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传统形而上学往往都是以概念的形式在思想领域里起着统治作用,资本形而上学则是以货币的形式衡量着现实世界一切东西的比重。所以就在人们以为理性形而上学在思维领域里真的“终结”了的同时,形而上学却在现实生活领域里“冒”了出来,并挺起了强大的身躯。马克思的深刻性就在于其揭示了资本逻辑的形而上学的同一性本性。传统理性形而上学借助资本逻辑,实现了其在人间的统治。对此,梅扎罗斯在《超越资本——关于一种过渡理论》中曾指出:“资本的历史优势……迄今在‘极为广阔的领域’已完全确立。”①资本正把它的“幽灵”投射到四面八方,也就是说,在现实中人们正受着资本幽灵的控制。而这一资本的幽灵控制,实际上就是作为同一性逻辑和力量的传统形而上学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实运作。而这一运作和统治之所以能够实现,就在于资本主义交换原则与形而上学同一性的“同构”,也即资本逻辑与形而上学的“共谋”和“联姻”。

在资产阶级社会里,资本作为一种权力,是一种强大的同一性控制力量,它在现实社会中起着“抽象成为统治”的作用。“资本的权力化”发展到极致,就成了一种形而上学的“同一性”逻辑——资本的逻辑。对马克思来说,资本是一种权力(power),即资产阶级社会中支配一切的权力。资本之所以是资本,就在于它能“增殖自身”。而资本为了增殖自身,就必须与雇佣劳动之间处于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资本通过支配和控制雇佣劳动,通过具体的生产和流通过程,获取一定量的剩余价值,实现了自身的增殖。资本之所以能够无限增殖,是因为资本作为“死劳动”占有和控制了工人的“活劳动”。若没有工人的活劳动,资本就只能是死的、僵化的抽象物。针对这一点,马克思还专门用一个形象的比喻作了深刻地说明:“劳动是酵母,它被投入资本,使资本发酵。”①针对资本这一“疯狂的自我增殖”本性,当代欧洲著名的思想家齐泽克将其称为“资本唯我论的自我受精”②,这是非常精辟的。但是,当资本家“把活的劳动力同这些商品的死的物质合并在一起时,他就把价值,把过去的、物化的、死的劳动变为资本,变为自行增殖的价值,变为一个有灵性的怪物”③。而资本作为一个有灵性的怪物,成了资本主义社会里控制一切的魔力,这种魔力致使资本主义社会变成了“一个着了魔的、颠倒的、倒立着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资本先生和土地太太,作为社会的人物,同时又直接作为单纯的物,在兴妖作怪”④。而人、人的劳动等反而都成了资本增殖自身的工具和手段。所以说,在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的这种无限增殖也正是形而上学作为资本主义社会里统治一切的“同一性力量”的实质和体现。

所以资本“按其本质来说,它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①,即对剩余价值的掠夺权和控制权。这种权力“是资产阶级社会的支配一切的经济权力”②,并且资本这种权力“不是一种个人力量,而是一种社会力量”③。它影响和决定着其他一切社会关系。资本所形成的雇佣劳动关系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关系。“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④资本主义社会的生产及其生产关系都是由资本决定的。在此意义上,资本成了万物的尺度,一切都必须在资本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放弃存在的权利。资本摇身变成了现实中万能的上帝。马克思曾经引用莎士比亚《雅典的泰门》形象地描述了货币或资本这种巨大的魔力。资本作为绝对理念的化身成另外一种形而上学。

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以商品为例具体分析了资本的这一巨大“形而上学本质”:它确实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是一个“可感觉而又超感觉的物”,“它不仅用它的脚站在地上,而且在对其他一切商品的关系上用头倒立着”,它充满了“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⑤。在马克思看来,“商品”虽然看上去不过是个生产物,也不过是个具有使用价值的东西,但只要仔细去看即可发现,它居然是一种超越人的意志而行动,并最终直接拘束人的观念形态。这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社会里,“商品”也具有意识形态(形而上学)的性质。正是在这里,即在最为单纯、再平凡不过的“商品”身上,马克思却发现了“形而上学的微妙和神学的怪诞”,实际上也就是资本与形而上学联姻的“秘密”。

