带而过,谁也没再提起此事。我们都只有一个想法,提不得。
等我看完了打地主,珍花便牵着我去田野里批发当场拔出来的蔬菜,她喜欢去菜地里直接购买农民种的新鲜蔬菜。在挑选蔬菜的间隙,她跟老农民有一搭没一搭聊起来了,这个老农民家里人都在战争中死了,他只剩下一个人了。
珍花跟我小声地说,以后再来光顾他吧。
我点点头,注视着田里的农民们都在收粮食,天气太闷热了,他们就把一块湿帕子搭在头上稍微凉快点劳动。
卖了蔬菜,老农民喜逐颜开念叨:“主席好啊,解放了我们,以前给地主种地,打比方我们辛辛苦苦种五百斤粮食,地主就要收走三四百斤,只给我们剩一点儿粮食勉强果腹,人活不了啊。而且交了纳地租还要交很多苛捐杂税,农民日子苦常怨声载道念那句,自古未闻粪有税,而今只剩屁无捐。这样的苦日子终于熬过去了……我们感谢主席啊……一个个感恩戴德……”
这位老农民还说,他们村里的地主薛老虎,房子和田地都遭没收了,村干部把他们赶去了没人的破庙里住下。那地主所有一切化为乌有,他心如死灰,还在庙里头做穿两截衣的老爷,带着家里人在庙里喝西北风呢。
我问珍花,什么是两截衣?
她低声告诉我,解释道:“从清朝过来的大人以前喜欢骂人穿两截衣。三绺梳头,两截穿衣,是说人就会穿衣打扮,没啥本事,暗指女流之辈的行为,差不多是骂人娘娘腔的意思。这个词骂人不好,瞧不起女子,骂人的话里歧视了正常人的词都不要用,你要骂人就骂坏人本人。”
我认同地答应她了。
那位老农民田里上年纪的牛累住了,正尥蹶子呢,珍花和叔叔一样乐于助人,她热心帮农民一起干起了活儿。
珍花谈起以前下田帮人干活插秧、除杂草……最怕的是被蚂蟥吸血,大人徒手就能帮她把腿上的蚂蟥扯下来。她自己不敢扯,因为越扯蚂蟥钻得越深。现在其他的田里有些人都不养牛了,蚂蟥就会变少。
老农民宽慰她说,不要怕,他在田里撒过一麻袋石灰专门杀蚂蟥,蚂蟥都死得差不多了。珍花就放心我也下田里帮忙收蔬菜,事成之后,老农民为了感谢我们,又送了很多的蔬菜强塞进她的篮子里。
既然来了一趟,我和珍花还跑去破庙里围观那位落魄的薛地主,我们站在门口张望着他们,心想这个村确实待他们没有那样狠,起码留了他们一条性命,也没有波及家人。
庙里的薛地主却很不满足,他唉声叹气说:“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什么都没了,没了……他们就不是强盗了吗?大哥别说二哥……”
我和珍花忽然都窃窃私语笑了起来,他们以为我们是大小疯子,气得发抖期期艾艾赶我们出去。我们都痛恨地主,可是看着他们惨了又觉得可怜,但当年他们欺压农民的时候呢?我们便收起了善心,要继续嘲笑他们,我们站在门口咯咯笑,笑着笑着彼此面面相觑一脸苦相。
他们一家子饿得无精打采,襁褓中的小孩子也哭闹不止。
珍花看见那个刚生了孩子的姨太太抱着婴儿,稚子无辜,于心不忍,她从篮子里拿了一半的粮食和蔬菜给他们,说孩子要吃奶,人得吃饭啊。
薛地主复杂地看了我们一眼,他很快别过头去了。姨太太泪光盈盈对珍花说谢谢您,她行着礼仪微微低了头。
我们走之前,珍花终于把剩下半篮子的食物放在破庙门口,全都给他们了。她始终念叨那句话,孩子要吃奶,她的孩子没死的话也应该吃着好奶长到存同这么大了。
我们躲在草丛里观察他们一会儿,姨太太发现后把那篮子食物欢喜地拿了进去,她问老爷可以要吗?薛老爷点点头没说话。
