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大明的规矩,官方只负责发官员的工资,至于衙门府吏的工资就是谁聘用谁付钱啦,老朱家不承担额外支出。
用朱元璋的话就是,他付的钱已经对得起那份工作了,至于员工能力不行需要找人帮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所以,像木白这种临时工发的工资完全就是要官员自己掏腰包的。但是讲道理,是个人都知道,万事开头难,尤其是这种新建设起来的行政管理组织更是人手紧缺的时候。
在这种情况下只派来两个人未免也太小看这儿的工作量了吧。
再联想到此前大明动不动就往隔壁贵州丢流官……唔。
“在大明做官似乎好难啊。”木白两眼不错一下地盯着前方摊位不放,他和弟弟四只眼珠简直要黏在那正互相倒弄好让柴火均匀炙烤奶黄色小片的木棍上了。
在一阵阵的扑鼻香气以及小奶片上头冒出的泡泡的勾引下,木白感觉自己的理智和思考能力都要随着那小黑烟一起飞走了,浑然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跟过来负责掏钱的胡子官员闻言一噎,他看了眼状似一脸认真盯着烤盘的小孩。
这个戴着一顶小布帽的滇地男孩和被他牵着手的弟弟都是满脸的期待和垂涎。从表情来看就是普通的馋嘴孩儿,官员有些不太确定方才这句话是他随口一句,还是看出了他卖惨的意图给的软钉子。
不过……
他悄悄睇了眼落后两兄弟一步的少年人,这位被硬是木白拽过来的青年的表情也十分淡然,一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的模样,但官员可不敢将对方的态度当做默许,毕竟这位可是本次征南大军副将西平侯沐英的嫡长子——沐春,也就是未来的西平侯。
这个身份如果还嫌不够重量级的话,他还有个隐藏身份,那就是大明皇帝朱元璋的义孙。
他的父亲沐英是朱元璋的义子,朱元璋一生有很多义子,但地位最特殊的当属沐英无疑。
在沐英还年少的时候,他就被当时还是个义军小头目的朱元璋带在身边教养。那时候,太子朱标都还未出生,可以说沐英在很长一段时间都占据了朱元璋和马皇后全部的慈爱。
此后,在老朱家的皇子们一个个出生之后,沐英也担任了很长一段时间老大哥的角色。
尤其是太子朱标,他出生时候正是朱元璋势力扩充的上升期,所以,这位年长他十岁的义兄便承担起了带弟弟的重任,长兄如父,感情自是非同一般。
这样一个和皇帝皇后太子都关系亲密的人物关键还有勇有谋,他可不是靠着裙带,而是实打实靠着西征吐蕃的功劳获封侯爵的。
这位现年不过三十有六的西平侯居然将自己的嫡长子也带到了战场上,看来是认可儿子的才干,并且当做继承人认真培养的节奏,这位指不定就是未来的战场杀神。
当着这位的面,官员可不敢乱说话。
胡子官员干咳一声,含蓄地表示大明的待遇其实还是很不错哒,虽然大家工资不高,但是节俭一点也不是不够用,而且逢年过节也会发发小票票,干得好也会有宝钞发下来,还会发文表扬,在父老乡亲面前也是很有面子的。
做官呢,最重要的还是要看能为大明带来什么,不能看能得到什么。比如他,他就是前朝留下来的官员,哎呀,当时大元那个官场黑的哟,别说浑水摸鱼了,那是在墨笔坛子里找笔,摸都摸不着。
碰到有些官员那就同流合污了,但他不一样,他可是有理想有梦想的,于是他就辞官回老家了,一直到之前洪武帝要乡里之间推举茂才他这才重新做官。
虽然洪武帝给的工资不多,但他能得到快乐和成就感啊!
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快乐更重要的吗?
在这位官员的夸夸其谈中,木白欢欢喜喜地从摊主手里接过了烤制完成的乳扇。
中间涂了玫瑰酱的乳扇外形看上去就像是一根烤熟后的年糕。生怕热气裹在里头,木白冲着它连吹了几口气,在乳扇稍凉后才递给了眨着大眼睛一脸期盼的木文。
木小文接过食物后也学着他兄长的模样“呼呼”直吹,然后就见小孩一脸欢喜地将竹签高高举起,戳到木白面前:“阿兄先吃。”
哦哦哦!这就是孔融让梨啊!
自己给自己进行了一番道德洗礼的官员见状不由觉得一阵欣慰,没想到在这穷乡僻壤、蛮人聚集的未教化之处也能见到如此兄友弟恭之场景,可见人性本善!
就在官员以为木白会进行一番推让再让弟弟先吃的时候,木小白直接张口“啊呜”一下咬去了一大块。
官员:囧
等等,不谦让一番吗?为,为什么真的吃了?
