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生华是被何家夫妇还有珍花裹挟走的,就算他不愿意也无可奈何,他是被何家一家子生拉硬扯拖着活下去了。
养爹雷厉风行整理好了家产,同时招呼妻女收拾好行李,便驾驶家里一辆老马车载着一家人搬离了这个村子,最终去了远一些的县城里安居乐业。
来到了热闹非凡而陌生的大地方,没有人再提醒他们任何往事,何家夫妇开始租店铺着手做生意,利用擅长家常饭的手艺开了个实在的小饭馆。等开饭馆的事情忙好了,他们给珍花和宋生华都交了中学的学费,供他俩去读书,把大孩子们关在学校里有人照看细管,他们便能空出更多的时间打理饭馆了。养爹主要为了安抚只会读书的宋生华去上学,总好过这少年待在家没目标闲得胡思乱想,三天两头疯癫起来闹死闹活的。
重新上学并且进入县城里重点学校的宋生华果然平静多了,他渐渐再次贪恋起了人间的美好,想起儿时向私塾先生立誓为国读书的理想。他热爱读书,想为社会做出贡献,想用未来大把的时间弥补曾经被迫做汉奸的缺口,所以他终于安定下来,学着向前看。
自从宋生华自杀时开口说话,他认为过去的那个他死了一次,他谢罪了一次,他偶尔情绪好些能启口说话了,只是平时话不多,大多沉默寡言。人家还以为何家夫妇的儿子是个哑巴。宋生华在学校里学习才肯说很多的话,其余的时候他害怕语言和声音又成为害人的利器。
一家四口在饭桌上谈笑风生,通常是另外三个人说说笑笑,宋生华很难露出笑容,几乎从未笑过,他一般板着驴脸应个话。以至于珍花以为他脸被打坏了面瘫才不会笑,她把这想法告诉养爹和养娘想给宋生华请个老大夫,扎扎他的瘫脸,活络一下死去的神经,笑得他们肚子疼。
于是养爹和养娘在宋生华脸上揉来捏去地按摩,只为了提起宋生华的笑脸,可他怎么都不肯笑,使得大人也猜疑他的脸是不是真被村里的孩子打坏了。
夫妻俩空下来给宋生华请了个老大夫来检查身体,结果他本来好着的脸,后来莫名其妙给老大夫扎歪了一阵子。
宋生华的脸更难看了,对珍花也没好气。他原来在家里做少爷的时候,清静得很,谁都不会轻易打扰他。一朝堕落,从此谁都能折腾他,远离了村子和往事,重新养回些少爷性子的宋生华,像惩罚他家丫鬟一样惩罚珍花。兄妹俩晚上在楼梯上冤家路窄地遇到,宋生华使劲儿掐了一下珍花养得圆润起来的脸颊,临时起意报复她,将她皮肤掐得通红,他见好就收熟练地转头跑了。
珍花痛得叫了一声啊,养父母在房间里听见了都大声问她咋了,她不爱告状只说是被狗咬了。隔壁牛肉馆的老板养了条中型犬防小偷来着,他们便叫她没事别去逗那凶狗了,以后找机会给她养一条玩耍的小狗。
夫妻俩穿好衣服出来想看看珍花的伤口,她已经关进门里休息了,又含糊不清地说没被狗咬,刚才开玩笑的,是在楼梯间脚滑撞到柱子了。
爱女如己的养父母再次当真了,后来他们在楼梯上铺了一层地毯,防止再摔着谁。
因为珍花的小脸都淤青了,不知道的大人以为她是摔出来的,两个大人都自责自己粗心大意,没想到这一层去。
而兄妹俩互相暗中斗气了一阵子,谁也看谁不顺眼。
各自忙碌生意或者学业的何家人平时聚得最多的时间,就是在热闹的饭桌上,在何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他们白天忙得不能交流感情,只有在吃饭和晚上探望彼此睡觉的时间段,爱唠嗑几句。
互相唠嗑久了,珍花听养父母说起,以前他们家曾经给何秀兰和宋生华许过娃娃亲,要是秀兰没事,宋家继续风光下去,他俩说不定会成为一对的。何家夫妻收养宋生华,也是当半个女婿和半个儿子看待。
饭桌上,养父母不着调地打趣干脆把新闺女和新儿子凑成一对好了,这样一家四口就能永远在一起了。珍花第一个不干,她放下碗嫌弃地瞅了宋生华一眼,撇撇嘴难得用一种任性的口气说话:“你们真是的,跟那些客人一样,学会了胡说八道,不许乱点鸳鸯谱,否则我会生气。我要给我家宪平守寡的,我守寡不出门子,甭担心有的没得,就算以后我回去找我亲妈和亲哥,我也会再回来看你们的……说不定他们还会听我的话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他们也可迁就我了……”
能听到后面的话,他们都笑着满足了。养娘且笑话她都没来得及嫁给宪平,哪叫守寡,应该是……是……是啥她词穷一时之间说不上来。
养爹啃着肉排说,守身如玉。
宋生华喝着清粥又想了个词,画地为牢。他翻着白眼不甘落后地补充道,他也要给秀兰守一辈子,不娶媳妇,只为她侍奉高堂。他在自己周围早就画好一个圈了,禁止其他女孩儿接近他。谁要是逼他成亲传宗接代,他宁可出家去。
两个大孩子氛围冷凝,在男女关系上完全看不对眼,养父母开的玩笑他们压根不喜欢,尴尬得都想放筷走人了,夫妻俩便讪讪分别夹菜挽留他们多吃点,大不了以后他们不说这种话了。
每次吃完晚饭,珍花和宋生华就安静地回到后院楼上的房间,等他们过了闹别扭的那阵子,各自都井水不犯河水。不过,他们都分别喜欢在窗户旁边守着夜晚看月亮,一个想着小哥,一个为秀兰而看,有时候两人会在两扇相邻的窗户里看到对方的影子,他们默默对视一两眼,不吵不闹。珍花偶尔问候宋生华,管他叫一声哥哥,说几句家常话,问他作业写完了吗?今天他们班学的是什么?今天可曾背了什么书吗?
