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本形而上学”的第二副面孔是“欲望形而上学”。自笛卡尔以来的主体形而上学又可以细分为多种不同的类型,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两种类型则是理性形而上学和意志(或欲望)形而上学。一般来说,笛卡尔、康德、黑格尔等哲学家坚持的是理性形而上学,叔本华和尼采的形而上学则可被称为意志形而上学。理性形而上学认为,理性(或认识)是第一性的,意志(或欲望)是第二性的。叔本华在《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中对理性形而上学进行了彻底的批判。叔本华在把自己的观点和作为“旧说”的理性形而上学作了详细比较之后指出:“从我全部的基本观点看来,这一切说法都是把实际的关系弄颠倒了。意志是第一性的,最原始的;认识只是后来附加的,是作为意志现象的工具而隶属于意志现象的。”①可见,叔本华的观点与他所谓的理性形而上学的“旧说”针锋相对。叔本华接着指出:“我则相反,我说:在有任何认识之前,人已是他自己的创造物;认识只是后来附加以照明这创造物的。因此,人不能作出决定要做这样一个人,要做那样一个人,也不能[再]变为另一个人;而是他既已是他,便永无改易,然后,逐次认识自己是什么。在旧说,人是要他所认识的[东西];依我说,人是认识他所要的[东西]。”②叔本华的上述见解特别重要,他以意志形而上学颠覆了理性形而上学。当然,与叔本华比较起来,尼采以更彻底的方式颠倒了柏拉图主义式的理性形而上学。尼采早先受到叔本华的影响,后来又与他的悲观主义哲学划清界限,并以积极的“权力意志”取代了叔本华消极的“生命意志”。虽然海德格尔把尼采视为柏拉图主义的真正颠覆者,但是,无论是叔本华,还是尼采,意志形而上学对理性形而上学的颠倒也仅仅是“颠倒”,或者说只是简单的“翻转”而已。
当我们把探讨的目光转向现实生活领域,尤其是马克思关于异化劳动问题的论述时,马克思哲学与叔本华和尼采哲学的根本性分歧便开始向我们显露出来。叔本华认为,他的哲学是接着康德的实践理性而展开的。他不仅把康德的“实践理性”解读为生命意志,也把他的“自在之物”解读为生命意志。叔本华明确地指出:“唯有意志是自在之物。作为意志,它就绝不是表象,而是在种类上不同于表象的。它是一切表象,一切客体和现象,可见性,客体性之所以出。它是个别[事物]的,同样也是整体[大全]的最内在的东西,内核。”①那么,意志的本质特征是什么呢?在康德看来,意志的本质特征是自由,但康德所谓的“自由”却是以意志无条件地服从道德法则和绝对命令为前提的。叔本华激烈地反对康德的上述见解:“这显然是伸手便可碰到的矛盾,既说意志是自由的又要为意志立法,说意志应该按法则而欲求:‘应该欲求呀!’这就[等于]木头的铁!可是根据我们整个的看法,意志不但是自由的,而且甚至是万能的。从意志出来的不仅是它的行为,而且还有它的世界;它是怎样的,它的行为就显为怎样的,它的世界就显为怎样的。两者都是它的自我认识而不是别的。它既规定自己,又正是以此而规定这两者;因为在它以外再也没有什么了,而这两者也就是它自己。只有这样,意志才真正是自主自觉的。”②这段话清楚地告诉我们,意志的本质特征是自由,是自主自觉的,而这种自由是不受任何其他因素制约的。毋庸讳言,叔本华的这一见解并没有深入地反思意志在现代社会中真实地起作用的方式,而这与他的思想没有捕捉到现代社会的本质架构有着实质性的关联。
与叔本华和尼采的理论进路不同,马克思认为市民社会的秘密应该从政治经济学批判当中去寻找。马克思通过《资本论》这一鸿篇巨制,揭示出传统形而上学在以资本为动力和灵魂的现代社会中的新变种——意志(或欲望)形而上学。如果说在叔本华和尼采那里,这种形而上学还是对生活世界的一种单纯的哲学洞见,那么在马克思这里,它不仅奠基于对古典政治经济学的批判性考察,还立足于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科学分析。如果说叔本华、尼采满足于用意志(或欲望)形而上学来说明现代社会中单个人的行为方式,那么马克思注重的则是运用这种形而上学来批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整个现实。
