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决不是古本或元本的面目。元剧决不会是分为连续的二十折或二十出的,更不会是在每折或每出之前,有二字或四字的所谓标目的。即明初刻本的杂剧,其格局也不是如此。

元刊本的杂剧三十种,每一种的剧文,都是连写到底,并不分折的。明初周宪王刊的诚斋乐府三十余种,每一种的剧文,也都是连写到底并不分折的。即宣德本的刘东生娇红记,其剧文也便是每卷连写到底,并不分折的。

所以,我们很可以想象,不仅西厢记之分为二十折,或二十出为非“古”,非本来面目,即臧晋叔元曲选的每剧分为四折或五折,也非“古”,也非本来面目。

杂剧在实际上供演唱之资的时代,人人都知道其格局,且在实际演唱之时,也大都是一次把全剧都演唱完毕的,故无需去分什么折,什么出。全剧原是整个的。直到刘东生的晚年(宣德时代)还是维持着这样的习尚。

杂剧的分折人,约是始千万历时代,至早也不能过嘉靖的晚年。嘉靖戊午(三十九年)绍陶室刊本的杂剧十段锦,也还不曾有什么分折或分出的痕迹。

为什么杂剧的分折,要到万历时代方才实现呢?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凡是一种文体或思潮在其本体正在继续生长的时候,往往是不会立即成为分析的研究对象的。到了它死灭,或已成为过去的东西,方才会有更精密的探索与分析。万历时代是“南杂剧”(此名称见于胡文焕的群音类选)鼎盛,而“北杂剧”已成了过去的一种文体的时候(且实际上也已绝迹于剧坛之上),所以,臧晋叔诸人,乃得以将它的体裁,加以分析,将它的剧文,加以章句。

这情形正和汉代许多抱残守缺的经生们对于周、秦古籍所做的章句的工作,毫无二致。西厢记的分折分出,便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实现了的。但因西厢记毕竟与其他元人杂剧,略有不同(篇幅特别长),故王伯良、陈眉公诸人,便于分折及分出之外,更于每折或每出之前加以二字,或四字的标目。

这使西厢记的体式更近于当时流行的传奇的样子,也常因此使后人误会西厢记并不是一部“杂剧”。

王国维的曲录便是这样的把王氏西厢记放在“传奇”部的班头,而并不将它与丽春堂、贩茶船、芙蓉亭等等同列的。

王伯良、陈眉公诸本,为了求分折分出的齐整计,总要把西厢记分为整数的二十折或二十出。其实,西厢记的歌唱,原来决不是这样的分为二十段的。雍熙乐府所收的西厢记是如底下的样子分散为二十一段的:(一)点绛唇游艺中原,脚根无线如蓬转

(二)粉蝶儿不做周方埋怨杀法聪和尚

(三)斗鹌鹑玉宇无尘

(四)新水令梵王宫殿月轮高

(五)八声甘州恹恹瘦损,早是伤神(六)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不礼梁皇忏

(七)粉蝶儿半万贼兵

(八)五供养若不是张解元识人多

(九)斗鹌鹑云敛晴空

(一○)点绛唇相国行祠寄居萧寺

(一一)粉蝶儿风静帘闲

(一二)新水令晚风寒峭透窗纱

(一三)斗鹌鹑彩笔题诗

(一四)点绛唇仁立闲阶

(一五)斗鹌鹑则着你夜去明来

(一六)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

(一七)新水令望蒲东萧寺暮云遮

(一八)集贤宾虽离了眼前闷

(一九)粉蝶儿从到京师思量心旦夕如是

(二○)斗鹌鹑卖弄你仁者能仁

(二一)新水令玉鞭骄马出皇都

这次序虽是不依雍熙乐府之旧(雍熙乐府是以宫调为类的),而是依着西厢记的内容的次第,然已可见出浑不是王伯良、陈眉公诸本的二十折或二十出的式样的了。王、陈诸本,虽未必是始分为二十折的祖本。(最早是分为二十折的西厢记今已不知为何本)不过依着明人分折的规则,本是应该将每一套曲皆分为一折的。何以王、陈诸本或其祖本竟不依惯例将西厢分为二十一折,而仅将它分为二十折呢?何以必要将第六段的端正好一套“不念法华经”云云,并入第五段八声甘州一套“恹恹瘦损”云云之中,而不另成一折呢?