她们开始忙里忙外找工具烧锅做饭,做好了熟食第一个先端饭给地主老爷吃,他摇摇头不吃,不住地唉声叹气让她们先吃,他闷闷重复一两遍道:“你们吃,你们吃……吃完了给孩子喂奶。”
他便背过身去睡在破床板上,宽大的背影冷冷清清的。
我和珍花改日再去老农民田里批发新鲜的蔬菜回家时,老农民说起稀奇事,笑道那破庙里头的地主不做老爷了,就在我们去看新鲜的后一天,那薛老爷起了个大早,去镇上找活路去了,到处问人招不招工,终于在专卖文房四宝的地方找到一个活计,做了店里的伙计。
我和珍花听了便去卖文房四宝的店铺,围观那薛地主做活。珍花在门口数落他,该,他就该好好做活儿,做一辈子,做到死。
“可是他做的也太轻松了。”我说。
她笑笑说:“这对他来说可不轻松了,享受了大半辈子老爷的养尊处优,现在给人看脸色,就跟要他的命一样。”
我们笑话着薛地主,光明正大地进了店里做一个给他脸色看的顾客,我们一起挑三拣四地看薛地主打工,看个新鲜。他倒是谦卑地接待着我们,给我们推荐价格实惠的文房四宝,珍花要给她的丈夫买学习用品。
薛地主试用店里的毛笔和墨水写了两幅字给我们看,顺便把字送给了我们,他鞠躬行礼很是谢谢珍花那天送的粮食。那两幅字是,既来之则安之。谁无暴风劲雨时,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们在店里不知不觉聊起了天,薛地主虚心地对珍花说,他女儿周岁快到了,起了乳名,还没起大名,便问珍花,该给女儿取什么名字好呢?
珍花问道:“你这个做爹的比我有文化,怎么不取呢?”
薛地主认真说道:“您是她的福气,给了她一口饭吃,得麻烦您来取了。”
珍花想了想,用元香的话类似答道:“女孩儿是天上的仙草,下了世便也是大地上花儿一般富贵的生命,应是人世间父母宝贝的珍珠……便叫她珠花罢。”
薛地主连忙面露喜色应道:“好,这个寓意好,便叫她薛珠花了,谢谢先生赐名。”
我们买好物品出门的时候,薛地主特意让姑侄俩走好,最后再给我们鞠了一躬,他才缓缓抬起头站直了身体,沉默着目送我们。
……
昔日,我不止去现场看过打地主的事情,我甚而听说过其他省份打土匪、肆意杀村民的事情,因为我们镇上有一个从广西来此处打工的家伙,他时不时会来我家里串门子,我们一家通常都会热情地招待外省客人。
不过,这个广西来的客人很喜欢我的老家,远方来客日后甚至定居于此,他从一个大哥变成了年迈的老人家都一直住在我老家了,在他逐渐衰老的时间里,他也给我讲过一些他老家村里发生的各种事情。
有一次,我们家正在杀鸡准备招待广西贵客,然后这个广西老友人便聊到老家村里的一个中老年大叔韦松林,他有时候会捡些垃圾吃,特别是捡人家杀鸡杀鸭后不要的那种鸡肠、鸭肠和一些淋巴碎肉,韦松林会把这些碎肉捡回去洗洗煮熟了,再吃下去开荤果腹。
村里另一个捡破烂的外号叫作老泥鳅的男人,他时常喜欢抢走韦松林先捡的东西,大家经常看见他俩为老不尊地一起抢废品大打出手的样子。这个老泥鳅以前可是生产队的大队长,他工作时积极得很,他家住在村里某个好地段,他做大队长的时期还往韦松林他们家扔过砖头呢。
但是这两人最开始是没有仇怨的,当时村里人们的看法就是:韦松林是错的,你要是对错的人施暴,那你就是对的。
那么韦松林到底犯了什么错呢?