而当生产的目的从直接的使用价值转向间接的交换价值时,一种“同质化”的抽象力量——资本逻辑就发生了。这也就是说,本来生产的目的是产品的使用价值,现在却抛弃了这种特定的、具体的使用价值,转而追求一种抽象的等价之物——价值。而资本作为这种价值抽象的最高点,把这种同质化发挥到了极致:资产阶级社会里的一切,都在围绕“资本”而旋转,都通过交换关系和交换原则而被磨平和同质化。这样,资本的同一性因此便从这种同质化的时空中喷薄而出。而这种以资本增殖为目的的交换关系所造就的同一化时空,实际上就是传统形而上学同一性逻辑和力量的现实体现,也即资本逻辑在时空中具体展开的人的世界及其历史,但这却是一个颠倒的人的世界及其历史:“在这里,人的发展采取了物的发展的形式,人类历史不再是人本身的历史,而是资本发展的历史。”①这其实也就是资产阶级社会所特有的资本逻辑与同一性形而上学相“联姻”的特殊历史。②

因此,在现代社会中,资本具有了同一性形而上学的本质特征:资本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统治人们全部生活的终极的“绝对存在”和“绝对价值”,也即资本主义社会的最高原则和标准;资本逻辑体现在它是一种吞噬一切的“同一化”和“总体化”的控制力量;这种资本逻辑的统治力量,还体现在它是一种试图永远维护其统治地位、使现存状态永恒化的“非历史性”的作为保守力量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资本逻辑作为资本主义社会里统治一切的最高原则和控制力量,在现实领域里起着形而上学“同一性”意识形态的作用,所以它本质上就是现实的同一性形而上学,也即形而上学同一性在现实世界中的“感性显现”。正是由于资本逻辑本身既具有同一性和现实性,又具有强制性和隐匿性,方使传统形而上学的“同一性思维”以改头换面的形式继续在“感性”的现实领域里强劲地存在着,并左右和控制着人的自由和发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现代社会人的存在状态称之为“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资本与理性形而上学的“联姻”与“共谋”,乃是最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事件。它不仅将资本改造为由理性形而上学武装起来的“现代资本”,还将形而上学重塑为凭借资本力量而不断繁殖的“现代形而上学”。

传统形而上学的统治力量,就在于其根深蒂固的同一性逻辑以及思维的强制和暴力,它无坚不摧地在思维和现实领域里吞噬着一切、控制着一切。这种形而上学同一性,本质上就是主体对客体或具体人和事物的控制和暴政,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恐怖。海德格尔曾发出如此感叹:“纵观整个哲学史,柏拉图的思想以有所变化的形态始终起着决定性作用。形而上学就是柏拉图主义。”①这种作为强制逻辑的同一性,是传统形而上学2000多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的根基和本源。所以真正说来,资本和理性形而上学是彼此支撑、相互拱卫的。正像前者构成后者的世俗基础和强大动力一样,后者乃成为前者的观念领域和理论构架,成为它的理论纲领、它的“唯灵论的荣誉问题”及它获得慰藉和辩护的总根据。“在资本主义的世界里,最绝对可靠的出发点正是资本的同一性,资本的同一化的过程与怀抱包罗万象的笼而统之的哲学的企图在本质上是一样的,形而上学是打在资本的额头上的该隐的记号。”①总之,在资本主义由此开展出来的世界中,资本和理性形而上学有着最关本质的内在联系,或者毋宁说,有着最关本质的“共谋”关系。②资本逻辑与理性形而上学是一对“隐性伴侣”。

形而上学借助资本的同一化力量,冲破了血缘、地域、民族、国家、语言、宗教、文化等界限,使历史第一次具有了世界历史的性质。形而上学正在展现为一种世界图景式的现实运作。而正是由于资本主义社会里资本与形而上学的相互“拱卫”,在人们的现实生活中建构起了一个巨大的“无形之网”和强大的“无底黑洞”,最终导致了“个人现在受抽象统治”的资产阶级社会最真实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