资本对人的控制和奴役可以表现在很多方面,最重要的是资本放大了人的物质欲望,让人成为自己欲望的奴隶。由于资本增殖的需要,就必须使人的物质欲望得以膨胀,广告在人的消费欲望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人类社会也就由传统社会的禁欲主义转向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纵欲主义。按照马克思的观点,在任何社会形态中人都是有欲望的,然而在现代社会中,人的欲望却展示出一个迄今为止最大的可能性空间,并且这种欲望是没有限制和无止境的。正是在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的前提下,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才能获得高速发展,资本也才能获得更多的增殖。其实,资本不仅是人的欲望扩张的巨大推动力,而且它本身就是一种无止境的欲望。马克思明确指出:“资本作为财富一般形式——货币——的代表,是力图超越自己界限的一种无限制的和无止境的欲望。”①
资本这种无限制和无止境的欲望就是资本无限增殖的欲望。“劳动生产力的发展——首先是剩余劳动的创造——是资本的价值增加或资本的价值增殖的必要条件。因此,资本作为无止境地追求发财致富的欲望,力图无止境地提高劳动生产力并且使之成为现实。”②很显然,资本作为一种欲望的形而上学,极大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对此给予了高度的褒扬。但是,问题在于资本作为欲望形而上学逐渐突破了资本增殖逻辑的生产(或劳动)限制。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资本的合理增殖模式G—W…P…W'—G'逐渐简化为或者蜕化为G—G'。“以实在货币为起点和终点的流通形式G…G',最明白地表示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动机就是赚钱。生产过程只是为了赚钱而不可缺少的中间环节,只是为了赚钱而必须干的倒霉事。[因此,一切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国家,都周期地患一种狂想病,企图不用生产过程作中介而赚到钱。]”③G—G'的资本增殖模式必将逐步摧毁资本主义社会的存在基础——社会生产,人们不再把劳动看作是必需的,而把投机看成美德。
众所周知,在德国古典哲学家中,黑格尔是唯一一位对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发生兴趣并做了深入研究的哲学家,也正是这方面的研究使黑格尔哲学与现实生活保持着密切联系。在《精神现象学》的“自我意识”阶段,黑格尔一开头就谈到了“生命”和“欲望”。“欲望却为自身保有其对于对象之纯粹的否定,因而享有十足的自我感。但是也就因为这样,这种满足本身只是一个随即消逝的东西,因为它缺少那客观的一面或持久的实质的一面。与此相反,劳动是受到限制或节制的欲望,亦即延迟了的满足的消逝,换句话说,劳动陶冶事物。”①在主奴关系的历史语境中,奴隶由于恐惧而不得不从事劳动,用劳动产品来满足主人的欲望,从而得到主人的承认,但劳动本身通过对事物的陶冶而使奴隶获得某种独立性。在这里,黑格尔实际上以抽象的思辨语言表达了如下的意思:人的意志和欲望并不是无条件地自由的;在一定的历史条件下,它们只能通过劳动的方式表现出来。
资本形而上学就是欲望形而上学:一方面,人的欲望的扩张不断推动资本的积累;另一方面,资本的积累又使人的欲望空间不断扩张。现代金融资本主义把这种欲望形而上学放大到了极致。根据黑格尔的观点,劳动是受到限制或节制的欲望。金融资本主义的增殖方式G—G'抛弃了“生产”或“劳动”这一中间环节,也就等于抛弃了对欲望的限制或节制。资本主义使全社会所有的人都沉浸在金钱的冰水当中,都异化为对欲望满足的追求。资本的增殖方式逐渐抛弃掉生产的中介,突破了资本增殖的合理性界限,从而使整个资本主义社会陷入了一种热病似的增长。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对这种欲望形而上学的批判。马克思的人类解放就是从这种欲望形而上学之中超拔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