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当前的难题

说起西游记小说来,便立刻会有几个难解决的纠纷,出现在我们之前。

这并不是作者的问题。今本最伟大的一部西游记小说的作者,早已知道为明人吴承恩而非元代道士邱处机了。也不是什么探求这部小说中所包含的哲理与潜伏的真意;那些真诠、新说、原旨、正旨以及证道书等以易、以大学、以仙道来解释西游记的书都是戴上了一副着色眼镜,在大白天说梦话的。撇清了那些问题于外,却另有几个问题在着。

最大的一个问题,便是,吴承恩本的西游记是创作的呢,还是将旧本加以放大的?易言之,即吴承恩的地位,到底是一位曹雪芹呢,还是一位罗贯中?他的西游记,到底是一部红楼梦似的创作呢,还是一部三国志演义似的“改作”?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值得仔细的加以讨论。

鲁迅先生以为吴承恩的西游记是有所本的,他说道:又有一百回本西游记盖出于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之后,而今特盛行。

——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七篇又道:

西游记全书次第,与杨致和作四十一回本殆相等……惟杨致和本虽大体已立,而文词荒率,仅能成书;吴则通才,敏慧淹雅,其所取材,颇极广泛……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加以铺张描写,几乎改观。

——同上

但也有人以为杨致和本是一个妄人删割吴承恩的西游记,勉强缩小篇幅的。

到底这两说是那一说对呢?假如没有更强更确的证据出来,这场笔墨官司是一辈子打不完的。

我们且等待着看,有没有机会去解决这个重要的问题。

这是其一。

其次,问题虽然较小,却很少有人拈出过。想不到那么大的一个罅漏,居然会没有什么人发见,而任他逃出读者们的“注意”之外。原来近三百余年来盛传的种种异本之吴承恩的西游记,无论是新说,或证道书,或其他,

其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

第十回: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魏丞相遗书托冥吏

的开场白若干语,几乎完全是雷同的。第九回的开场白是:话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川花似锦,八水绕城流,真个是名胜之邦。彼时是大唐太宗皇帝登基,改元贞观。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

第十回的开场白是:

此单表陕西大国长安城,乃历代帝王建都之地。自周、秦、汉以来,三川花似锦,八水绕城流。

三十六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华夷图上看,天下最为头,真是个奇胜之方。今却是大唐太宗文皇帝登基,改元龙集贞观。此时已登极十三年,岁在己巳。

以上二段文字,皆据张书绅新说西游记。为什么紧接着的两回,西游记的作者乃这样不惮烦的抄上如此相同的文字呢?吴承恩是决不会笨到这样的。

这不是一个谜么?要解得这个谜,却须连带解决西游记的整个“演化”问题。

所以以上两个问题,原来也只是一个。

二新证据的发见

说来很觉得有趣,在去年之前,我们对于以上的两个问题,还没有法子窥测得什么端倪。我们相信,鲁迅先生所见到的吴承恩的西游记,不过是真诠、新说一类的清刊本。——这有一个证据,他在中国小说史略上说:“第九回记玄奘父母遇难及玄奘复仇之事,亦非事实,杨本皆无有,吴所加也。”

其实吴氏的西游记原无今本的“第九回”(其说详下)。亚东图书馆的标点本,所用的底本便是新说。但最流行的一本却是真诠。真诠其实最靠不住,乱改、乱删的地方极多,远不如证道书及新说的可靠。吴氏原本所有的许多作为烘托形容之用的歌曲,几有十之三四被删去。这是最可慨惜的!吴氏的许多韵语,出之于孙行者、唐三藏或诸妖魔的口中者,乃是那么的有风趣。

不知悟一子为何硬了心肠,乱加斫除!

除了新说、真诠本的吴书之外,他们所见到的明人著作,也只有杨致和的四十一回本西洋记传。

在好久的不知有吴氏原本,无论他著的“黑暗时代”之后,却忽然的于一年之间,乃连续发见了好几部西游记的著作,使我们顿时眼界大开,对于这部小说的研究,自信可以暂时告一个结果,还不足以偿“埋头”之苦而若考古学家之掘获古代帝王坟似的欣然自得么?

三年以前,我在上海,已知道日本村口书店有明板西游记二种待估的消息。为了索值过高,决非我们教书匠力之所及,虽然天天燃烧着想读到他们的愿望,却只得冷了心肠,不作此想。去年,在时局混乱的情形中,听说这二书已为北平图书馆购得了,这使我们如何的高兴!连忙坐了公共汽车进城,得以第一次获睹数年来念念不忘的两部书。

土黄色的细绫锦套,一望而知为日本式的装璜。凡五套,四套是吴本西游记,其他一套却是从未见之记载的一部异本:鼎锲全相唐三藏西游传(第一卷末,又题作唐三藏西游释厄传)

羊城冲怀朱鼎臣编辑

书林莲台刘承茂绣梓

这一部西游传分甲、乙、丙、丁……等十集,凡十卷,但只有四本,篇幅不及吴本西游记四分之一,每页分为上下二层,上图下文。就其版式及纸张看来,当是明代嘉隆间闽南书肆的刻本。其时代最迟似不能后于万历初元。说它是一部孤本,大约不会错。

在它出现以前,我们从来不知道有此书。羊城人朱鼎臣固然是一位陌生的作家;即“书林莲台刘承茂”也似是不见经传的一个闽南书肆主人。有了这部书的出现,我们才可以明白,杨致和的西游记传是“我道不孤”,才可以知道,杨本四十一回的西游记传和朱鼎臣十卷本的西游传究竟是什么性质的东西。

但那四套的明刊吴本西游记,也并不是什么凡品。明刊小说,惟西游记为最罕见。清初刊的西游真诠,卷首曾附有插图二百幅(但后来刊本皆已去之)。刻工极为精致。就插图的内容看来,确不是西游真诠所有。(因插图第九回是袁守诚妙算无私曲,并无陈光蕊赴任逢灾的一回。)真诠大约是利用了明末的这副图版而“张冠李戴”了的。(这插图本当是天启、崇祯间苏或杭的一个刻本。似即为李卓吾批评西游记的插图吧?)三年前,上海中国书店在某书封皮的背面,发见明刻本西游记一页,诧为奇遇。后此页由赵蜚云先生送给了我。这一页万历写刻本西游记的发现,便是这四大套明刻吴本全书发现的先声。这吴本的西游记全书,首有秣陵陈元之序,序末题“时壬辰夏端四日也”,盖即万历二十(公元一五九二)年所刊。刊地为金陵,刊者为金陵书贾世德堂唐氏。陈序氏:唐光禄既购是书,奇之。益俾好书者为之订校,秩其卷目梓之。凡二十卷,数十万言有余。

