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书先生著录今日所知所见的中国通俗小说书为中国通俗小说提要若干卷,先以其简目别写为中国通俗小说书目九卷刊行于世,并要我为它写一篇序。他告诉我道:“即此区区,搜辑采访颇费工力,稿本斟酌再三,凡经数易,其中甘苦,亦唯同道者知之。”他编著此书的甘苦,我确是颇为知道的。他最初利用着马隅卿先生和孔德学校的所藏,后复遍阅北平图书馆的所藏,更乃东渡日本,天天到日本内阁文库及其他各藏书家、各书店专读小说,归途经大连,又到满铁图书馆恣读着所谓大谷本的一部分藏书。他告诉过我,在大连的几天,差不多早晨九时到下午八九时,除了匆匆的吞咽下了早午饭之外,便无时无刻,不是“笔不停挥”的。今年暑间从日本归后,又到丁在君先生家,燕京大学图书馆,和我家里看所藏小说。我住在西郊,轻易不大有城里的客人来。但子书先生却专为了看小说而耗了三个下午在我的书房里。只见他匆匆的在翻书,在抄录,其热忱有如一位中世纪的传道士,有如最好奇的明清藏书家们在传录着罕见的秘籍。结果,遂产生了这部中国通俗小说书目。写这样的一位诚朴的访书者的所著书的序,诚是我所最高兴的事。
对于中国小说的研究,乃是最近十余年来的事。商务版的小说丛考和小说考证为最早的两部专著。但其中材料甚为零杂。名为“小说”,而所著录者乃大半为戏曲。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出,方才廓清了一切谬误的见解,为中国小说的研究打定了最稳固的基础。马隅卿诸先生的提倡和传布的工作,也给学者们以多少的冲动。在离今六七年的时候,我也尝发愿要写作一部中国小说提要,并在上海鉴赏周刊上连续的刊布二十几部小说的提要。但连写了五六个星期之后,便觉得有些头痛,写不下去。那些无穷尽的浅薄无聊的小说,实在使我不能感得兴趣,便搁下来一直到现在。想不到这个需要过人的坚忍和精力以成之者的工作,却为子书先生所独力肩负以底于成了。
对于他的这个辛勤,我只有钦佩与惭愧!他的这个工作,至少可为中国小说的研究者们解决了好些问题,增大了许多的知识的范围,执子书先生的这部书和我的未完成的中国小说提要一比较,便知道其间的差别;也可以显示出这六七年来中国小说的研究是走在如何进步的一条道路上。我们想起十年前汪原放所标点的几部中国小说的时代,三国志演义用的是第一才子书本,水浒传用的是为金圣叹所腰斩的七十回本。那时欲求得一部明刊的比较近于原本的面目的三国、水浒竟不可得。如今却把这个初期的幼稚时代,远远的抛却在后面了。几部伟大的明人小说,都已有了很好的明刊本出现。三国志演义有了不止十五六种的明本;水浒传也有了京本忠义水浒传,水浒志传评林,一百回水浒传,一百二十回水浒传等等。西游记有了明世德堂刊本,明福建余氏编刊本、明羊城刘氏刊本。永乐大典卷一三一三九“一送”里,更发现有西游记梦斩泾河龙一段。金瓶梅也有了万历间名为金瓶梅词话的一本,崇祯间的名为金瓶梅的一本。于今而要谈起中国小说的演进来,是有了比臆说更确切的根据的了!子书先生的此书,便是记载这若干年来的发见的最完备的一部书。所著录的著者姓名,以及各种刊本皆有甚多新颖的发见。有了此书,学者们的摸索寻途之苦,当可减少到最低度了。
最后,我更有一个提议:此书著录中国小说,既甚美备,但专载以国语文写成的“通俗小说”而不录“传奇文”和文言的小说,似仍留有一个阙憾在。不知子书先生有扩充此书成为更完备的“中国小说书目”之意否?又,“天下之大,何地无才。”此书所著录者皆为北平、大连、东京数地的收藏。
但像上海、苏州、杭州、宁波、福州、厦门、广州、太原、济南诸地,当也必有收藏中国小说的人们在。子书先生当必愿意更去博访广搜之也。我们且等着子书先生的一部比此书更为美备的“中国小说书目”的出现!
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