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五十,五十一……”
桌面上两小堆铜板依次排开,一双修长的手从一堆铜钱里一下、一下地,将铜钱一枚枚划拉到另一堆铜板里去。
陆炤认真数完自己分到的赏钱,将铜钱整理好——每十枚铜板叠成一小根钱柱子,整整齐齐地分作两堆,一堆铜板数量少许多的搂到自己这边,另一堆铜板数量多的被重新穿绳成串。
陆炤一脸郑重的把那串铜钱交给花满楼,认真地说:“这是先交的一部分房租和生活费。我会继续努力赚钱上交的!”
花满楼并没有嫌弃这点铜钱少的意思,也没有好意推拒,反而也是郑重其事的接过这所谓的房租,微笑鼓励他:“好,那就祝愿你财源广进了。”
旁边陆小凤叉着腰,看两人交接完,到底忍住了满腔吐槽欲。
毕竟他陆小凤有着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千奇百怪的各种朋友。行为古怪的友人海了去,陆小凤总是会尊重他们的想法的,他也确实很喜欢结识各式各样新奇的人物。
陆炤把余下那一小堆铜板收拾起来,心里充满了对无量“钱”途的憧憬。
不愧是豪富遍地的江南之地,这么间新开张的小茶馆,这么个新上任的说书小愣头青,开讲没几日,就能分得这么些赏钱了。
哎呀~美滋滋~
要是接着能一直这么下去,茶馆客座满起来,讲故事经验丰富起来,那岂不是咱的钱袋子也能一日日鼓起来了?
陆小凤一挥身后红披风,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端起茶盏,看到里头悬浮着一片上下旋转的茶叶,突然道:“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什么?”陆炤两眼茫然。
“花满楼特意酿的酒。”
花满楼把租金放入袖中,解释道:“刚搬来这里时,陆小凤可惜以后不能常常喝到我家里的酒了。我就趁着那时正好桃花还开着,收集了一些用来酿酒。不过埋进后院的时间不够长,那些桃花酒现在还未酿到最佳的时候。”
陆炤看了看左脸写着“可惜”、右脸写着“想喝”的陆小凤,问道:“那现在能不能直接喝啊?”
花满楼道:“可以是可以……”就是酒不够香,不够醇,不够味道。
陆小凤的眼睛瞬间亮了:“那喝吧!”他人也急不可耐地站起来,“先开一坛也好,就尝个味!”说着,他便扯住花满楼的袖子,边走边催。
花满楼有些无奈,还是被他拉着下了楼。
陆炤也跟着他俩进到后院里,拿着花满楼递过来的小花锄,与陆小凤分了,一人一把,一起在厨房窗外桃树底下挖土。
小花锄细细巧巧一根,一锄头下去,就只能挖开一点子土。
陆小凤等不及了,摆摆手示意陆炤拉着花满楼先退开点。
陆炤于是往外挪了挪,下一刻就见陆小凤用小花锄狠狠给那块地来了几下,把土从深处刨松了,然后把不给力的小花锄往墙角随手一抛,撸起袖子直接用手就上去刨土,三两下,土块四处飞溅。
陆炤一不留神,被扬起的砂土迷了下眼,不由得甩了甩脑袋,土块沙砾从长长卷卷的银发上簌簌往下掉。
等陆炤缓过来,发现陆小凤挖的土坑里已经显露出酒坛子的封泥了。
陆炤和陆小凤各自大致拍打了身上的砂土,洗净了双手,坐到桌前。
花满楼打开酒坛子的封泥,往每人跟前的小茶盏里都依次斟些许酒。
“哎、哎,少点少点,我不太会喝酒。”陆炤连忙抵着酒坛子倾倒的开口。
陆小凤懒懒散散地倚靠着墙壁,巴掌往桌面上一拍,其余两人的小茶盏丝毫未动,他自己跟前的小茶盏却腾空而起,直射他的面门,他张口就叼住那只小茶盏,嘴中一吸,盏中酒液就被一饮而尽,他再碰唇一吐,小茶盏又稳稳落回桌上原处。
陆小凤砸吧下嘴,细细品味一番,道:“放轻松,这坛子桃花酒果然还不到时候,没什么酒味。”
花满楼道:“剩下那些桃花酒,只看你能不能忍到它们最美好的时候了。”
陆炤小心翼翼地端起小茶盏,里面只斟了一半的酒。他凑近杯盏,皱起鼻头嗅闻了下。
好像确实没什么酒气哎。
陆炤放心了些,仰头把酒全倒进嘴里。
“嗝~”
感觉有点冲。
还有点晕……
“嘭!”陆炤毫无征兆的,脑袋一沉,就整颗脑瓜砸桌上,发出重重一声响。
“怎么了?”花满楼伸出手,却摸到一手软乎乎、很有弹性的头发。他顺手揉了两下,俯首呼唤:“陆炤,你还好吗?”