是此书亦尝经唐光禄“秩其卷目”,未必全为原本之式样的了。但今所见西游记,则当以此书为最古。插图也很精,与罗懋登的三宝太监下西洋记略同式。万历间金陵刊本的插图,殆都是这种式样的。

今存的明刻本吴氏西游记,尚有:(一)鼎锲京本全像西游记日本内阁文库藏,题“闽建书林杨闽斋梓”,上图下文,全为闽南书坊的款式。亦为二十卷,亦有陈元之序,而序末年月,已改为“癸卯夏”,盖即万历三十一年,去世德堂本的刊行已十一年。(似即据世德堂为底子,故以京本相号召。闽南书肆,凡翻刻南京、北京书,皆冠以京本二字,以示来源,有别杜撰。其风殆始于南宋。)

(二)唐僧西游记日本帝国图书馆藏,似亦万历间刊本,而从世德堂本出者。惜未详为何人所刊。

(三)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日本内阁文库藏。亦同世德堂本。卷首插图,几一百叶二百幅。有题“刘君裕刻”者;当为启、祯间刻本。(以上三本见孙楷第的日本东京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北平图书馆出版)其面目都是和世德堂本不殊的。在世德堂本之前,有无更早的刊本,却不可知,世德堂本题“华阳洞天主人校”,此华阳洞天主人,似即陈序中所谓唐光禄。

陈序很重要,惟关于作者则游移其辞:……西游一书,不知其何人所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余览其意,近跅弛滑稽之雄,卮言漫衍之为也。旧有序,余读一过,亦不著其姓氏,作者之名。

彼时,似不知此书出于吴承恩手。惟既有“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国”语,则吴氏或尝为“八公之徒”欤?嘉、隆间的文人们,出入于藩王之府,而为他们著书立说者不少概见。吴氏殆亦其一人。惜所云“旧序”,世德堂本未刊入,今绝不可得见,未能一窥其究竟。

世德堂本,粗视之与今坊本无异,但有一点与今坊本大不相同,即今坊本有第九回:

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

的一大段“陈玄奘出身”事,而世德堂本则无之,其第九回便是: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恰相当于今坊本第十回的开始。十回以下,文字全同今坊本,惟回目略殊:

世德堂木证道书新说真诠诸坊本

第九回

彭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陈光蕊赴任逢灾

江流僧复仇报本

第十回

二将军官门镇鬼

唐太宗地府还魂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魏丞相遗书托冥吏

第十一回

还受生唐王遵善果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游地府太宗还魂

进瓜果刘全续配

从第十二回起,则诸本回目皆全同,没有什么可注意的。到底这“陈光蕊”故事是吴本所原有而世德堂本删去的呢,还是吴本原无,而为清代诸刊本所妄加的呢?这且待下文再详之。

正当此两部不平常的明刻本西游记及西游传出现的时候,一个更重大的消息也为我们所喧传着。原来,在北平图书馆善本室所庋藏的许多传抄本永乐大典中,有一本第一万三千一百三十九卷的,是送字韵的一部分。在许多“梦”的条文中,有一条是:魏征梦斩泾河龙。

引书标题作“西游记”,文字全是白话,其为小说无疑。谁能猜想得到,残存的永乐大典的一册之中,竟会有西游记小说的残文存在呢!在吴承恩之前,果有一部古本的西游记小说!鲁迅先生的论点是很强固的被证实了。这一条,虽不过一千二百余字,却是如何的重要,如何的足令中国小说研究者雀跃不已!

我们虽不曾再发见第二条西游记残文,但此永乐大典本西游记之为吴承恩本的祖源,却是无可疑的。就此一条的文字看来,古本西游记小说,其骨干与内容是不会和吴承恩本相差得多少的。孙楷第先生曾抄得此条见寄。为了见到的人太少,特将全文转录于下:梦斩泾河龙(西游记)长安城西南上,有一条河,唤作泾河。贞观十三年,河边有两个渔翁,一个唤张梢,一个唤李定。张梢与李定道:“长安西门里,有个卦铺,唤神言山人。我每日与那先生鲤鱼一尾。他便指教下网方位。依随着一日下一日着。”李定曰:“我来日也问先生则个。”这二人正说之间,怎想水里有个巡水夜叉,听得二人所言。“我报与龙王去。”龙王正唤做泾河龙。此时正在水晶宫正面而坐。忽然夜叉来到言曰:“岸边有二人都是渔翁。说西门里有一卖卦先生,能知河中之事。若依着他筹,打尽河中水族。”

龙王闻之大怒。扮作白衣秀士,入城中。见一道布额,写道:“神翁袁守成于斯备命。”

老龙见之,就对先生坐了。乃作百端磨问,难道先生,问何日下雨。先生曰:“来日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老龙问下多少。先生曰:“下三尺三寸四十八点。”龙笑道:“未必都由你说。”先生曰:“来日不下雨,到了时,甘罚五十两银。”

龙道:“好,如此来日却得厮见。”辞退。直回到水晶宫。须臾,一个黄巾力士言曰:“玉帝圣旨道:“你是八河都总泾河龙。教来日辰时布云,午时升雷,未时下雨,申时雨足。’”

力士随去。老龙言不想都应着先生谬说。到了时辰,少下些雨,便是向先生要了罚钱。次日,申时布云,酉时降雨二尺。第三日,老龙又变为秀士,入长安卦铺。向先生道:“你卦不灵。快把五十两银来。”先生曰:“我本筹算无差。却被你改了天条。错下了雨也。你本非人,自是夜来降雨的龙。瞒得众人瞒不得我。”老龙当时大怒,对先生变出真相。

霎时间,黄河摧两岸,华岳振三峰,威雄惊万里,风雨喷长空。那时走尽众人,唯有袁守成巍然不动。老龙欲向前伤先生。先生曰:“吾不惧死。你违了天条,刻减了甘雨,你命在须臾。剐龙台上难免一刀。”龙乃大惊悔过。复变为秀士,跪下告先生道:“果如此呵,希望先生与我说明因由。”守成曰:“来日你死,乃是当今唐丞相魏征来日午时断你。”

