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的朝堂开启了一场轰轰烈烈的辞职潮。

这场辞职潮的始作俑者,是来自云南镇守一方的西平侯沐英。

这位洪武帝的义子虽和老朱家没有血缘关系,但却深受两代帝王信任,其所掌的兵权和受到的恩赏绝不亚于洪武帝亲子。

对于这位义子的请求,洪武帝基本上都是一概答应,就连自应天府迁民入滇这样高难度的请求,洪武帝都没二话,直接批准了。

就恩宠而言,沐英就算在皇子中都能算得上是一时无两。

当然,他也不曾辜负洪武帝的信任。

在镇守云南的十余年间,在他的带领下,大明朝廷在云南开山造路,推广儒学,和当地的亲明势力多方沟通,化解仇恨,加深了解。

也正是由于他释放的善意,大明在云南的深耕才会出乎意料的顺利。

不过,千万别以为沐英仅仅是个行政管理人才,其实人家带兵打仗的能力也是一等一的。

洪武二十一年,当时的麓川国掀起反叛,发动三十万大军并战象数百北上,意图占领云南,彼时的皇帝还是洪武帝,他老人家当即拨动二十万大军准备南下迎战,但因为地势交通不便,在战争爆发时仅有先遣军抵达。

彼时战况危急,沐英便直接领三万兵士迎战麓川王三十万大军。在那场战役中,他令火铳手排三队循环射击,借由枪炮的优势,在人数完全出于劣势的情况下达到控场效果,随后更是深入战局,凭借出色的指挥能力,以少胜多,赢得了这场人数差异近十倍的大战。

这场战争的胜利稳固了大明的南部边境,昔日强横的麓川势力也在这次战役后逐渐瓦解,到现在已经完全无法再对大明造成威胁。

此后,沐英屡次出兵平叛,在大明全局相对稳定的十年间,他领兵打仗的次数远胜九成武将,且无一败绩。

木白对这位叔叔非常有好感,不光因为他是小伙伴沐春的父亲,还因为他给木白的火器改进计划提供了极其有力的支持。

近些年来北方的邻居一门心思搞经济发展,虽然黄金家族还在挣扎,但无论是旁支人员还是野人女真和俄罗斯大公国的民众都将重心放在和大明做生意上。

草原上的勇士也怕死,他们更是不傻,以前南下劫掠是欺负弱小,收获远比付出更大,但现在的大明边城一个个都在秀肌肉,他们跑过去那是给人送人头,傻子才干。

每年通过松花江和海参崴运往大明的煤炭和石油就能为他们换回大量的美酒和米粮,他们何必还要去做那要命的买卖呢?

与其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还不如想法子去多搞些大明要的东西,反正他们这地方别的没有,大明要的那些东西倒是一箩筐又一箩筐地藏在地下,只要找准了地方然后让人去挖出来就行。

正好,由于元帝国的灭亡,大量人口退回草原,如今的大草原上……嘿嘿,还真不缺劳动力。

他们这么做自然也引来了不少反对意见,但凡知道大明购买煤炭是为了炼铁的人都会发出售卖煤炭就是帮助隔壁变强的呐喊,当时还拥有声望和权利的黄金家族也曾下令禁止煤炭外流,但这些都没能阻止一船又一船的能源被送往大明。

被问起来,草原上的汉子们还要大啐一口,“你们不要以为我们懂得少就好忽悠,我就问你,我们不卖煤炭,明国就造不成铁了吗?”

这当然不是,别看离得远,但大明的消息对于草原上的部落们来说,还真不是太遥远的传说。

现在的大草原就像是一朝回到了几百年前,南边的汉王朝对他们来说充满了吸引力,他们的心情极其复杂,一方面是好奇,另一方面是憧憬,当然,这些情绪中还带着那么点鄙夷,总之,特别别扭。

但这种别扭的情绪并不影响他们对南来货物的追捧——大明流行的玩具一定要拿来玩玩,大明流行的故事一定要凑个耳朵去听一听,大明流行的妆容也一定要学一下,大明的话本当然也要买来看上一眼。

那话本的主角还是他们的老对手老邻居燕王朱棣呢,肯定要拿来看热闹啊。

哦豁,怪不得前些年去打谷草时候感觉对面的战斗风格变了,原来是换人了啊。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老邻居居然还去海上逛了一圈,太不讲义气了,怎么不早说呢。