花满楼另一只手端起小茶盏闻了闻,又皱着眉头呷了口。
陆小凤:“这酒除了味道淡了点,也没别的问题啊。”
花满楼担心道:“莫非他其实滴酒都碰不得?以前不也曾听闻,有的人与某样事物天生犯冲,半点沾不得?那刚刚我还给他斟了那么多酒。”想到这,花满楼自责不已。
“怕是得即刻送医!”陆小凤才“腾”的起身,要去搀陆炤。
就发现趴在桌对面的人有动静了。
陆小凤惊诧地看向桌对面,那张刚抬起来的异域风情的面容上还挂着茫然,额头上有一点肿,蜜色的脸颊上已经秒速泛起红晕,金蓝双眸中是清澈的单纯,眼神好像还有些发直。
花满楼察觉到陆炤醒了,关切地问道:“陆炤,你现在感觉如何?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陆炤视线移到旁边花满楼身上,迟缓地回道:“哪里都,舒服。”
陆小凤观察到他看起来无大碍的状况,将整个上半身凑过来,伸出两根手指在陆炤眼前晃晃:“这是几?”
“二。我没傻。”陆炤木着脸,有点不高兴的样子。
陆小凤讪讪收回手,坐回椅子上:“花满楼,怎么办?你的租客好像醉了——嗯、只是有点醉。”看到陆炤不赞同的表情,他又连忙找补了点。
花满楼有些讶异,这么点浅薄的酒气就醉了,照陆小凤的反应,好像还醉得十分明显。
花满楼回忆了下当初某位嫂子是怎么哄他醉醺醺的哥哥的,于是细声细语柔和地劝道:“陆炤今日上工想必也累的,明日又要早起,今晚、现在要不早点回屋歇息去?”
陆炤乖巧地点点头,站起来,想到什么,又坐了下来,叹了口气:“现在还不能睡啊……”
陆小凤问:“为什么?”
陆炤认真脸:“明天的更新,今晚还没码。”
陆小凤迷茫,什么更新?什么马?
花满楼很耐心,知道醉汉一般不是能轻松应付的,问他道:“你需要什么马?今晚就急需,不能等到明日么?”
陆炤的双手搭在桌上,十指做出敲击键盘的动作:“对,今晚就必须码好,不然明天断更了,工资就保不住了。我还想攒钱买房养老呢。”
陆小凤不知道话题怎么从休息,跳到马,又跳到养老的,只能感慨,原来醉酒的人思绪万千,醉酒的说书先生更是灵感缤纷而跳跃。
花满楼闻言,也不打算被醉鬼的脑回路绕进去,只道:“不必紧张钱财,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刚刚不是还给了我生活费吗?”
陆炤发现手底下没有键盘的手感,才记起现在用不了电脑,桌上又没有笔,就捻起垂落至手臂上的几撮银白卷毛搓了搓,当成毛笔,伸进杯盏里蘸取杯壁上挂的一点酒液,在桌上画字。
陆小凤绕过桌子来,从陆炤肩上探出头看他写的什么声音,就听见他幽幽道:“卡文了……”
花满楼实在一头雾水,寄希望于陆小凤的帮忙。
就听见陆小凤迟疑不定地艰难辨识并读出的话:“一念神魔,善恶彼我?”这字“画”的,着实丑到陆小凤了。
“花满楼?”陆炤唤道。
花满楼回应:“我在。”
“我能说你的故事吗?不全讲。”
花满楼自来豁达,并不介怀自己身上发展的一切为他人所知晓:“好呀。倘若我的事借你的口宣于众人,说不定还有人能因此受到一些启发,度过困境呢。”
陆炤感动极了,一反平日里的“矜持”,情绪上头,被酒精糊住的思维灵动了一点点,嘴皮子也变得利索多了,开启终极夸夸模式:“花满楼,你真是个大好人啊!天下地上第一好,心地善良,热爱生活,尊重生命,平易近人,乐于助人,孝敬长辈,悌爱兄弟,真诚待人……”
花满楼这辈子第一次直面如此热情的一长串赞美,红着脸,手足无措:“谬赞了,谬赞了,愧不敢当,不敢当。”
陆炤夸到:“……还交到了陆小凤这样侠肝义胆的挚友……”
陆小凤:这是在夸花满楼的眼光?那不就是在夸我?