龙曰:“先生救咱!”守成曰:”你若要不死,除非见得唐王,与魏征丞相行说。劝救时节或可免灾。”老龙感谢,拜辞先生回也。玉帝差魏征斩龙。天色已晚,唐王宫睡思半酣,神魂出殿,步月闲行。只见西南上有一片黑云落地,降下一个老龙,当前跪拜。唐王惊怖曰:“为何?”龙曰:“只因夜来错降芒雨,违了天条,臣该死也。我王是真龙。臣是假龙。真龙必可救假龙。”唐王曰:“吾怎救你?”龙曰:“臣罪正该丞相魏征来日午时断罪。”唐王曰:“事若干魏征,须救你无事。”龙拜谢去了。天子觉来,却是一梦。次日,设朝,宣尉迟敬德总管上殿曰:“夜来朕得一梦,梦见泾河龙来告寡人道:“因错行了雨违了天条,该丞相魏征断罪。’朕许救之。朕欲今日于后宫里宣丞相与朕下棋一日。须直到晚乃出。此龙必可免灾。”敬德曰:“所言是实。”乃宣魏征至。帝曰:“召卿无事。

朕欲与卿下棋一日。”唐王故迟延下着。将近午,忽然魏相闭目笼睛,寂然不动。至未时,却醒。帝曰:“卿为何?”魏征曰:“臣暗风疾发,陛下恕臣不敬之罪。”又对帝下棋。

未至三着,听得长安市上百姓喧闹异常。帝问何为。近臣所奏:千步廊南,十字街头,云端吊下一只龙头来,因此百姓喧闹。帝向魏征曰:“怎生来?”魏征曰:“陛下不问,臣不敢言。泾河龙违天获罪,奉玉帝圣旨令臣斩之。臣若不从,臣罪与龙无异矣。臣适来合眼一霎,斩了此龙。”正唤作魏征梦斩泾河龙。唐皇曰:“本欲救之,岂期有此!”遂罢棋。

这部古本西游记,就此条残文看来,必定也是分则、分段的,而每则却各有一个六七个字的“回目”,正像古本三国志演义一样,条文的题目:梦斩泾河龙,或为原文所有,或为永乐大典编者所代拟,今不可知。但文中插入玉帝差魏征斩龙一句,与上下文俱不衔接,却显然是原来的一个“回目”。此条似当是合两个“回目”的两则而成的。第一个“回目”也许是已被永乐大典编者所删去而代之以梦斩泾河龙的一个总题目了。文末有“正唤作魏征梦斩泾河龙”一语,也正是古代“说话人”每喜于一个重要节目处提醒听众的惯技。

古本西游记的文字古拙粗率,大类元刊全相平话五种和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其喜用“之、乎、者、也”的文言的习气,也正相同。当是元代中叶(或至迟是元末)的作品。元道士邱处机写作西游记的传说,虽不过是一个谎话,而元人写作的古本西游记,却不料竟实有其书!在这异书奇本陆续的发见的时候,论述中国小说的历史,实在不是一件易事。

三吴承恩的西游记的地位

有了上面许多新的发见,我们对于西游记的研究,似可更进一步而接近于真实的和正确的结论了。反对鲁迅先生的那一个主张,因了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出现,已不攻而自破。就那段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残文仔细研究一下,便可以知道,吴承恩本西游记第九回“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的一大段故事,全是根据此条“残文”放大了的。内容几乎无甚增改。

只不过将张梢、李定的两个渔翁,改作“一个是渔翁,名唤张梢,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而因此便无端生出一大段的“渔樵问答”的情节来。其余像“辰时布云”云云,“下三尺三寸四十八点”云云,也都是完全相同的。

如果此古本西游记再有下几条“残文”在永乐大典中发见,其内容想来当也不会和吴本西游记相差得很远的。

所以,吴承恩之为罗贯中、冯犹龙一流的人物,殆无可疑。吴氏的西游记,其非红楼梦、金瓶梅,而只不过是三国志演义和新列国志,也是无可疑的事实。惟那么古拙的西游记,被吴承恩改造得那么神骏丰腴,逸趣横生,几乎另成了一部新作,其功力的壮健,文采的秀丽,言谈的幽默,却确远在罗氏改作三国志演义,冯氏改作列国志传以上。只要把永乐大典本的那条残文和吴氏改本第九回一对读,我们便知道吴氏的润饰的功力是如何的艰巨。

吴氏本西游记的八十一难,与古本或不尽同。吴氏写作西游记的真意,虽不见得像证道书、新说、真诠、原旨诸家之所云,但其受有当时(嘉靖到万历)思想界三教混淆的影响,却是很明白的事实。其对于佛与仙的并容、同尊,正和屠隆的昙花、修文,汪廷讷的长生、同升相同。其不大明了佛教的真实的教义,也和屠、汪诸人无异。我们观于吴氏西游记第九十八回中所开列的不伦不类的三藏目录,便知他对于佛学实在是所知甚浅的。其必以九九八十一难为“数尽”,为“功成行满”者,也全是书生们的阴阳数理的观念的表现。陈元之的序道:旧有序……其序以为孙,狲也,以为心之神。马,马也,以为意之驰。八戒,其所戒八也,以为肝气之木。沙,流沙,以为肾气之水。三藏,藏神,藏声,藏气之三藏,以为郛郭之主。魔,魔也,以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颠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摄。是故摄心以摄魔;摄魔以还理;还理以归之太初,即心无可摄,此其以为道之成耳。

假如所谓“旧序”,确是吴氏所自为,则陈氏所称“此其书直寓言者哉”,或很可信。作者殆是以古本西游记为骨架,而用他自己(或他那一个时代)的混淆佛道的思想,讽刺幽默的态度,为其肉与血,灵与魂的了。西游记之能成为今本的式样,吴氏确是一位“造物主”。他的地位,实远在罗贯中、冯梦龙之上。吴氏以他的思想与灵魂,贯串到整部的西游记之中。而他的技术,又是那么纯熟、高超;他的风度又是那么幽默可喜。我们于孙行者、猪八戒乃至群魔的言谈、行动里,可找出多少的明代士大夫的见解与风度来!

吴氏书的地位,其殆为诸改作小说的最高峰乎?但于古本西游记外,吴氏是否别有取材呢?吴氏是以见收于永乐大典中的那部古本为骨架的呢,还是别有他本介于吴氏书与那部古本之间?

