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现实中, 赫尔克里已经尴尬到沉默了,战术性地喝了好几口水才问:“我真的说过这种话?”

摩根还沉浸在回忆里,闻言不高兴地一摆手:“老年人讲故事的时候年轻人不要插嘴。”

“……”

魔形女则饶有兴趣地说:“他真的很有一种罕见的魅力, 是不是?尽管长着那样的头, 但我难以相信竟然没有女人或男人爱上过他。”

赫尔克里欲言又止。

虽然你没指名道姓,可是被你评论的人就坐在你面前啊!

摩根这回却很赞成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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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根有时候觉得, 重点不在于她如何看待赫尔克里, 而是赫尔克里到底有没有把自己当人看。他与阿耳戈斯被迫维持着漫长的亦敌亦友的关系, 为了相同的、堪称高尚的目标(拯救世界)而将整个宇宙投入熔炉,寄希望于能见到它浴火重生的那天,至于被卷进洪流中的人类是否会粉身碎骨,阿耳戈斯并不在乎。

赫尔克里呢?

摩根始终觉得他是在乎的。

隐瞒事实剥夺他人的记忆、将超级英雄的历史彻底掩埋, 就像第二次举起屠刀杀死他们的刽子手。放任天启公司监视全球,破坏性地掠夺资源, 是在架着一台终将坠亡的马车向悬崖狂奔。无止境地放纵欲望以图一时安稳, 让这颗星球仿佛是于坟堆上举办烟花会。

在上帝已经离开的异闻时代, 他顶着十字架代替人面, 是要向谁祷告和忏悔?

“我认为我暂时没有沦落到不择手段的地步。”

在摩根面前,赫尔克里是这样说的。

摩根将它理解为:我不会为了满足私欲、缓解孤独,而有意去消除人们的记忆与昔日英雄的光辉。

赫尔克里将其视为一种耻辱,却又不得不做, 甚至不能让阿耳戈斯发现他会对此产生抗拒。

非人的怪物只能与贪婪的野兽为伍。

他又无法像阿耳戈斯似的把掠夺和侵占看做理所当然,所以在摩根面前, 他选择隐瞒塑造意识世界时不堪的代价, 一面装作无事发生, 一面减少了两个人间的联络。当阿耳戈斯将事实摆在摩根面前时, 赫尔克里立刻来到她面前解释, 对她的质问则不进行任何驳斥。

这让摩根几乎快要为自己说过的话感到后悔了。

她飞快地略过那些尖锐的问题,将决意隐藏在玩笑话里,就这么缓解了当时凝重到让人窒息的氛围。

然而后来又发生了太多事。

首先最重要的是,赫尔克里发现了起源墙。他以独特的、其他人无法模仿的视角对那面阻隔着多元宇宙的世界之墙进行了解析,终于认为墙对面那些在世界熔炉中未成形的、即将被看守者‘巴巴托斯’人道毁灭的黑暗宇宙胚胎可以成为异闻宇宙的养料。

——传闻世界熔炉是制造多元宇宙的机械,但其中偶尔会诞生一些扭曲无常的世界。巨龙巴巴托斯受到主人‘世界铸造者’的命令,负责看守在熔炉旁边摧毁这些不稳定宇宙,并回收它们附带的能量。

那么问题来了,多余的没用的能量,能不能分点给需要的人?不多,只要让异闻宇宙再续个几亿年就行了。更妙的是,除了对不上账的巴巴托斯会被它主人揍一顿之外,没有任何人类会受到伤害。

赫尔克里简单分析利弊后,决定将这条情报分享给阿耳戈斯。只有有了庞大的天启公司做后盾,胖揍巨龙偷袭世界熔炉的壮举才有可能从计划变为现实。彼时地球正在疯狂地对宇宙进行殖民掠夺,数个太阳系内与地球交好的残存种族成为了阿耳戈斯的帮凶,方舟药业尚未分裂,整个宇宙扇区之内都是阿耳戈斯的一言堂。

假使这种不计后果的行为成功了……

阿耳戈斯罕见地为一劳永逸的前景感到目眩。他在小教堂里坐了一夜,闭着眼睛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直面赫尔克里,犹如一位虔诚的教徒。第二天,他找到狗董事长,与对方浅浅地谈了下可行性。

根据世传会记载,当时马尔济斯小狗正在优雅地坐在办公桌前由下属喂饭,阿耳戈斯打来电话后,下属眼睁睁看着狗董事长的耳朵越来越低、越来越靠后,最后从前面看只能看到个圆溜溜的狗头。

它思索了半天,回答是:“汪。”

这通常可以被翻译成‘行’,偶尔也代表着‘你疯了吗’,无论如何阿耳戈斯理解为了前一种。他挂掉电话,与赫尔克里埋头于各个种族的科技与民俗传说,看是否能找到办法,将黑暗多元宇宙的胚胎吸引到起源墙另一侧的距离异闻宇宙最近的位置。

到那时,想象两个水泡般的宇宙中间只隔着一张纸,他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打破这张纸,将能源像汲水一样引到人类这边来。

除此之外,阿耳戈斯未雨绸缪,已然开始考虑如何把控制这些能量的方法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赫尔克里同样有着很强的忧患意识,他的思路是:决不能将打通起源墙的钥匙交给阿耳戈斯。

他们两个是异闻宇宙中最危险、最强大的同盟,却貌合神离,道不同不相为谋。阿耳戈斯永远不会将鸡蛋放进同一个篮子,赫尔克里也从未信任过他短暂的盟友及永恒的敌人。

于是摩根有了新的任务。

听上去十分不可思议,赫尔克里找到她,对她说:“看到那面墙了吗?我们来打穿它。”

摩根顺着他的视线和指向看去,却只见到了包裹在他本体外的营养仓玻璃。

“你说什么?”