私底下宋生华照旧不想说话,他似乎融入不进新家,似乎也把她当一个外人。
珍花有些失望,她还以为能在宋生华身上找到小哥的影子呢。
不过在她生日庆祝完的那天深夜里,他送了她一个用木头刻出来的兄妹雕像。是他悄悄在木匠那边偷师学艺,钻研着刻出来的兄妹木像,他把雕像上的妹妹刻得很像妞妞,至于那个哥哥的模样,既像宋生华又像她的亲哥。
她的生日是养父母定的,就在门前捡到她的那个日子。
她记起一个月之前,听到养父母要给她好好庆生的事,他忽然问过她,你的亲哥长什么模样?
她大概形容亲哥长着一张方长脸,双眼皮圆圆的,鼻子像蒜头一样,嘴巴像树林里河边的小船,五官结合起来很亲切。
珍花收下了这个兄妹并肩的木像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仿佛在看珍宝,她眼神里充满了对这件有意义的礼物的喜爱。她第一次对宋生华夸出很多的赞美之词,夸得他都不好意思了,心底自然隐隐高兴,在县城里他终于为她露出了第一个微小的笑容。
接着宋生华告诉她,他小时候曾经稀罕父母给他生个妹妹,可是父亲忙做生意跟母亲聚少离多,后来他们正要准备生孩子了,日本鬼子来了,就出了事情……
提起潮水般涌来的往事,他的情绪陷入低潮跌回了谷底,调头回自己房间去了,他已经遏制自己很久不去想从前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夜无眠的宋生华都精神不起来,敷衍地随意吃了几口早饭,便神情恹恹地去上学了。
那个年代鱼龙混杂的县城里流民很多,忙生意的养父母经常叮嘱他们兄妹俩上下学的路上一定要结伴而行,说是县城里各种各样的人流多,就连犄角旮旯里都是杂七杂八的人,不比村里外人少的地方安全。
宋生华送了珍花一个肩并肩的兄妹木像,可他不喜欢和珍花肩并肩,两个人经常一前一后走着,他只偶尔转头看看她有没有在周围。
宋生华通常跟珍花保持着距离上下学,不过他放学以后每天都默默地提前等在门口,见珍花挎着书袋出来了,他才开始慢走。珍花很想看看他到底什么时候等在门口的,所以她每次下课争分夺秒地跑到校门口,都不及宋生华的动作快。
她质问他是不是没上最后一节课?浪费爹娘的学费钱。他老样子什么都不说,被问得烦了,叫她少管他的事,他比她大,她该听他的。
尽管宋生华会在校门口等她,但是他从不让她并排走路,一次都没有,似乎怕被人传出闲言碎语,对她影响不好。他最怕的就是闲言碎语,总想把自己低调地掩藏起来,隐藏在人群当中,跟在后面保护妞妞就行了。
那天珍花正想回家问问忙碌的养父母,到底有没有去打听到她老家的确切位置,不管是战前还是战后,她都一直着急找母亲和小哥团聚呢,从未放弃过这辈子最重要的事情。
那天珍花还固执地想跟宋生华并排走路,又惹得他不高兴了,她就被落在后面慢慢走着,然后在一个偏僻点的路段,她骤然间被坏人捂住嘴拖上了一辆马车。
宋生华照常转头看见后,他立马挎好书袋疯狂地朝她奔跑过去,第一次那么大声喊叫她的名字,金花!他甚至脱口而出终于喊了她一声,妹妹!
珍花热泪盈眶,仿佛在宋生华身上彻底看见了小哥的影子,她好像又一次和亲哥哥分开了一样。她拼尽了力气,在马车上最后叫了宋生华一次,生华哥!救我!哥哥!小哥!
宋生华一边懊恼地猛追不舍,一边下重手狠扇自己的耳光,跑到一半他还被人贩子组织里的打手拦住了,他们当街肆无忌惮地对他进行殴打,想把这小子也给拖走。
幸好出现几个东北汉子路见不平给拦了下来,让宋生华没被拐走。
而受伤了还一瘸一拐地满城找妹妹的宋生华,再一次失去了短暂相处过的亲人,他当街失声大哭,懊恼悔怨而失去理智地殴打自己,他打得自己嘴边冒血,也不敢跟养父母面对面说这件事,最后他是通过写在纸上的方式,让他们知道的。
命途坎坷的珍花被拐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