鲁迅先生未见永乐大典本,但他相信四游记里的那部齐云、杨致和编的新刻唐三藏西游全传为吴氏书的祖本。如果他的话可信,则在古本与吴氏书之间是别有一部杨氏书介于其间的了。

那部杨氏本西游记,就其版式看来,无可疑的乃是万历间闽南书坊余象斗们所刻的书。嘉庆版的一本四游记不过照式翻印而已,正如嘉庆间书坊的照式翻印明代闽建余氏版之两晋演义一样。(关于四游记的年代将别有一文论之。)假如编四游记或作杨本的是一个“妄人”的话,这“妄人”却决不会在“清代中叶”的。杨致和至迟当是余象斗们同时生的人物。

有人曾举一例,以证明“鲁迅先生误信此书,为吴本之前的祖本”之错误。他说:“此本第十八回(收猪八戒)〔按杨本实无回数,第十八回数字为杜撰。此段实见嘉庆本卷二第二十四页。〕收了八戒之后,‘唐僧上马加鞭,师徒上山顶而去。话分两头,又听下回分解。’这下面紧接一诗:“道路已难行……你问那相识,他知西去路。’下面紧接云:“行者闻言冷笑,那禅师化作金光,径上鸟窠而去。’这里最可看出此本乃是删节吴承恩的详本,而误把前面会见鸟窠禅师的一段全删去了,所以有尾无头,不成文理。这是此本删吴本的铁证。”

但此“铁证”实在不足以折服鲁迅先生之心。我且再找一个“铁证”出来吧。在嘉庆版西游记传卷一第一页,正论到:故地辟于五;当丑会终,寅会初,天气下降,地气上升,一派正合,群物皆生。

下面却紧接云:

玉帝垂赐恩慈曰:“下方之物,乃上天精华所生,不足为异。那猴在山中夜宿石涯,朝游峰洞。”中间花果山的一块仙石产生石猿以及石猿生后,金光焰焰烛天,玉帝命千里眼、顺风耳开南天门观看的一段事,都不见了。这难道也是杨致和删去的么?他虽是“妄人”,却不会妄诞不通至此!“说破不值一文钱”;原来那些“铁证”,乃是嘉庆翻刻本所造成的。余氏的原刊本,流传下来时偶然缺失了半页或一二页,翻刻本以无他本可补,便把上下文联结起来刻了。这还不够明白么?前几年在上海受古书店曾见一部旧抄本的杨致和本西游记传,此两段文字俱在,并未“失落”。(不是“删去!”)惜以价昂未收,今不知何在。否则,大可抄在这里,以证明所谓“铁证”实在是不成其为“证”也。

在这里,我可以妄加断定一下了:鲁迅先生所说的吴氏书有祖本的话是可靠的。不过吴氏所本的,未必是杨致和的四十一回本西游记传而当是永乐大典本。

自从我们见到了朱鼎臣本西游记,这立刻明白她和杨氏书是同一类的著作!他们很可能全都是本于吴承恩本西游记而写的。或可以说,全都是吴氏书的删本。因了朱本的出现,增强了我们说杨本是“删本”的主张。为什么呢?这有种种的证据。(那些“铁证”却不足为据!)

现在且先将朱本和杨本的“回目”对照的列表于下:

朱鼎臣本杨致和本

卷之一:大道育生源流出

石猿投师参众仙

石猿修道听讲经法

祖师秘传悟空传

卷之二:悟空炼兵偷器械

卷之一:猴王得仙赐姓

悟空得仙传道

猴王勒宝勾簿

朱鼎臣本杨致和本

仙奏石猿扰乱三界

孙悟空拜授仙禄玉帝降旨招安

玉皇遣将征悟空

孙悟空玉封齐天大圣

乱蟠桃大圣偷丹大圣搅乱胜会

反天宫诸神捉怪

卷之三: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真君收捉猴王

大仙助法收大圣

八卦炉中逃大圣

如来收压齐天圣佛祖压倒大圣

五行山下定心猿

我佛造经传极乐

观音奉旨往长安观音路降众妖

卷之四:唐太宗治开南省

陈光蕊及第成婚

刘洪谋死陈光蕊

小龙王救醒陈光蕊

殷小姐思夫生子

江流和尚思报本

小姐嘱儿寻殷相

殷丞相为婿报仇

卷之五: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老龙王拙计犯天条

太宗诏魏征救蛟龙

魏征弈棋斩蛟龙魏征梦斩老龙

朱鼎臣本杨致和本

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阴司说罪

唐太宗地府还魂

卷之六: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卷之二:刘全进瓜还魂

刘全舍死进瓜果

刘全夫妇回阳世

度孤魂萧瑀正空门

玄奘秉诚建大会

观音显像化金蝉

唐太宗描写观音像唐三藏起程往西天

三藏起程陷虎穴唐三藏被难得救

双叉岭伯钦留僧

卷之七:五行山心猿归正唐三藏收伏孙行者

孙悟空灭除六贼

观音显圣赐紧箍

三藏授法降行者

蛇盘山诸神暗佑唐三藏收伏龙马

孙行者降伏火龙

卷之八:观音收伏黑妖观音收伏黑妖

三藏收伏猪八戒唐三藏收伏猪八戒

唐三藏被妖捉获唐三藏被妖捉获

卷之九:孙行者收妖救师卷之三:孙悟空收妖救师

唐僧收伏沙悟净唐僧收伏沙悟净

猪八戒思**被难猪八戒思**被难

孙行者五庄观内偷果孙行者五庄观内偷果

唐三藏逐去孙行者唐三藏逐去孙行者

唐三藏师徒被难唐三藏师徒被难

朱鼎臣本杨致和本

猪八戒请行者救师猪八戒请行者救师

孙悟空收妖救师孙悟空收妖救师

唐三藏师徒被妖捉唐三藏师徒被妖捉

孙行者收伏妖魔孙行者收妖魔

唐三藏梦鬼诉冤

卷之十:唐三藏收妖过黑河卷之四:孙行者收伏青狮精

观音老君收伏妖魔唐三藏收妖过黑河

唐三藏收妖过通天河

观音老君收伏妖魔观音老君收伏妖魔

孙行者被弭猿紊乱昴日星官收蝎精

孙行者被弭猴紊乱

显圣师弥勒佛收妖

三藏过朱紫狮驼二国三藏过朱紫狮驼二国

三藏历尽诸难已满三藏历尽诸难已满

三藏见佛求经三藏见佛求经

唐三藏取经团圆唐三藏取经团圆

这一个目录已足够表现朱本和杨本是什么性质的东西。朱本虽未写明刻于何时,但观其版式确为隆、万间之物——其出现也许还在世德堂本西游记之前。杨本亦未详知其刊刻年月。但杨致和若为余象斗的同辈,则其书也当为万历二十年左右之物。我意,朱、杨二本,当皆出于吴氏西游记。而朱本的出现,则似在杨本之前。何以言之?