早点说,他们就趁着人不在常过去看看了。

在发现朱棣领衔上演出海游记之后,他的老对手们一个个简直是伸长了脖子等吃瓜啊,看起话本来更是激动得不得了。

什么?遇到了冲着船队射箭的土族?射得好啊,怎么不多射几箭?哦豁,居然是骨箭,那有个X用,他们送上铁矢给你们再来一次的机会要不要。

什么?遇上了飓风?哎呀,这飓风不是好飓风,能刮死朱老四的飓风才是好的,一看就没有加上信仰之力,他们下次一定在朱老四出海之前去向长生天祈祷一下,助飓风一臂之力。

有海豚跟随船队?这海豚肯定是瞎了吧,别看着是团红的就以为是肉了啊。

遇上巨鲲还没翻船?呸,这肯定是盗版的鲲,不信来他们北海,北海里头的鲲鱼可正宗了,保管有来无回嘻嘻嘻。

买了煤炭、带了金子、还被送了神兽123祥瑞456……

编的,肯定是假新闻!老邻居哪来的这人品有那么多好东西,可恶,居然写这些东西来馋他们,良心大大的坏……话说那珊瑚山是真的不?那得多少钱啊?!

草原上的老哥们恶狠狠地咬着骨头,唾弃邻居的不要脸。不过嘴里虽然这么说,但这些人还是看得蛮津津有味的,并且无意识吃下了大明王朝的洗脑包。

比如现在,他们就用自己吃下的洗脑包怼了黄金家族派来的使者:“大明现在到处买煤,缺我们一个吗?你看看人家都是什么规模,我们才多少,就是赚点酒钱而已,能影响什么?!”

“再说,这些煤留在这儿,也没见你们琢磨出了个什么啊。看,大明都创出一射千里的大炮了,你们不连个铳都没搞明白吗?”

“老哥,做人呢,最重要是要开心,人要输得起,BALABALA”

黄金家族的使者简直要气晕过去,而让他们更愤怒的是,这不是一个两个这么说,就像是串通好了一般,民间大半售卖资源的民众都是这么个说法。

这是要造反啊!

但是如今的黄金家族已经没有过去的荣光,几次分割之后的他们已经孱弱到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端倪的程度,加上黄金家族如今的领衔人本身得位不正,其余部族均不承认其地位,在关键时刻自然没什么说服力。

如今他们的首要敌人其实不是南边的大明,而是和他们一起雄踞草原的各大部落,其中自然也包括曾经被归入他们势力范围的瓦剌、女真等部,因此,在发现对煤炭一事有心无力之后,黄金家族最后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其后几年,他们甚至还十分机智地插手设立了专门的税目,从中赚取利润。

他们一门心思搞和平贸易,木白当然不好意思将对方当做试金石,但武器发明出来就是要实验其锋利度,因此一干新式火器就都被送去了西南。

大明工匠改造之心最盛的时候,差不多每隔三个月,沐英就能收到一批来自中央的礼物。除了厚厚的说明书和保养指南外,来送货的人还笑眯眯地专门问他讨要了用后感,言曰回去改进。

事实上,沐英的确战略素养的确深厚,对火器的敏锐度也极高,这些或是好用或是鸡肋的火器在他的手里被玩成了一朵花,打得那边那些想要搞事的土官叫苦不迭之余,也的确给兵仗局提供了不少改进的点子。

比如,如今的火铳从火绳改为了火燧就是因着他的要求。

云南不少地区湿润多雨,热兵器最怕的就是下雨,哪怕现在火药的填充已经改为了预制“弹药”,只要雨水不是太大都可以完成充填,但点火这件事就真的没办法了,总不能在雨里撑着伞点火吧?那隐蔽性也太差了。

正是为了满足“在雨天或是湿润气候下使用”这点,兵仗局的工匠们贡献出无数头发之后终于将点火装置从火绳改成了火燧,愣是将火器推入了一个新阶段。

除了这个要求外,沐英还列举了火器使用过程中的问题一二三,每次他回信的时候就是兵仗局最紧张也最期待的时候。

太子殿下根本就不讲道理,说风就是雨哇,一看到信上有什么要求就砸钱让他们干哇。

虽然领导愿意砸钱他们是很开心啦,但是这种带着不能完成的任务,砸钱真的好让人头秃。

大明兵仗局,一个每天都能扫出一堆头发的悲伤之地,基本上每个被调入兵仗局的人都是意气风发黑发如云地来,口袋满满脑袋空空地走。

所以,当这位给匠人和官员们带来万千痛苦的人入京的时候,兵仗局有不少人都上街围观了,围观的结果是大家兴致勃勃地来,咬牙切齿地回。

因为……大明的西平侯沐英长得还怪好看的!