陆炤夸着夸着,转为恨铁不成钢:“……就是眼神不太好!”
花满楼:……对不起,花某是真的瞎子。
陆炤:“你这么完美的人,怎么眼光那么差!”
花满楼轻声提醒道:“在下的眼睛——”
“那算什么!”陆炤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铿锵坚定,“花满楼就是因为瞎了,那一点残缺的遗憾反而成就了他的完美。你们想想看,他若不是个眼盲的,那不过也就是个教养不错的普通公子罢了,如何能及而今被眼盲衬托得格外心亮的无双心志。”
陆小凤心道,虽然你夸得不错,但花满楼不就在你边上吗?你以为自己在对谁谈论花满楼啊?还从“花满楼”那里争辩回护起“花满楼”了。
陆炤继续激昂慷慨,用朗诵的腔调抑扬顿挫、感情丰沛地大声道:“多少人面对挫折,面对困境,面对无望的漫漫前路,面对好似已成定局的人生时,庸庸碌碌,浑浑噩噩,痛不欲生,失去对人生的野望,失去对生活的信心,失去对生命的珍惜,失去对一切美好的感知!那实在是情有可原——然而花满楼,他失去了视觉,许多人只怕也都以为他会变得颓唐糜废,满心怨憎,终生痛苦。可是!花满楼并非如此,他的鲜花满小楼,芬芳也满溢他的心。他还是用剩下的感官去嗅闻,去倾听,去品味,去触摸,去用心感受世间万物可爱之处。他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美好,正如众人也觉得他,花满楼其人,何其美好!眼盲怎么了?于花满楼而言,区区目不能视而已。他比那些四肢齐、五感全、心却瞎了的人要‘健全’多了!”
陆小凤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扫一眼面红耳赤羞得想钻地缝的花满楼,提醒了一句:“你刚刚不还说花满楼眼神不行,眼光不好么?怎么又说他完美?花满楼那个人那么好,犯了什么罪不可恕的错误,叫你这么气愤?”
陆炤的思维被他的问话带回到刚才的忿忿不平时,义愤填膺:“花满楼千好万好,就一点实在不好——他到底什么眼光,居然看上那样的女人!”
陆小凤挑眉,哟呵,真的假的,花满楼有女人了,他怎么不知道?
花满楼疑惑不解:“花满楼……看上谁了?”
陆炤:“一个骗子,谎话连篇,骗财骗色,还花心,不是单单只骗花满楼!”
陆小凤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不花心、专心只骗花满楼的女人算更好的吗?
看着真情实感替他抱不平的陆炤,花满楼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什么时候真的被骗了心,后来失了忆才不记得。
陆炤痛心疾首:“那个骗子把花满楼的一颗真心轻轻松松骗到手以后,根本不珍惜,还、还当着花满楼的面,易容勾引花满楼一生的挚友陆小凤!他们差点就真睡了!”
陆小凤倒吸一口凉气!
“不是、这不可能吧?陆小凤怎么会那么对待花满楼呢?”陆小凤脸上的四条眉毛都在抖。
陆炤冷笑:“就陆小鸡那个傻不拉叽的愣小子,一骗一个准,易了容,一个美艳的女人随随便便就能把他推倒在床榻上。”
陆小凤被这话挠得浑身发痒,忍了忍,只用手捻了捻唇上的一撇小胡子。
老天啊!说书先生的想象力这么厉害的么?这般、这般惊世骇俗之作眨眼的功夫就编全乎了。可这故事里头只有人是真的吧?事虽然格外有真实感,可到底没发生过啊!