朱鼎臣之删节吴氏书为西游释厄传,当无可疑。其书章次凌杂,到处显出朱氏之草草斧削的痕迹。朱本第一卷到第三卷,叙述孙悟空出身始末者,离吴氏书的本来面目,尚不甚远,亦多录吴氏书中的许多诗词。其第四卷,凡八则,皆写陈光蕊事,则为吴氏书所未有,而由朱氏自行加入者。其所本,当为吴昌龄的西游记杂剧。盖二者之间,同点极多。因此卷为朱氏所自写,遂通体无一诗词,与前后文竟若二书,不同一格。其第五卷到第八卷,从“袁守诚妙算无私曲”到“唐三藏被妖捉获”,他的作风又开始与一到三卷相同。

吴氏书的诗词也被保存了不少。最可注意的是,第五卷的袁守诚妙算无私曲一则。其内容及诗词,殆与吴氏书面目无大异:

袁守诚妙算无私曲

却说大国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两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梢,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他两个都是登科的进士,能识字的山人。一日在长安城里卖了肩上柴,货了篮中鱼,同入酒馆之中吃了半酣,顺泾河岸徐步而回……张梢道:“但只是你山青不如我水秀,有一蝶恋花词为证……”李定道:“你的水秀不如我的山青,也有个蝶恋花词为证……”渔翁道:“你山青不如我水秀受用些好物。有一鹧鸪天为证……”樵夫道:“你水秀不如我山青受用些好物。亦有鹧鸪天为证……”渔翁道:“你山中不如我水上生意快活,有西江月为证……”樵夫道:“你水上还不如我山中的生意,亦有西江月为证……”渔翁道:“这都是我两个生意赡身的勾当。你却没有我闲时节的好处,又没有戳急时节妙处。有诗为证……”樵夫道:“你那闲时,又不如我的闲时好也。亦有诗为证……”张梢道:“李定,我两个真是微哼可相押,不须板,共金樽。”二人行到那分路去处,躬身作别。张梢道:“李兄,保重,途中上山仔细看虎。假若有些凶险,正是:明日街头少故人。”李定闻言大怒道:“你这厮惫赖!好朋友也替得生死?你怎么咒我。我若遇虎遭害,你必遇浪翻江。”

张梢道:“我永世不得翻江。”李定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怎么就保得无事!”张梢道:“李兄,你须这等说,你还捉摸不定,不若我的生意有捉摸,定不遭此等事。”李定道:“你那水面上营生极凶险,有甚么捉摸?”张梢道:“你是不晓得这长安城里西门街上有一个卖卦的先生。我每日送他一尾金色鲤鱼,他就与我袖传一课,百下百着。今日我又去买卦。他教我在泾河湾头东边下网,西岸抛钩。定获大鱼,满载鱼虾而归。明日入城来卖钱沽酒再与老兄相叙。”二人从此叙别。正是路说话,草里有人。原来这泾河水府,有一个巡水的夜叉,听见了百下百着之言,急转水晶宫,慌忙报与龙王……

这里的张梢、李定,一为渔夫,一为樵子,正和吴氏书同,而与永乐大典本的作“两个渔翁”者有异。其所咏蝶恋花词以下诸词,也都是吴氏书所有,而永乐大典本所无者。此文假如不是从吴氏书删节而来的,则世间而果有此“声音笑貌”全同的二人的作品,实可谓为奇迹!这当是朱鼎臣本释厄传非永乐大典本和吴氏本西游记的中间物的一个“铁证”吧。

更有可注意者,即从第二卷的“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一则起,到第六卷的“双叉岭伯钦留僧”一则止,其文字都袭之于吴氏书(除第四卷外)的,仅中插一部分自撰的标题耳。从第七卷以后,方才有些大刀阔斧的杜撰的气象。标题始不再袭用吴氏原题。然内容尚还吻合,诗词间或见收。从第九卷“孙行者收妖救师”起,朱氏便更显出他的手忙足乱的痕迹来了。已到了第八卷了,还只把吴氏书删改了前二十回。如果照这样下去,后八十回的文字,将用多少的篇页去容纳呢?但他的预定却只要写到十卷为止。于是吴氏书五分之四的材料,便被胡乱的塞到那最后的两卷书里去。有的情节全被删去不用;有的则不过只提起了一二语。这样的草草率率的结局,当是他自己开头写作时所绝对想不到的吧。第十卷的“三藏历尽诸难已满”

一则最为可笑。在这短短的快要结束的一段文字中,你看他竟把比丘国、白鹿白狐、陷堤空洞、九头狮子、月中白兔、寇梁诸事全部包纳在内。在吴氏书中,这是第七十八回到第九十七回的浩浩****的二十回文字呢!九头狮子的事,吴氏书从第八十七回“凤仙郡冒天止雨”写到第九十回“师狮授受同归一”一共是四回。而朱本却只有一百三十九个字:到了天竺国,凤仙郡安歇暴沙亭,忽被豹头山虎洞口一妖把行者三人兵器摄去。行者虽神通广大,无了金棒,亦无措手。正在踌躇,忽见妙严宫太乙救苦天尊,叫声:“悟空,我救你也!”行者急忙哀告:“万乞老仙一救!”天尊走至洞口,高叫:“金狮速现真形。”

那妖听得主公喝,慌忙现出真形,乃是九头狮子。被天尊骑于**,取出三件兵器,付还行者兄弟。天尊跨狮升天。

这种“节略”,诚可谓无可再简,无可再略的了。

但最后一则“唐三藏取经团圆”,关于通天河老鼋的一难,朱氏本却仍不能不为一叙,此益可见其黏着吴氏书的胶性,实甚强大。

通体观来,朱氏书之删节吴氏西游记是愈后愈删得多,愈后愈删得大胆的;正像一个孩子初学字帖,开始不得不守规则,不能不影照红本;渐熟悉,则便要自己乱涂乱抹一顿了,虽然涂抹得是东歪西倒,不成字体。

至于杨致和本,则较朱本略为整齐;所叙事实更近于吴氏书。吴氏书之所有,杨本皆应有尽有。但其大部分,则皆有抄朱氏本的删节之文的痕迹。

其前半部,为了求全书整齐划一起见,篇幅较朱本更简。但其后半部,却反增加出一部分已被朱本删去的吴氏书的内容节目来。由此可见:当杨致和立志写作他的唐三藏西游传的时候,他的桌子上,似是摊放着两部西游记:吴氏书与朱氏书的。这两部繁简不同的书,使他斟酌、参考、袭取而成为另一部新的西游记传。

杨氏的书,确是想比朱氏书更近于吴承恩的原本。所以朱本第四卷的关于陈光蕊事者,便被他全部删去;只在卷二刘全进瓜还魂一则里,用百余字提起江流儿的故事;正和吴氏书之以一歌叙述玄奘的身世者相同。其后,第三卷的唐三藏梦鬼诉冤,第四卷的孙行者收伏青狮精、唐三藏收妖过通天河、显圣师弥勒佛收妖各则,都是朱本所无而杨本则依据了吴氏原书加入的。大约,杨本的第一、二卷,和朱本不同者颇多,标目也大不相同;这二卷的文字只有比朱本简略。到了第三卷,他便信笔直抄朱本的第九卷、第十卷了。

