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口不能言,格致行动不便,是以许小生上前叩响了门扉。”

“里头传来一声呕哑的嗓音拉长问道:‘谁呀?’”

“许小生也不知道怎么介绍自己这伙人,于是也不吭声,只是再叩响大门。”

“里头传来女人泼辣地叫骂声,叮叮当当地器具动静响了一会儿。”

“不多时,大门被打开,一个有些矮小畏缩的男子从门后头探出半个脑袋:‘来找谁的?你们是什么人啊?’”

“格致操控轮椅上前,两手抵住门,道:‘我们是受人所托,给娘子送东西来的。’”

“那男人有点呆愣地重复了一遍,本就不太端正的样貌扭啊挤啊的,更显丑陋。他似乎想要关上门,把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挡在外面,可又因门被抵住,无法轻易关上。”

“他胆怯地看了眼面前三个大男人,即使这三个‘大男人’看上去并不是健硕的壮汉,他也不太敢再做什么激烈的反抗,到底还是任他们进了门。”

“泼辣的娘子从屋子里出来,看到有生客上门,大声道:‘你们又是什么人?来干嘛的?’”

“格致看着她的眼睛缓缓道:‘他去了,他家里人知道你也伤心,叫我们顺道来看看你。’”

“泼辣娘子顿时‘啊’一声惊呼,张牙舞爪的气息平复下来,怔怔出神:‘……他家里人……’”

“格致又道:‘你还好吗?他虽然去了,但他与他家里人都惦念你的,你可要保重好身体。’”

“泼辣娘子急促喘气,热泪一下子涌上双眼,正当情绪激动的时候突然看到三人身后的男人,怒斥道:‘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的?还不快去倒水来给客人,不中用的东西!’”

“男人缩了缩脖子,蚊蝇般小声应是,去灶上取水去了。”

一些监生对这般不娴静淑婉的女子有些不满。

妻怎么能如此对夫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还私下与人通奸,不守妇道。

“泼辣娘子抽了抽鼻子,随手在双眼处抹了两下,道:‘我好的,好着呢。’”

“格致见此刻恰好可单独谈话,时机上佳,便开始明着寒暄怀念,实则套泼辣娘子的话。”

“就连沈素在边上听了一程,都发觉这泼辣娘子对那奸夫的是有些看重的,反倒与对她夫君呼来喝去的轻视看不上形成比较。”

“泼辣娘子吸着鼻子带着哭腔怀念那个死去的情郎:‘早知道那日就不让他走了,反正那个没用的懒东西就算与照面了又敢如何?’”

“格致追问道:‘他那天从后门走的?’”

“泼辣娘子点点头,又念起往日的那些情分。”

“格致就说想看看他最后走过的那条道,泼辣娘子便起身领他们往后门去,这个院子小得很,没两步便到了后门。”

“沈素也跟着从后门探出身子看去,视线中出现一座眼熟的石板小桥正在不远处,再远些便是魏姐夫所在的风月楼了。”

观光道:“看来那奸夫当日是刚从这家后门离开,就从石板小桥上落水死亡了。”

子厚迟疑道:“怎么感觉……”真会那么巧合吗?

“‘哐当’一声从几l人身后传来,正是磨磨蹭蹭许久才端出水来的男人。”

“泼辣娘子三两步跨过地上打碎的碗,一巴掌打在他臀上,打得他侧身畏缩了一下。”

“‘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你还能干成什么东西?赶紧收拾停当,不然回头看我怎么教训你!’泼辣娘子又拧了他一把,恨恨骂道。”

“畏缩的丑夫根本不敢反驳,蹲下身子收拾碗的碎片。”

有个学子阴恻恻道:“如此毒妇,怎么只杀个奸夫就了事?”

旁侧本来还对泼辣娘子很是不满的学子听闻如此充满杀气的言语,暗自挪了挪,离这人远了点。

“格致路过他身侧的时候道:‘听说了么?前两日那个杀了人的捕头被逮住了,过些时候就要问斩了,娘子可要去菜市口看个热闹?’”