因为韦松林以前是大地主的账房,后来国民党打过来了,他就加入了国民党。提到此处,广西老朋友说了一句题外话道:“我的爷爷和爸爸这辈子还是很讨厌国民党的。虽然我们不得不承认,国民党在抗日的时候出过力,也确实出力保了国家。但是当时在村上的时候,有些人加入国民党的目的就不是保家卫国……”
“大家都给我听好啦!你们谁没有老婆,那便跟我们走,我带你们去桐木抢老婆!”那个国民党队伍的头头当年抢劫前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一路举着大大小小的枪支,竟然打着正规军队的旗号,却像鬼子似的对着那地方许多不同的村子烧杀抢掠。
直到浩浩****的解放军来了,红军有计划地包围了这片作乱的地区。当时国民党那边命令韦松林为他们当地下党,而迫使他去共产党的队伍里做间谍,可韦松林的家里人都被解放军包围了,他没敢再为国民党做事。
韦松林便从比较远的隔壁镇上那个国民党队伍里潜逃了回来,村里人便热闹地传言,他大约在回来的路上藏了金条,毕竟他当过大财主的账房,以前在战乱时期,海水群飞,大地主府邸里都鸡犬不宁的,他可能趁机卷了些财产逃难。
经历了这些曲折的事情,再加上村里人流言蜚语不断,回来之后的韦松林明白了,做人不能太冒尖,从此很长一段时间韦家大门紧闭,他就每天蹲在家里沉默地烤烤火,躲避着各路党派不大出门了,于是暂时躲过了一劫。
“等到了改革开放的时候,你要知道,这个政策是从北向南传播的,当我们村里听说这个政策的时候,北发那边早就已经落实了。具体也就是分土地的事情嘛。”广西老朋友说。
韦松林是有些算计的,他在外地有几位更早收到这些风声的亲友,他从亲友那里得知全面改革开放后,也就是政府要回收土地的事情,于是他有远见地连忙把自己的土地全卖了。他前脚刚倒卖完土地,后脚政府就来回收土地了,然后他得到了一笔钱,而买家自然土地和财产两失。
我那位广西老朋友的老家,曾经还出现过土匪进村的祸事,广西当年闹过匪乱啊,这个匪乱是发生在韦松林卖土地之前还是之后,广西老朋友不记得了,反正土匪霸占村子的时候韦松林也干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但是当然不只是他一个人这么做,村里还有其他人三三两两被逼着做这些事情。土匪其势汹汹地进村之后,先强迫村里的人给他们烧菜做饭,而韦松林也是给土匪送伙食的一员……
“我的爷爷也因为被迫送饭没落得什么好下场,在村里大清算的时候,他遭到牵连坐牢了,最后年纪太大的他承受不住里面的环境,死在了牢里……”广西老朋友唏嘘地说。
后来不晓得过了多久,这群穷凶极恶的土匪终于好不容易被赶走了,但是这些为土匪做事的村民的黑历史自然被人们记录下来了。然后在桐木某村的聚集地,队里的干部一条条念出了他们的罪状,那些村里被土匪祸害过的百姓都愤怒地喊着杀啊!杀啊!杀掉叛徒!
队上的干部为了还这些村民的公道,为了堵住悠悠众口,所以很多人就这样被判了死刑。
不过这帮土匪在我广西老朋友老家的村里最多是吃喝拉撒,他们吃饱了没有怎么抢劫这个村,他们主要是杀气腾腾地去抢劫隔壁村了。因此隔壁村里的百姓们,面对土匪和不管是不是被强迫的叛徒都感到非常生气,那些被杀者的罪状多数都是隔壁村民记录的,大部分喊打喊杀的人群,也是从隔壁村围过来的村民开始喊起来的。
广西老朋友说:“你也许会有一个疑问,为什么隔壁村能管我们村里的事情呢?因为我们是一个队的吗。”
是啊,那时候很多人就这样被激愤的大众判了死刑,那些人被判死刑的时候,忧心忡忡的队长便问:好,那就判他们死刑,那么你们说,谁来杀他们呢?!
其实几个村子里有很多人互相根本无仇无怨啊,不过还是有人举起手主动参与着当行刑的刽子手,那时人们的心态,广西老朋友说不出来,他以为人们可能是为了表现积极,于是这些所谓的叛徒就被押解到他们村子的中心场地,最后被大家残忍地杀害了,就在那两棵夏天可以遮阴的老树下……
若干年后,这位广西老朋友曾经回家乡探望家属几次,对方再回来继续住我们镇上的时候,他又告诉我,韦松林孙子辈里的其中一个男孩子,爱上了某户人家的后辈,两个孙子辈的年轻男女相爱后想要结婚,可韦松林家里不同意,因为他们两家那是实打实有仇的啊,两家是在打叛徒时结下的仇恨,长辈们起初的态度必定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
但老人们都拗不过韦松林后代里这个犟脾气的孙子,而且对方的孙女也闹死闹活地哀求家里人同意,两个年轻人始终想用爱来化解两家的恩怨,最后两家长辈没办法,他们一直铁了心地坚持结婚,此事便耗成功了。
女方家里的长辈临了甚至叹息着说:过去我们家里的人杀了他们家里的人,现在我们把孩子嫁过去,就当是给他们送个女儿吧……
在那两棵树下,他们被砍头的时候,飘落了很多枯萎的叶子下来,这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啊,当时我还是个孩子呢……我见证了这些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