虽然已过不惑,但不知是滇南气候养人,还是岁月格外优厚,沐英看上去就和三十出头似的,身形健壮,策马着甲的模样英气非凡,一双虎目更是明亮有神,灿若星子。在看到熙熙攘攘的应天府民众时,沐大将军更是眉眼含笑,俊得让路边的小姑娘大妹子都忍不住捂住心口。

大明地方官员和藩王入京姿势千千万,但像沐英这样直接直接穿甲胄骑在马上的可是少数。

无论是什么时代,披甲执锐都是男性荷尔蒙最浓烈的时候,更别提他带回来的护卫班子一看就是近期上过战场的,那眼神就和普通人不一样。虽然按照规定,大部队要在城外扎营,真正入京的也就几十号人,但他们一动一静之间气势却相当摄人。

“爹笑得好可怕。”

落后西平侯几步的是三个策马青年。见路边的娘子们纷纷扬起帕子、激动不已的模样,年龄最小的少年摸了摸鼻子,悄声同身侧的同母兄长道:“他们若是知道爹现在看着她们是在盘算着这次能带多少人回云南,不知道还能不能笑出来。”

他的兄长,西平侯家的次子沐晟一扫路边民众,也露出了几丝笑意。

应天府人口众多,且多为有一技之长之人,而云南边陲之地,归入大明虽已经有些年份,但地广人稀,教化程度低下,正需要大量人口来带动,前些年从应天府吸纳来的人口已经被云南消化,他们这次入京也有再迁人的意思。

是的,在沐家人的眼中,他们面前的应天府民众不是民众,而是一群脆生生的扑棱着叶片呼唤着他们将人连根挖走的韭菜。

在进宫前,沐家人们对于这次请奏十拿九稳,但谁也没想到沐英进了趟宫之后居然就改变了主意,他非但没有抓起铁锹挖走这些韭菜,反而还将自己赔了进去。

西平侯沐英请辞的消息,震撼了整个朝野。

沐英请辞的理由是自己年纪大了,体能下降,不利于领兵打仗,但木白看看面前这个肌肉紧实、眸光如电的叔叔,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是借口。

“咳咳!”沐英干咳一声,叹道,“岁月不饶人,殿下,臣不惭,臣虚度四十年,或许还不够优秀,却也算是努力……”

木白顿时嘴角一抽,忙抬手打断他。你们这些父辈怎么回事,怎么连想要退休时候的台词都一模一样的,不过沐英说的也没错,他比朱标还要年长,云南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前提是一直在昆明待着。

云南地形复杂,有高原也有密林,还有各种复杂的瘴气毒虫,就算有朝廷药物支持,对于他这把年纪的人来说的确是有些吃力。

而且沐英的长子是木白的小伙伴阿春,沐英辞职后,继任者自然就是阿春了,对小伙伴的本事,木白是很信任也很放心的。

沐春正是当打之年,和他也是心念相合,让他上位,对木白是百利而无一害,但是……

他叹了口气,将沐英的奏折合起放在一旁,认真道:“沐叔叔,您是家人,有些事我也不瞒着您,父皇的确是有了退位的想法,但孤暂无改弦易张的念头……”

他话说到一半,手却已经先递了出去,沐英的视线落在这位小太子手中的奏折上,见到奏折书封上自己亲手所书的“西平侯沐英谨上”几字后不由微笑。

他退后一步,冲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青年躬身下拜,他知道太子殿下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位太子殿下是在对他承诺,他会像他的父皇一样信任自己,即便他登上皇位,沐英的待遇依然不会更改,他依然会是大明居于朝廷之外独揽西南的西平侯。