除了加入了一部分故事以外,像下文,是朱氏书里的一则:

唐三藏逐去孙行者

却说那镇元大仙扯住行者道:“你的本事,我也知道。但拿在我手,你也难走。好好还我树来!”行者道:“你这老先生真个小气。只是要活树,何难之有。无故讨这等热闹!你放我师父兄弟,我还你树来。”大仙道:“你若活得此树,我就放你师父兄弟,我还与你结为兄弟。”就把师徒三人放了。行者说:“镇元老仙,你好生与我看顾师父,待我求个仙方,就来。”说讫,遂纵一筋斗,直至洛伽山观音菩萨座前,参拜已毕,菩萨问道:“唐僧行至何处?”行者道:“行至万寿山,弟子不识是镇元大仙,毁伤他的人参果木,被他羁住,不能前进。”菩萨骂道:“你这猿!他那人参果乃是天开地辟的灵根,镇元子乃地仙之祖,你怎么毁伤他的?”行者道:“弟子与他说过,只要医好其树,他放我师徒前去。

望菩萨发个慈悲,早救唐僧往西天。”菩萨道:“我净瓶里的甘露,可活仙树灵苗。我给些甘露与你,你把去放在树下,将树扶起,自然茂盛。”行者得了甘露,回转观中,叫大仙师父同进后园医树,把甘露放在树下,一手扶起树来。只见顿然茂丽,余果尚存。大仙甚喜,回转法堂,复令童子去摘十颗来献唐僧,复安排蔬酒,与行者结为兄弟。次日天明又行。

杨本的同一节文字,便是全抄朱本的——其中只有几个字的差异。其他第三、四卷中,文字雷同者也几在十之九以上,连标目也是全袭之于朱本。

这都显然可见杨本是较晚于失本。为了较晚出,故遂较为齐整;不像朱本那么样的头太大,脚太细小。

杨本最后一段,唐三藏取经团圆,根据于吴氏原本,屡提起:“路走十万八千,难八十次,还有一难未满”;或“路走十万八千,灾逢八十一回”;故其间,遂较朱本多容纳了一部分故事,以足八十一难之数。杨氏对于八十一难的数字的神秘的解念或竟和吴氏有同感罢。

这样,西游记的源流,是颇可以明了的了。最早的一部今日西游记的祖本,无疑的是永乐大典本。吴承恩的西游记给这“古本”以更伟大、更光荣的改造。后来明、清诸本,皆纷纷以吴氏此书为依归。或加删改,却总不能逃出其范围以外。故吴本的地位,在一切西游记小说中无疑的是最为重要——自然也无疑的是最为伟大。

总结了上文,其诸本的来历,可列一表如下:

四陈光蕊故事的插入

由此可知,陈光蕊故事的插入,当始于朱鼎臣本西游传。吴承恩的原本,乃至永乐大典的“古本”,当都无此故事。关于陈玄奘的身世,吴氏原本仅

于第十一回以一篇古歌叙述之:

你道他是谁人?

灵通本讳号金蝉,只为无心听佛讲,转托尘凡苦受磨,降生世俗遭罗网。投胎落地就逢凶。

未出之前临恶党。父是海州陈状元,外公总管当朝长。出身命犯落江星,顺水随波逐浪泱。

海岛金山有大缘,迁安和尚将他养。年方十八认亲娘,特赴京都求外长。总管开山调大军,洪州剿寇诛凶党。状元光蕊脱大罗,子父相逢堪贺奖。复谒当今受主恩,灵烟阁上贤名响。

恩官不受愿为僧,洪福沙门将道访。小字江流古佛儿,法名唤做陈玄奘。(见世德堂本卷三,十二页。)

到了朱鼎臣删改吴本的时候,他似见到戏剧中的陈光蕊的故事,而颇以吴本不详为憾。故便自显身手,编了一卷八则的洋洋大文加入。

在明代,吴氏原本的势力极大,朱本见者似不多,故世德堂本以下诸刊本,都不注意到朱本此段文字的添加。连以朱本为删改之底子的杨致和本也竟受吴氏原本的影响,删去此段故事不载,仅以数语述及玄奘,硬交代了过去。

但到了清初,情形便不同了。汪澹漪刻他的西游证道书的时候,他似也见到了朱鼎臣的那部释厄传,为求全计,便把这段文字也钞刻了上去。他的理由是:

俗本删去此一回,致唐憎家世履历不明,而九十九回历难薄子上,劈头却又载遭贬、出胎、抛江、报冤四难,令阅者茫然不解其故。及得大略堂释厄传古本读之,备载陈光蕊赴官遇难始末,始补刻此一回。

——证道书第九回评

所谓大略堂释厄传当即朱鼎臣本的异刻,或明、清间的一部朱书的翻刻。

张书绅承袭证道书之意见,也补刻了此回。他说道:刊本西游,每以此卷特幻,且又非取经之正传,竟全然删去。初不知本末始终,正是西游的大纲,取经之正旨,如何去得。假若去了,不惟有果无花,少头没尾,即朝王遇偶的彩楼,留僧的寇洪皆无着落。

——新说西游记第九回评

他们的意见,都确有可取处。吴氏原书第九十九回,历数唐僧途中所遇的八十一难:

蒙差揭谛皈依旨,谨记唐僧难数清:金蝉遭贬第一难,出胎几杀第二难,满月抛江第三难,寻亲报冤第四难。

为何此后的七十七难吴本皆历历详载,独此四难并不叙述一下呢?吴本第九十三回里,提起抛打绣球事:三藏立于道旁对行者道:“他这里人物衣冠,宫室器用,言语谈吐,也与我大唐一般。我想着我俗家,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姻缘,结成了夫妇。此处亦有此等风俗!”

第九十四回里又从行者口中提起此事:

行者陪笑道:“师父说,先母也是抛打绣球遇旧缘,成其夫妇。似有慕古之意,老孙才引你去。”

但抛打绣球事,在此二回之前,一字未曾说起,此时突如其来,颇可诧怪。难道吴氏原本果有此一段故事,而为世德堂所脱落?这也很有可能。惟今所见吴氏书,未有更早于世德堂本者,故不知其真相究为如何。然证道书诸刊本中的陈光蕊故事却是无疑的从朱鼎臣本转贩而来的。

为了保存原来面目,故证道书第九第十的两回,其开场的若干言,遂致雷同。新说亦然。悟一子的真诠便比较的聪明了,他的第十回的开场数语,却改成为:

且不题光蕊尽职,玄奘修行。却说长安城外,泾河岸边,有个贤人,一个是渔翁,名唤张梢,一个是樵子,名唤李定。

如此,便泯灭了吴本和朱本重叠雷同的痕迹,使读者看不出二本的不相谐合之处来,且也不易寻出此故事的插入的线索。此故事既被插入,而原本的一百回又不易变动,汪澹漪便以原本的第九回到第十一回的三回,归并成第十回到第十一回的两回。悟一子、张书绅诸本,也皆从之。

五西游记故事如何集合的?