木文本人倒是对此情况见怪不怪,他们家惯常如此。
用木白的话来说,就是要让小孩知道自己每个行为要付出的代价,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可能付出什么代价并且愿意承受这个代价,这才是【让】的本质。
在发现儒家的启蒙书本中充斥着各种“好人好事”和品德教育后,木白便改变了对弟弟的教育态度。
木文每次学会了什么儒家里头的传统美德故事并且照做的时候,这位无良兄长都要给弟弟展现一下什么叫做社会的阴暗面。
学孔融?那就立刻把梨吃掉。学黄香暖席?那就毫不犹豫睡上去。学王祥卧冰?那就先提起来打一顿屁股——小幼崽躺在冰块上,还要不要小命啦?对自己没点数必须要打一顿再说。
对于王老先生委婉的批评,木白很是振振有词:“木文未来遇到的人不可能都是好人,也不可能永远都有人能够为他的付出、谦让心怀感激。这个社会得寸进尺的人永远会更多一些。”
“更何况,如果不知道自己会有什么结果,不清楚利弊,只是一味按照宣传故事中的行为去做的话,那不是谦让,只是拙劣且愚蠢的模仿罢了。”当时的木白少年正哄着因为被打屁股而不开心的弟弟,但对老先生解释的模样却极其认真:“圣人之所以为圣人,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的每一个行为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恶果,仍然愿意去做。”
“虽然于国而言,多些有样学样之人没有坏处,毕竟社会风气好了,但我希望我弟弟是个做出的每个决定清楚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会付出什么的明白人,而不是被仁善、孝道哄骗着稀里糊涂就去做。”
少年抿嘴一笑,小酒窝在烛光下闪着光:“要做好人,就得做个明明白白的好人。要孝顺?不是发自内心的情感我也不稀罕。”
对于学生如此说法,老先生嘴上不说,但用实际行动表达了自己的态度——翌日,木白便收到了加大量的教科书,开始接受知识的冲刷。
小孩子有奇怪的想法多半是闲出来的,王老先生抚过美髯淡定表示:打一顿不太舍得,那就让他多背点书洗洗脑子吧。
尽管如此,王老先生却是并未对其教育手法再多加干涉,木家这奇怪的教育手法也继续了下来。
木小文其实并不知道关于自己的教育问题曾经有过什么争论,他还真不是个小气的孩子,对于食物分兄长一半也从不计较。故而,馋了老半天的乳扇在被哥哥咬去了大半后,木文依然满脸欢喜地拿了回来。
见兄长对他比了个好吃的手势后,他立刻也张大嘴巴咬在了乳扇上,嚼了几口后,他和兄长一样露出了幸福的表情。
“好吃!!”小孩比了个大大的赞,小嘴油嘟嘟的,又甜又脆地说了一声,“甜!”
玫瑰酱是本地的特产,不过这个是外地人的说法,其实,当地人其实更喜欢称为玫瑰糖。
即便是四季如春的昆明,最好的玫瑰依然是每年四五月的春花,每到这时当地人会赶在日头渐烈之前去采摘新鲜的玫瑰花腌制熬酱,因为各户人家的喜好不同、手法不同,玫瑰酱的口味亦是千差万别。
木白他们现在在吃的这家人家的玫瑰糖用的是糖和蜂蜜一起腌制而成,因此花香味极其浓郁。
经过烤制的乳扇酥酥软软的,薄片外层预冷变硬,中间却还是像糯米一样的口感。玫瑰酱被乳扇孵热,香气愈加浓郁,一口下去就像是吃到了春天。
木白暗自决定将玫瑰酱也加入采购清单,这个东西在芒布路也买不到,他有预感王老先生一定也会喜欢它的口感。
就是不知道乳扇到时候能不能带……唔,马上气候就要转暖了,如果要带乳扇的话恐怕得抓紧时间。
一根乳扇不过三口,小哥俩很快就继续渴望地看着摊子了。在这灼热的注视下,摊主动作飞快,第二根烤乳扇没让他们等上太久。
但木家两兄弟谁也没拿,木白拽着沐春的袖子将他推去小摊边,十分期待地点了点小盒子中的砂糖,示意让他选个蘸糖霜的版本,将人当做试验品的态度可明显了。
“糖……”沐春神色间有些迟疑,不过在两个小孩期待的目光下还是听从了他们的要求,点了点放着糖粒的小盒子。
随后就见摊主冲他露出了个微笑,用土话说了什么便伸手抓了一小撮的砂糖,大手一撒,在乳扇上头抹上了一层琥珀色的小晶体。这是甘蔗原产地才能有的待遇,即便是大明,砂糖也是个不会出现在小摊的珍贵调料。
“他说你有眼光呢。”木白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被沐春举起的烤乳扇,乌溜溜的眼神中满是怂恿,“据说这也是本地的特色吃法,你快试试。”
“试试!”木文也眨着眼睛,期待无比。
而就在沐春吹了吹烤的火热的乳扇要送入口中的一刻,一阵喧嚣打破了这份温馨。
云南如今的行政中心正是原本的梁王府,作为本地的“土皇帝”,梁王府的基础建筑极尽奢靡之风,光是门口的大道便有足足八丈八宽。
这是什么概念呢?它可供八辆马车并驾齐驱,中间还能专门留下一条供梁王车架行驶的车道。
顺带说一句,如今这条车道正被木白他们踩在脚底下。
在大明军队抵达这里之后,门口的主干道就被征用了一半搭建大棚,用来进行各地文件的收取以及预处理。
原本特地以砖石铺就,用以和周围夯土路做出区分的专用主干道便成为了办事处和民事建筑的分界线。
在发现明军总体来说还比较和蔼,并且对云南当地充满好奇之后,当地民众很快发现了巨大的商机,开始在原来的梁王府外摆摊。
从最早时候的只有机动性较强的小菜摊,到现在可以开小吃街的一长串也不过经历了五天的时间。
不能怪当地民众神经太粗,要怪只能怪大明的兵哥太大款,随随便便给出的一个帕子就是绸布的,这利润如此大,谁能禁得住**啊。
而如今,以木白等人脚下踏着的砖石路为界,他们的面前是面带笑意用着尚且生疏的汉话揽客的云南商贩,他们的背后则是一辆辆囚车,以及束缚住双手被兵士们押送过来的囚犯。
这些囚犯自没有资格走大门,因此双方视线的交汇不过一个瞬间,但就在这视线交错之际,木白对上了一双黑沉沉的眼眸。
眼眸的主人是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他一身尘土,披发敛目,眸中却毫无神采。
宏伟而高大的梁王府在日光之下投下了一道阴影,将木白一行人和那边的一干囚徒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
那一侧,是一片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