对于一个异姓侯来说,这已经是宠信之至,也是最大的褒奖了吧。

但是……

想到方才同自己弟弟的一番浅谈,想起弟弟含笑对着他的邀请,沐英眼眸微动,他抬起手,轻轻地将被太子殿下递到他面前的奏疏送了回去,以实际举动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他不打算收回这份辞呈。

他是铁了心得想要放下这份权势。

因为他的弟弟在邀请他和他一起出去看一看,

“殿下,您也是兄长,您必然知道臣如今的感受。”沐英笑得很和善,“当弟弟在深思熟虑后发出请求的话,当兄长总是不忍心拒绝的。”

所以,您就愿意放下权势和家庭,和他爹一起登上去世界看看的小船啦?

真的很搞不懂你们这种皇家兄弟情。

木白想象了下他那几个弟弟若是对他提出这样的要求……不,不需要他们提出,木白就很想出去看看了。不过,如果弟弟真的提出的话,他估计也不会有太多的犹豫。

哎,好吧好吧。

木白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将预审通过的小条夹到了沐英送上的奏折中,沐英是侯爵,他的爵位传承文书还是需要皇帝盖章的。

至于为什么需要皇帝盖章的奏疏会先送到他这……呵,懂得都懂。

他老爹已经完全进入了辞职前的最后一个月那种状态,心情好到爆炸不说,还完全不想干活。大明的皇帝陛下已经将工作全部推给苦逼的太子殿下了,过起了浮生偷得半日闲的幸福生活,美其名曰「让儿子提早适应皇帝的工作节奏」。

但这份闲也不是白偷的,想也知道,他退位时候的阻力绝对会比洪武帝大,就皇帝的年岁来说,还没到五十的朱标可是春秋鼎盛的年纪,又没病没灾的,退位出去玩这种事情想也知道朝臣会有多反对了。

木白是不会帮他处理这种情况的,所以朱标这些日子都在努力各种撬边+打边鼓,按照他的计划,他准备在今年夏天之前将职务都卸下,然后驾着秋季的信风开启全新的旅程。

但不知道是不是一心想要退休的朱标能力太强,还是想要出去看看这个想法对大明人的**力实在太强,就在批准了沐英的辞呈,并且送走了接棒的沐春后没过多久,木白收到了犹如雪花片一般飘来的请辞奏书。

仔细算算,朝堂里有将近三分之一的岗位都给他递交了辞职信,并且在约谈后,他们都扭捏地表示要追随朱标一起离开。

木白从震惊到平静,只用了不到小半旬,最初他只是有些怀疑,但当他将这些人的身世背景连成线之后就发现……这些人的离职恐怕是老父亲给他的礼物。

他们或是两朝老臣,德高望重,桃李满天下,或是开国功臣或是功勋之后,身份地位都相当特殊,如今他们一动,腾出来的位置正好可以让木白的小伙伴们一一填上。

这算什么?都要把重担丢给他了,就别搞这种临走前的温柔啊。

木白捏着谱系图好半晌后叹了口气,将其引了火烛。火光温柔地卷上了宣纸,随着他的松手,这张薄薄的宣纸轻飘飘得落在金砖之上,在几个扑棱之后被火焰吞没。

好吧,看在他爹还是有些良心的份上……原谅他啦!

木白哼了一声,抬手在几份官员的请辞奏折上划上了红批。

建文八年,公元1399年,夏,帝禅位。

同年秋,十四世纪最大的一艘巨轮离开了刘家港,搭载着大明帝国的开国皇帝和第二任皇帝并一干文臣武将,在继任新帝的目送下驶向了深海。

这对父子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拉开了大明皇朝的海洋文明序幕。

这艘宝船上启航之时响起的汽笛声和在风中摇曳的日月旗向整个世界发出了宣告,接下来的十五世纪十六世纪,乃至于更久的岁月都将注定属于大明。

作者有话要说:嗷!只能写到这儿了,历史是不能改变哒(但是可以钻空子)

老父亲也不是单纯想要出去玩,也是有别的理由的,别忘了老爹的梦想就是……咳。

看到你们点篇外的作者君表示……你们真的,很敢想……(陷入沉默)可恶,脑洞好大啊,我好想看啊!(喂)

让我去思考下篇外怎么写,我怕我一写就收不住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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