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卢克揉了揉额头。
他鲜少如此直观的表示出自己很头疼的样子, 能这么干往往说明他已经真的很头疼了,而迪卢克抽出力气抬眼看了一眼毫无自觉的凯亚·亚尔伯里奇,忽然觉得自己更头疼了。
自己的义弟是个某一部分性格非常扭曲的家伙, 这他早在小时候就有所察觉。
这种所谓的扭曲并不只是单纯说一个比收养的孩子那种不可控的小心翼翼,而是另外一种大概可以称之为“天生坏种”的部分;蒙德的骑士大多需要表现出正直、果敢,正义, 纯粹,无论内里曾经一度腐烂成了何种肮脏丑陋的样子, 至少明面上的这一部分他们必须要认真做到。
但凯亚不是。
他一直都是那个负责部分特殊“收尾”工作的人, 不是因为他是多么擅长自我牺牲不愿意让这份工作脏了其他人的手;单纯只是因为他当真就比任何人都更习惯而已。
迪卢克一直觉得,自己还算是了解凯亚。
但是这种问题,这种思维逻辑……迪卢克喃喃道:“……我不记得莱艮芬德曾经这么教导过你。”
“什么?”凯亚一副反应不过来的样子, “这种事情就不要往身上揽了吧,迪卢克老爷?我自己不是什么好人我还是很有自觉的,你倒也不必在这儿因为童年教育问题在这和我承认错误。”
“不,我的意思是,这也不是什么特别纠结的事情,你为什么一定要剑走偏锋到了这个地步?”
迪卢克·暗夜英雄·前骑兵队长·莱艮芬德, 看着凯亚写满了茫然的眼睛,不由得重重叹了口气。
“很正常的去告白, 表达喜欢,追求自己心仪的女孩子, 然后水到渠成以后求婚, 这是很简单的事情,有什么好迟疑的?”
——不。
凯亚吞了一口唾沫, 他的喉结不安的上下滚动着, 不知要如何回答这句话。
全都要迟疑, 全都是破绽。
凯亚·亚尔伯里奇是满口谎言的骗子,他不懂,也不敢,他连自己的未来都看不清,要如何去拿出勇气去承担另一段价值连城的承诺?
迪卢克当然是不觉得这样的话有什么奇怪的……他一向光明正大,灵魂坦**,那炽热的火焰从少年时期便始终如一地燃烧着从来不曾改变,他会说出这样的话再自然不过;可对于凯亚来说,许诺一段关系,哪怕只是想想,他都会觉得本能的恐惧。
所以,他才会用那样的态度选择告白。
他的爱意是称量过的,他的好感是恰到好处的,他只是要留下一点痕迹,一段记忆,然后在某个合适的时间,收手,停下……站在不会打扰的地方,安静祝福另一个更适合她的人。
——她当然是值得更好的那一个,他始终这么想。
迪卢克挑起眉。
“真的?”
他面无表情地反问道,并在凯亚试图摆出理直气壮的表情和自己反驳的时候,毫不客气地继续问道:“如果你真的放得下,这么兴致勃勃地琢磨人家结婚对象什么时候死干什么。”他忽然一顿,慢吞吞地拉长尾音:“我差点忘了,你连对方结婚对象不死的打算都做好了。”
凯亚·亚尔伯里奇被兄长几句话梗的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都说了那是权宜之计……”
他干巴巴的解释起来:“那小子真的很嚣张嘛,我如果不说点什么好像就要落了下风,反正也就是随口乱说的东西也不用太在意……”凯亚的声音在迪卢克“我就安静地看着你在这儿狡辩”的注视中渐渐降低,他最后抓了一把脑袋,有点自暴自弃的灌了一口酒。
还是那句话。
他真的受得了吗?
不过是一点暧昧又模棱两可的嚣张挑衅,说到底没什么关系,也没有承认过什么,哪怕是他也没有认真承诺过什么吧?在这方面他们两个称得上半斤八两的狼狈;只是因为他更亲密,更贴近,更加自由,所以他就不接受了,不承认了。
那,如果真的更近一步呢?
凯亚试探着想象了一下对方结婚的对象是另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他试图把所有美好的形容都堆砌在对方的身上,可哪怕只是稍微想一想,比起坦然祝福的虚伪台词更加容易钻进脑子里占据所有理智的东西,是他的指骨捏紧酒杯的摩擦声。
迪卢克轻飘飘地叹了口气。
凯亚:“……”
迪卢克很不理解的皱起眉头,对这小子的战战兢兢表示十二分的不理解:“你就那么害怕吗?”
凯亚含含糊糊地问道:“害怕什么?”