“蹲在地上的丑夫忽然抬起头来,就正正对上格致探究的目光,神色顿时有些慌乱,又深深低下头去。”

“泼辣娘子道:‘到时候再看吧,菜市口乱得很。’”

“格致又似有若无地说一些夹带猜测的话语,观察丑夫被听到后的反应,结果丑夫对某些用词、某些直白的含义肉眼可见的起反应,简直是显而易见的破绽百出。”

“格致道:‘有传言说,其实那日有人瞧见他不小心滑倒跌水里去了,却袖手旁观,没喊人去救。’”

“泼辣娘子怒不可遏:‘什么?那官府怎么不把那个帮凶抓起来!’”

“格致道:‘见死不救,本朝律法也就是斥责几l句,交点罚钱,再再顶多就是打个几l板子以儆效尤……却是不比那等真真正正实打实亲手杀了人的,逮住就要去菜市口砍头!’”

存中“咦”了一声:“本朝律法……是这样吗?”

平仲冷笑:“当然不是。”

次公道:“格致此番胡诌,也只是出于诈凶手的目的。”

伯安:“那就好,不然这样的律法只怕还得好好修改一番!”

“伏跪在地上的丑夫蜷起的脊背颤抖起来。”

“泼辣娘子气得不行,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直骂道,倘若叫她知道是什么人干的,非得要那畜生好看!”

“颤抖的脊背逐渐平展。”

“夜色正浓,月黑风高,格致三人潜伏在风月楼附近。”

“沈素不知他们为何要躲在这块阴影里,等待的时间总是磨人的,于是他琢磨起白天一整日的见闻,试着自己做个总结出来。”

“许小生也在小声嘀咕,他猜测真奸夫可能真的没有杀人,是魏姐夫杀了他姐姐,而风月楼边上这家的丑夫杀了假奸夫。”

“沈素心里却不这么认为,经过分析,他觉得魏姐夫杀的应该是这家泼辣娘子私通的情郎,而这家的丑夫杀的才是许姐姐,两人或许是交换杀人作的案。”

“忽然,有一个身材显得较为矮小的人影鬼鬼祟祟地过来了,他弓着身驼着背,四下打量了一下,动作笨拙却依旧稳稳攀爬上了风月楼的二楼。”

“格致小声道:‘走。’于是三人绕道从前门进去风月楼,因着提前给过钱,老鸨便专心招呼其他上门来的客人,仍由大半夜不找点乐子瞎转悠来转悠去的这三人随便走动。”

“三人顺利而迅速地上了楼,找到魏姐夫所在那间房,偷听起房中是否有异常。”

“里头果然有动静。”

“魏姐夫的声音道:‘阿香没事,没事啊。你先睡,他来找我说两句话罢了……你来干嘛?’”

“丑夫的声音显得局促紧张道:‘你不是说,我们俩换着来,就不会有事吗?’”

“魏姐夫不耐烦道:‘这不就没出事么?’”

“丑夫支支吾吾了一会儿,突然道:‘那你是不是没真的动手杀他?’”

“魏姐夫略作停顿,洋洋自得道:‘嘿!你怎么知道这个的?那日我恰巧看到你那个奸夫又从你家后门那条巷子出来,这回却倒霉滑了一跤,摔水里头,半天也没上来。我就寻思,这不就来好主意了?’”

“一切真相终于展现完全!”