先前那出《香玉记》莫非也是用真实人编的虚假事?
花满楼扶额,已经无力反驳什么了,叹了口气,还是振作起来,拾回耐性,哄侄子一样哄醉鬼:“是是,花满楼是个瞎子,陆小凤是个浪子,一个眼神不好,一个轻信糊涂。”
陆炤听他这么总结,还是有些不痛快:“花满楼与陆小凤虽然有那么一点点的缺憾,可他们还是很好的!”
陆小凤长臂一揽,挂在陆炤肩膀上,哥俩好的样子:“好好好,要不今晚我们兄弟三个抵足而眠,促膝长谈?就听你给我们说说,陆小凤和花满楼到底有多好!”
陆炤一脸遇到同好的表情:“好啊好啊!”
于是花满楼与陆小凤,一个在前头牵着,一个在身侧搀着,把终于变得乖顺的人高马大的醉鬼哄进了房间。
陆炤一沾床铺,就脑袋一歪,眼睛一阖,呼吸平稳悠长地睡过去了。
睡得还香得很。
站在床边的陆小凤与花满楼纷纷松了口气。
从陆炤房里退出来,花满楼顺手合上房门。
陆小凤回味了一下刚刚陆炤讲的那个“新段子”,表示故事里的人物若不是冠着他与花满楼两人的姓名,他听得还挺意犹未尽的。
花满楼走到桌前,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
陆小凤道:“话说,他一开始提及的那个养老是真的假的?年轻力壮小伙子,就开始准备将来老了以后做什么了?”陆小凤可从来不去眺望太过遥远的未来。
花满楼联想了一番:“想来他那规划应该也挺不错的。”
陆炤是个说书先生嘛,在茶馆里头说说书,攒些钱有备无患,买间小院养老——最好就住在花满楼边上,也便于相互有个照应。
等到陆炤老了,说不动一坐几个时辰的书了,到白日里,天气晴好的时候,就顺着小路,悠游散步来这百花齐放的小楼,找花满楼打发闲暇时间,喝喝茶,聊聊天,赏赏花。
花满楼表示欢迎。
两人又顺着这话题,畅想自己与友人老了以后,都是个什么样子。
花满楼笑道:“陆小凤,你肯定还是闲不下来,喜欢到处跑,到处玩乐,到处交朋友。”
“那是,生命不息,周游不止。”陆小凤眨眨清亮如溪流的眼睛,“陆炤他那张脸,真想象不出老了以后该是什么样子的。”
陆小凤道:“哎,你真打算从今往后,就一直常住这里了?”
花满楼眉眼柔和:“这小楼我也经营了一些时日,有感情了。这里繁华热闹,人气旺盛,我还挺喜欢这里的。应该是会长住在此的吧。”
花满楼虽然搬出来住了,偶尔也会回花家去一趟。
“时不时的,我也该回去尽一番孝心。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某些事及时做点,总好过最后来不及做。”
“唔,子欲养而亲不待。中原古语,不知道陆炤是不是也知道这句。”陆小凤叹息,“好比李巳吧。他岂会料到,朝夕相处的亲长突然间就与他阴阳相隔。”
花满楼对李巳还是有些许怜悯的:“其实李巳也并非全然的恶徒。直到最后,他也依然存有良善之心吧。”
正如他所言,除了报仇雪恨的那场杀戮,其他事情都只是他特意寻找来安排香玉“巧遇”的。
此外,他用试图利用香玉的怜悯之心撬动不杀誓言时,也没有额外对那苦命人做什么。
再者,最后他是希望香玉“三选一”选择杀死他自己的吧。这样一来,香玉的爱侣不会有事,那个从他仇人之家被特意留下性命的无辜少年,也会得以成活。
他其实并没有被仇恨冲昏头脑吧?
他只是不赞同香玉的不杀理念,不支持香玉的做法,到反对香玉的想法转为行动。
他只是,对香玉做了“为你好”之事。
世上有多少人,一意孤行,不顾他人意愿,一味地“付出”,做出许多自以为“为你好”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