“结婚,承诺,一段足够稳定的关系。”
“像你这种不愿意让人家结婚,自己又许不出任何承诺,只能平白吊着人家和你一起维持这种连暧昧亲近都显得名不正言不顺的家伙,正常人有一个很简单的称呼方法,想知道是什么吗。”
凯亚有点心虚的缩了缩脖子。
然而迪卢克无视了凯亚罕见可怜巴巴的示弱,毫不客气地说道:
“叫‘人渣’。”
***
“——综上所述,你看男人的眼光很有问题。”
我眨眨眼,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话题会转到我看男人的眼光上。然而话题提起人仍是一副咄咄逼人的架势,流浪者挑眉看着我,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圈,啧啧感慨起来:“该不会是和多托雷那种不正常的呆久了,你对正常人的判断也出现问题了吧?”
我看男人的目光有问题吗?
我看男人的目光没有问题啊。
“虽然但是,我感觉他说的眼光问题和你以为的不太一样。”温迪坐在窗外的树枝上随意弹奏着几个音符,无奈的提醒我:“比如说,你和凯亚到底是什么关系?”
有关之前温迪在意的问题,罗莎莉亚很慷慨分享了她的住处,但是这份慷慨并没有被她施舍给所有人,简单了解过我现在的情况后,本来想跟着一起蹭住处的温迪被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吟游诗人恢复了一贯嘻嘻哈哈的样子,连聊天的地方也定在了窗外。
而现在,他带着新的疑问出现了。
要说什么关系……我张张嘴,忽然又有点不太确定。
“没有关系……吧?”
他只是告白过而已,比起达达利亚反复提醒有机会就念叨几句想把我带回至冬,凯亚才是真的算得上说了很多,但是本质上的承诺什么也没说过的那一个。
是恋人吗?
当然不是。
那是可以互相承诺的关系么?
……当然也不是。
温迪皱起脸,表情变得非常严肃。
“小黛……”他放软声音,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会觉得生气吗?”
“生气?”我歪歪头,很茫然:“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凯亚·亚尔伯里奇没有许诺任何东西吗?
不不不,我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情就生气,他已经做到了他的极限,既然是已经说好的事情,我也不会强求太多。
他答应过会给我他能给出的全部,所以是可以的。
“不是啊,小黛。”
温迪忧心忡忡地看着我,很认真,也很不安。
“如果真的喜欢你的话,感情怎么可能真的这么就简单的就依靠理性称量出所谓的‘适合的分量’呢?”
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种话,是因为还不够喜欢,不够认真,也不够投入。
若是神来爱人,那这感情自然是美好的,真诚的,热烈的。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爱是永不止息。
可对于短暂的人类来说,爱是霸占、摧毁还有嫉妒的破坏,爱本身就是一种掺杂痛苦的甜蜜诅咒,正因疼痛,所以有太多的人对真心唯恐避之不及;指引千风的风神见过太多随风就可散尽的浅薄爱意,正因为知道人类短暂的寿命能够爆发出何等惊人的意志和堪称疯狂的行为,他才不赞同凯亚会说出这样的回应。
这样的行为,也许他们两个当事人不觉得有什么问题,可若要局外人来评断的话,那么大概就只有一句话可以总结。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那么喜欢你吧,”流浪者冷不丁开口道,少年单手托腮,似笑非笑:“这天地下大概也就只有你这种单纯笨蛋会因为这种理由就相信对方的花言巧语——不过这也没办法,毕竟除了多托雷以外,你大概就没怎么接触过多少活着的正常成年男性。”
“……我真高兴你如此自觉地把自己踢出了‘活着的正常成年男性’这一范畴,斯卡拉姆齐先生。”
“你应该很清楚我的生理机能即使用人类的角度来判断都还是正常的,只是你不要把我和普通人类相提并论,我还没打算把我自己的水准拉低到那个程度。”
温迪也不怎么在意流浪者的话了,他只是皱着眉看着我,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从何开口。
我看着温迪的表情,忽然也有点不确定了。
——这是错误的吗?
凯亚的那份心,是错误的吗?
温迪只是以一种无奈的、平和的、又太过柔软的目光看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我是很喜欢你的,小黛。”
他当然是喜欢她的。
像是归风日那缕追寻故乡酒香的风;
像是欢喜一缕风之花缠绕在风中的香气;
他喜欢她,像是一阵风眷恋着蒲公英在怀抱中肆意飞舞一样的喜欢。
正因为是这样的心意,所以才连预测日后的慌张与落魄都舍不得。
清凉的夜风掠过我的额间,神明伸出手拂过我的额发,低声笑道:“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得到最好的东西,可能不会很久,可能这份礼物对于你的寿命来说稍显短暂……但是至少在很久之后你回忆起来的时候,是可以笑出来的样子。”
蒙德,他一向都是很自豪的,很骄傲的。
但是可能此时此刻,这片土地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适合她。
“也许,我应该陪你去其他的地方,散散心?”
蒲公英当然是很适合和风在一起的。
可无论风吹得多远,多久,力度多么轻柔……那随风流浪太久的种子,终归还是要落地生根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