“原来丑夫以为真是交换杀人,可魏姐夫却骗了他,自以为只是目睹了那个奸夫的溺水过程,又不曾动手杀人,就算事情败露,想来也不会拿他怎么样。”

“亏得沈素还以为明面上蠢且自大的魏姐夫实际上是个心机深沉的杀人老手,竟然使得格致也查不到他杀人作案的实在证据。”

斗篷生讲到这里便停下,做了个请的恭敬姿势,示意轮到坐在前头的显然对全篇故事都已经了然的两位大佬做个具体解析。

次公与平仲相视而笑,也不多推拒辞让,便相互配合补充地为大家分析起这整个案件来。

“丑夫的破绽,直接就明示了此人凶手之一的身份。而他究竟是杀害谁的凶手?从另一边来看,事发当日,魏姐夫几l乎整日不曾远离这座风月楼,身边一直有姑娘陪伴。而魏家在城的另一边,离得远,魏姐夫并不能飞速从城这一头的风月楼到城那一边的魏家短时间内来回。这也印证了这两人对话中所说的交换杀人的作案手法。”

“其余讯息,这次讲得已经十分明了。便不必再多赘述。”

“总结这个案件的真相,便是——”

“魏姐夫时常来风月楼,他知道这家的男人和自己一样,两人都是绿头龟。”

“但魏姐夫痛恨的是偷人的娘子许家姐姐,而被泼辣娘子打压得抬不起头的丑夫仇视的却是娘子的奸夫。”

“在一次巧合的情况下,魏姐夫恰好见证了丑夫痛恨的仇人假奸夫意外落水而死,就突发奇想,想出一个自以为妙计的‘好主意’,兴冲冲去找丑夫,骗丑夫说自己可以帮他杀了奸夫,又说倘若两人交换杀死对方的仇人,没人会猜到真相。丑夫信以为真,同意了。”

“于是当魏姐夫刻意在风月楼花天酒地整日不回家的时候,丑夫不知如何找借口应付过泼辣娘子,出门跨越全城去杀死了魏姐夫痛恨的娘子许家姐姐。”

“魏姐夫自以为没亲自动手杀人,便高枕无忧,但此人自作聪明,却非是真正的聪明人。他不知,‘合谋杀人’,他甚至算作许家姐姐之死的元凶!”

一些学子开始就奸夫的案子,讨论袖手旁观冷眼看人溺死该怎么判。

一些学子围绕记性最出色的几l位监生,背诵合谋杀人、借刀杀人、教唆杀人等相关律法的具体条例。

还有些许讨论零散其他问题的学子。

其中竟有人高声道:“那魏家许氏,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不贞不洁,死了活该!魏姐夫无法接受如此一对奸夫**妇,岂非合情合理之事?”

陆炤知道这是古代,也知道大佬云集的国子监里头,也肯定会混有渣滓。

但是这着实也是有够离谱!

陆炤凝视着那张好似魏姐夫的形容一般,“洋洋自得”的倨傲面孔,思索如何反驳才能辩倒此人。

这种人肯定学术垃圾,应该比较好应付。

陆炤高声问那人道:“这位兄台可曾读过孟子?”

那人臭着脸喝道:“乡下竖子!你竟敢辱我?但凡儒生,谁人不读圣人言语!”

陆炤提起一句网上流传较为知名的孟子语录:“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全句为何?”

伯安站到陆炤身侧,大声背诵道:“孟子告齐宣王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

那人一脸莫名其妙:“这怎么了?圣人所言乃至理,你想说什么?”

陆炤起身,开始炮轰:“你既然奉圣人之言为至理,那你是否认可三纲五常?君臣之纲是否应当遵行孟子所言?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倘若为夫者视妻如土芥,难道妻反而要视夫如手足、反而要视夫如腹心吗?夫妻,莫非还能越到君臣上头去吗?”

这话说得那人冷汗涔涔,孟圣打底说的君臣平等,臣不必愚忠于君,他又怎么能偏支持妻愚忠于夫?

他哪里敢这么说?!

忠君爱国的务观若有所思道:“君臣,夫妻……该当如是!”

热热闹闹的场面刹那间冷却下来。

“咳咳,”存中打破凝滞的氛围,“天色尚早,不若再讲一个?”

陆炤看着沈大佬闪闪发亮的眼睛,清了清嗓子:“也行。不过距离晚饭的时间也不算多,那就再讲个短一点的案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