棕红的十字架垂下来,赫尔克里将一柄手槍放在她手上让她轻轻握住,开玩笑说:“我是指起源墙。你对它开一枪就行了,不必担心后果,反正肯定不会比打破我身前这个玻璃罐更糟糕。”

摩根攥着枪眯起眼睛打量着罐子,在脑海中将它描补成世界的壁障,那些时而深红时而五彩缤纷的**则是星球外的无垠深空。想到这里时她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难过,为赫尔克里,为地球,为世界熔炉中诞生的许许多多的结局未知的宇宙。

我们即使生活在数不尽的重叠的罐子里……也要追求自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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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又过去很久。

“我很抱歉。”摩根哆哆嗦嗦地走在赫尔克里面前,脸颊正时不时不受控制地**一下,“这个、这个数据,显示它很危险。你知道最后的一行的-127代表着什么吗?我尝试了好几遍,都是相同的结果,或者更糟。”

她啪地拍了下图纸,“这说明任何接触它的人都会死,即便不死也绝对会被污染,变成你我没法理解的,披着人皮的……某种东西。我不想干了,雨果,你找其他人去吧,我做不到,我感觉我在放出潘多拉盒子里的魔鬼,奥本海默感慨他自己成了死神的时候,说不定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摩根。”赫尔克里试图说服她,“我们说好了不用它进行危险的试验、或去制造武器,而技术本身是无罪的。想想看,若是阿耳戈斯先一步掌握了钥匙会做出什么事来。”

摩根一言不发。她发丝干枯,脸颊苍白,整个人形如病入膏肓,好一会才又摇头说:“我不行,雨果,你知道我父亲是做什么起家的。”

赫尔克里敲了两下手指。

“斯塔克工业,最开始,是一家军工企业。”摩根一字一顿地说,“我爸爸成为钢铁侠后宣布永久性关闭武器生产线,他才死了几十年,我不想重蹈覆辙。”

“我说过这不是武器。”赫尔克里强调。

“它不是吗?”摩根疲倦地反问,“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给我一些调整的时间,我不想看到我制造出的东西无差别地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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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是不行。”这回摩根坐在实验室里,躺在椅子上双目无神地望着天花板,“核心数据突破不了。”

“安全性不是核心数据。”赫尔克里纠正说,“或许你更应该专注于输出功率和能量转换效率。”

摩根痛苦地薅了一把头发:“那不是——那不是我想看到的顺序,我没办法——拜托,雨果,你就不能试试别人吗?我发誓我尽力了!你就不能拉拢几个阿耳戈斯手底下的那群饭桶,让他们集思广益地想想办法?”

“你也说了他们都是饭桶。”赫尔克里冷静地说,“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雇主,我都得说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的工程师。”

“不可能。”摩根坐起来看着他,“我的父亲托尼·斯塔克呢?他在你的意识世界中活得怎么样?”

“……”

“去问问他,求你了雨果,钢铁侠会有办法的。”

“……”

赫尔克里有一瞬间想问:你究竟想让我去询问托尼·斯塔克对图纸的建议、还是对你所作所为的看法?你忍耐了多长时间,才按捺不住想要隔着我与你父亲的侧影进行一场匿名对话?

他该放任吗?会不会助长一些错误的渴求?

他该阻止吗?可是凭什么干涉一位女儿去见她的父亲?

“好吧,摩根。”短暂的犹豫后,他轻声说,“我会去替你问他。”

只是有人的负罪感只需要亲人的认同便能抹消。

——不得不说,赫尔克里有时会感到羡慕。

再后来,研究无论是从伦理还是技术方面都陷入僵局。摩根不得不向赫尔克里提出,将自己对托尼·斯塔克的记忆传输进意识世界以完善对方的建模。

“你到底将我看做了什么样的人?”赫尔克里问,“我在你眼中仍然是个人类吗?”

“对不起。”摩根靠着墙与他一起挤在被高楼大厦包裹的狭窄的贫民窟中,盯着脚下水潭倒映出的被电缆线分割破碎的天空,“我也向你承诺,雨果,无论外表变成什么样,你在我眼中都永远是个人类。拿走这些记忆是为了完成伟大的工作,我相信你能够更好地利用它们……所以别有负担,这不是错误。”

赫尔克里与她一道看着脚下,不知想到了哪些过去,小声喃喃自语:“是的,的确如此。”

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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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酒馆中,摩根加快语速说:“后面发生的事要么我不了解,要么都不太重要。我本来只想告诉你‘你是个什么样的人’,赫尔克里,没想到不知不觉间讲了这么多。还有些细节我一时间想不到,如果有必要转述给你,就托瑞雯代为转达吧。”

她说着说着脸上多了明显的疲惫,向赫尔克里打趣说:“人老啦,精力大不如从前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内容?我看到了你的表情,你现在的脸可比两根叠起来的棍子好懂多了。”

“有。”赫尔克里说,“方便的话能不能说明一下你是怎么加入至……世传会的?”

“这个!”摩根笑起来,“侦探先生,你猜我目前是什么身份?”

赫尔克里慎重地暗示说:“我原以为我会在这家酒吧见到九头蛇首领。”

“那很好啊。”摩根对他眨眨眼,“你这不是已经见到她了。让我向你正式介绍海德拉矿业公司,一家致力于对星球内部稀有原料进行回收利用并带头整顿行业乱象的大型企业,本人摩根·斯塔克,在原九头蛇覆灭之后忝为此公司董事长一职,哦还有,是兼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