不仅陈光蕊的故事,在西游记中为独立的一部分,西游记的组织实是像一条蚯蚓似的,每节皆可独立,即斫去其一节一环,仍可以生存。所谓八十一难,在其间,至少总有四十多个独立的故事可以寻到。

但大的分割点,则可看出三个来,这三大部分,本来都是独立存在的:第一,孙行者闹天宫第二,唐太宗入冥记第三,唐三藏西游记假若吴氏原本果有陈光蕊的故事,则其所集合的故事的“单元”,不止是三个而四个的了。

孙行者闹天宫的一部分,为西游记中最活跃、最动人的热闹节目,但其来历却最不分明,且也最为复杂。孙悟空的本身似便是印度猴中之强的哈奴曼(Hanuman)的化身。哈奴曼见于印度大史诗拉马耶那(Ramayana)里,而印度剧叙到拉马的故事的,也多及哈奴曼。他是一个助人的聪明多能的猴子:会飞行空中,会作戏剧(至今还有一部相传为他作的剧本残文存在)。在印度,他是和拉马同一为人所熟知的。什么时候哈奴曼的事迹输入中国?是否有可能把哈奴曼变成为孙悟空?我们不能确知。惟宋刊三藏取经诗话里,已有猴行者。这猴行者是一位白衣秀才。他自报履历道:“我不是别人,我是花果山,紫云洞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我今来助和尚取经。此去百万程,途经三十六国,多有祸难之处。”他会做诗,尝到处留题,最早的一诗是初伏事法师时做的:

百万程途向那边,今来佐助大师前,一心祝愿逢真教,同往西天鸡足山。

此孙悟空之助三藏法师的往西天取经,还不是逼像哈奴曼之助拉马征魔么?

所谓“八万四千铜头铁额猕猴王”,其身份也大略相类。惟闹天宫的故事,诗话里不曾提到,只在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一则中,说起:行者道:“我八百岁时到此中偷桃吃了,至今二万七千岁不曾来也。”法师曰:“愿今日蟠桃结实,可偷三五个吃。”猴行者曰:“我因八百岁时,偷吃十颗,被王母捉下,左肋判八百,有肋判三千铁棒,配在花果山、紫云洞,至今肋下尚痛。我今定是不敢偷吃也。”

这当是孙悟空偷桃故事的一个最早的式样。至于大闹天宫,或是采用了哈奴曼的大闹魔宫的故事吧。又二郎神的捉悟空,正是脱胎于吴昌龄西游记第四剧猪八戒被捉的事实。

在吴氏西游记杂剧里,孙行者的来历是:一自开天辟地,两仪便有吾身。曾教三界费精神。四方神道怕,五岳鬼兵嗔!……九天难捕我十万总魔君。小圣弟兄姊妹五人,大姊离山老母,二妹巫枝祇圣母,大兄齐天大圣,小兄通天大圣,三弟耍耍三郎,喜时攀藤揽葛,怒时搅海翻江。金鼎国女子我为妻,玉皇殿琼浆咱得饮,我盗了太上老君炼就金丹,九转炼得铜筋铁骨火眼金睛!……我偷得王母仙桃百颗,仙衣一套,与夫人穿着。

——西游记第三剧第一折

这里的孙行者便俨然是魔王拉瓦那(Ravana)的转变了。从隋、唐间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起,到宋人话本陈从善梅岭失妻止,白猿便总是反串着魔王拉瓦那的。白猿传所叙的白猿盗去欧阳纥妻,陈从善话本所叙的申公盗去张如春,都和孙行者盗去金鼎国王女,魔王拉瓦那盗去拉马之妻赛泰(Sita)相类。大有可能,拉马耶那的故事传述到中国的时候,助人者的猴子和盗妻者的魔王便混淆在一处而成为一人的了。梅岭失妻记话本云:且说那梅岭之北,有一洞,名曰申阳洞。洞中有一怪,号曰白申公,乃猢猴精也。弟兄三人,一个是通天大圣,一个是弥天大圣,一个是齐天大圣,小妹便是泗州圣母。这齐天大圣,神通广大,变化多端,能降各洞山魈,管领诸山猛兽,兴妖作法,摄偷可意佳人,啸月吟风,醉饮非凡美酒。与天地齐休,日月同长。

他还能差使山神,幻化山店。后来的孙行者是免不了有些白申公或白猿的影子的。吴昌龄还说他偷盗金鼎国王女为妻。西游记小说,却把这重要的情节删去了,只是着力的写闹天宫的事。小说里的孙行者遂与白猿相离得较远了。

闹天宫的来历,于华光天王的故事,二郎神的故事,鬼子母揭钵的故事,大约都有所取材的吧。

吴承恩以孙行者功成行满时,被封为战斗胜佛,这颇附会得可笑。战斗胜佛见于佛名经,如何会是齐天大圣的封号?这可见吴氏的佛教知识实在是不很渊博,他只是望文生义的附会着。

第二部分所叙的唐太宗入冥的故事,其来历也是极早的。在敦煌发见的写本中,有残本的唐太宗入冥记在着。其所叙,和西游记差不了多少。吴昌龄西游记杂剧并无太宗入冥事。而永乐大典本西游记既叙及魏征斩龙,则其后之紧接的叙到太宗入冥是当然的事。这样,“唐太宗入冥记”之加入西游记,也当是元代时候的所为了。这故事在西游记中并不重要。但到了后来地方戏里,刘全进瓜等节目便很为听众所欢迎的了。

在内阁大库的破书堆里,新近由北平图书馆的清理而发现了不少被遗忘了的怪书。在其中,有一部冥司语录,是元、明间的刊本,叙述魏文帝曹丕身入冥间与冥司相问答的事。佛教徒是如何的善于利用帝王的故事以宣传其教义!太宗入冥的被宣传,当亦其同流。

第三部分是西游记的主干,篇幅最长,内容最繁赜。如果仔细的考查其来历,其结果,或不止成为一巨册。孙行者闹天宫的故事,只有七回。唐太宗入冥的故事,只有四回。从第十三回以后,便都是“西游”的正文了。所谓八十一难,除首四难外,其余都是西游途程中的经历。但所谓八十一难云云,也只是夸诞之辞;实际上并没有八十一则的故事;有好几个难,都只是一个故事自身的变幻。且看从第五难以下的七十七个难的内容:(一)出城逢虎,折从落坑的第五、六难是一件事;(二)双叉岭上的第七难是一件事(伯钦留僧);(三)两界山头的第八难是一件事(收孙行者);(四)陡涧换马的第九难是一件事(收龙马);(五)夜被火烧,失却袈裟的第十、十一难是一件事(黑风山);(六)收降八戒的第十二难是一件事;(七)黄风怪阻,请求灵吉的第十三、十四难是一件事;(八)流沙难渡,收得沙僧的第十五、十六难是一件事;(九)四圣显化的第十七难是一件事(试禅心);(一○)五庄观中,难活人参的第十八、十九难是一件事;(一一)贬退心猿的第二十难是一件事(尸魔);(一二)黑松林失败,宝象国捎书,金銮殿变虎的第二一——二三难是一件事(黄袍怪);(一三)平顶山逢魔,莲花洞高悬的第二四、二五难是一件事(金角大王、银角大王);(一四)乌鸡国救主的第二六难是一件事(青毛狮);(一五)被魔化身,号山逢怪,风摄圣僧,心猿遭害,请圣降妖的第二七——三一难,是一件事(红孩儿);(一六)黑河沉没的第三二难是一件事(鼍精);(一七)搬运车迟,大赌输赢,兴僧除道的第三三——三五难是一件事(虎力大仙等);(一八)路逢大水,身落天河,鱼篮现身的第三六——三八难是一件事(金鱼精);(一九)金■山遇怪,普天神难伏,问佛根源的第三九——四一难是一件事(老君青牛);(二○)吃水遭毒,西梁国留婚的第四二、四三难是一件事(女人国);(二一)琵琶洞受苦的第四四难是一件事(蝎子精);(二二)再贬心猿,难辨猕猴的第四五、四六难是一件事(猕猴);(二三)路阻火焰山,求取芭蕉扇,收缚魔王的第四七——四九难是一件事(火焰山);(二四)赛城扫塔,取宝救僧的五○、五一难是一件事(九头鸟);(二五)棘林吟咏的第五二难是一件事(荆棘岭);(二六)小雷音遇难,诸天神遭困的第五三、五四难是一件事(黄眉童儿);(二七)稀柿■秽阻的第五五难是一件事;(二八)朱紫国行医,拯救疲癃,降妖取后的第五六——五八难是一件事(金毛犼);(二九)七情迷没的第五九难是一件事(蜘蛛精);(三○)多言遭伤,路阻狮驼,怪分三色,城里遇灾,请佛收魔的第六○——六四难是一件事(狮象,大鹏);(三一)比丘救子,辨认真邪的第六五、六六难是一件事(寿星之鹿与白面狐狸);(三二)松林救怪,僧房卧病,无底洞遭困的第六七——六九难是一件事(耗子精);(三三)灭法国难行的第七○难是一件事;(三四)隐雾山遇魔的第七一难是一件事(豹子精);(三五)凤仙郡求雨的第七二难是一件事;(三六)失落兵器,会庆钉钯,竹节山遭难的第七三——七五难是一件事(黄狮精与九头狮子);(三七)玄英洞受苦,赶捉犀牛的第七六、七七难是一件事(犀牛怪);(三八)天竺招婚的第七八难是一件事(玉兔);(三九)铜台府监禁的第七九难是一件事(寇洪);(四○)凌云渡脱胎的第八○难是一件事;(四一)通天河老鼋作祟的最后一难(第八十一难)是一件事。

虽说是八十一个难,却只有四十一个故事。这四十一个故事便构成五色迷人的一部西行历险图。其中亦有情节相雷同的。但大体上都有变化,都很生动,很有趣,亦且富于诙谐。魔王皆通人情,随事随时发隽语。其真价殆尤在于此种插科打诨处。

最早的一部宋人的有关西游记的作品唐三藏取经诗话(即三藏取经记),所记玄奘西行的历险,精采固远不如吴氏书,其所记历险也殊少惊心动魄的力量。除残佚者外,今存的节目是:

行程遇猴行者处第二入大梵天王处第三

入香山寺第四过狮子林及树人国第五

过长坑大蛇岭处第六入九龙池处第七

“遇深沙神处弟八” 入鬼子母国处第九(此则原缺一页标题失去)

经过女人国处第十入王母池之处第十一

入沉香国处第十二入波罗国处第十三

入优钵罗国处第十四天竺国度海之处第十五

转至香林寺受心经第十六到陕西王长者妻杀儿处第十三(三应作七)

和吴氏书异同处极多;不仅吴承恩未及见此书,即永乐大典本西游记的作者恐怕所依据的,也未必便是此本。

吴昌龄的杂剧,便和吴氏书渐渐相近了。西游剧凡六卷。第一卷叙玄奘身世;第二卷叙玄奘动身西行,写得异常的郑重;木叉售马一折,和吴氏小说收伏龙马事同;华光署保一折,则为吴氏小说所无。第三卷的上半叙的是:

神佛降孙收孙演咒

可以说孙行者卷,但其下半卷则入杂事。在行者除妖一折里写的是:

(一)收沙和尚(二)灭黄风山银额将军

其鬼母皈依一则,则叙红孩儿事。此皆吴氏小说所有。惟鬼母揭钵事,则小说所无。盖小说以红孩儿为铁扇公主、牛魔王子,故遂不及鬼母事。其第四卷则为猪八戒卷,全叙八戒事;其出现的所在名裴山庄,不名高老庄。

以二郎神为收伏八戒者,亦与小说略异。第五卷所叙述的是:

(一)过女人国(二)过火焰山遇铁扇公主其第六卷第一折所叙贫婆心印一折,全是禅语,亦为小说所无。第二折即入参佛取经事。孙行者、沙和尚、猪八戒即在西天圆寂,不回东土。此与小说大异。送唐三藏东归(第三折)者别为佛座下弟子成基等四人。最后的一折,三藏朝元,则和小说略同。

吴氏此剧,为戏台的习惯所限制,故所写的故事最少;不仅不及吴承恩的小说十之一二;亦且不如诗话的变化多端。

剧中第一卷陈光蕊的故事,是吴氏所独有的。在他之前,“西游”故事中未见有此者。焚香室丛钞(卷十七)引宋周密齐东野语所述某郡倅江行遇盗,其子为僧报仇事,以为西游演义述玄奘事,似本此。但徐渭南词叙录所载宋、元戏文名目中,已有陈光蕊江流和尚戏文一本,则宋、元间陈光蕊事的流传,似已甚盛。吴昌龄殆以其为世俗所熟知,故采入剧中欤?明人传奇,亦有江流记一本,惜不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