这是一种不大可了解的错误的布置。大约总是因了要求折数的齐整而始如此的无端的并合了的。

崇祯本的沈宠绥的弦索辨讹,便是这样的分为二十一折的(将八声甘州一套,题作求援,将端正好一套,题作解围,分为二折)。

后来叶堂的纳书楹,收入西厢记全谱时,也便是同样的分为二十一段(将端正好一套,题作传书,八声甘州一套,题作寺警的分开,各作一折)。

以上是最足注目的后来的变异,很容易使我们看出决不会是“古本”或“元本”的真实面目。

就在天启、崇祯之际,也已有人明白王、陈诸本的式样,并非西厢记的“本来面目”了,于是即空观主人凌初成,便自称得到一种周宪王刊行的西厢记。这本西厢记分为五剧,每剧各有题目正名,又各分为四折。端正好一套,则放在第二剧第一折之中,而题着“楔子”二字,表示不入四折正文之例。他相信,这个式样,乃是西厢记的本来面目。

其实,即空观主人的所谓周宪王本西厢记,据我看来,也便是“子虚公子”一流的人物。我想,在西厢记的版本考上,大约是不会有周宪王刊行的这一本子的。凌初成所谓周宪王本,与王伯良之所谓“古本”,其可信的程度是不相上下的。这都不过是“托古改制”的一种手段而已。

我们在过去的记载里,找不出一点周宪王(朱有燉)曾刊行过西厢记的痕迹来。假如有此一本,何以王伯良、徐文长(说是假托的,但也是万历中刊行的)、陈眉公诸本,都从不曾提及一言半语,而直到凌氏的时候方才出现于世呢?

第一个使我们不能相信的,乃是即空观主人本西厢记的分剧分折的秩序整然的次第。我在上面已经提过,在万历时代以前,杂剧是没有分折的风气,每一剧都是连写到底的,即周宪王自己刊行诚斋乐府也是如此刊印着的。周宪王对于他自己的著作,既然如此,为什么他刊印西厢记便又会那样的分剧分折起来了的呢?这是说不通的。凌氏说:此刻悉遵周宪王元本,一字不易置增损。即一二凿然当改者,亦但明注上方,以备参考。至本文不敢不仍旧也。(凌本例言)

欲盖弥彰,作伪者诚是心劳日拙!

再则,凌氏为要维持着元剧必四折的常例,便把西厢记第六段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一套,作为楔子,不入折数。其实,元剧又何尝没有五折的呢(像元曲选中赵氏孤儿一剧便是五折的)。推凌氏之必以端正好一套为楔子者,

意中多少总受有王伯良、陈眉公诸本之以此套包纳入上一段八声甘州“恹恹瘦损”一套之内的影响。但更重要的理由,却是“近本竟去楔子二字,则此剧多一折,若并前八声甘州为一,则一折二调,尤非体矣”(凌氏解证)。

这真是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凌氏难道竟不知道元剧有一剧五折的么?有人说,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一套,为的是夹在“旦”唱的一卷或一本里,例以元剧每本必须“旦”或“末”独唱到底之惯规,故此套当然是“楔子”,而不能当作一折。但西厢记的体裁本来是元剧常例所范围不住的。西厢记在一折之中“末”、“旦”互唱之例甚多,这是元剧所未有的。更不用说是在一卷或一剧之中,未必皆是“旦”唱或“末”唱了。故惠明唱的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一套,夹在“旦”唱的一卷之中是毫不足异的,不必因此便说他是楔子。如端正好一套为楔子,则在第四卷及第五卷中,张生、莺莺、红娘皆各唱一折或二折,这些套曲,究竟这一套是楔子,那一套不是楔子呢?(关于西厢记为什么会和其他元剧的惯例不同的原因,我将在别一文里论之。)

凌氏为了要证明他所依据的周宪王的本子,确是古本,确是西厢记的本来面目,便在卷首引着点鬼簿的一项记载:

点鬼簿目录(与周宪王本合)

王实甫

张君瑞闹道场

崔莺莺夜听琴

张君瑞害相思

草桥店梦莺莺

关汉卿

张君瑞庆团圆

凌氏所引的点鬼簿,当然便是元钟嗣成的录鬼簿。但据我所知,许多本子的录鬼簿便从没有一本是具有像凌氏所引的那一项记载的。现在所能得到的录鬼簿,有:

(一)明初贾仲明续补本(天一阁旧藏蓝格抄本)

(二)孟称舜柳枝集附载本

(三)栋亭十二种本

(四)暖红室刻本(据尤贞起抄本刊行)

(五)重订曲苑本

(六)王忠悫公遗书本没有一本是具有像凌氏所引的那样的一项记载的。在许多不同本子的录鬼簿里,只有这样的一条:

王实甫

崔莺莺待月西厢记

至在关汉卿名下,则更无所谓“张君瑞庆团圆”的一个名目。照常理而论,一部崔莺莺待月西厢记,也决不会分成五个名目而著录着的。吴昌龄的唐三藏西天取经,其篇幅较西厢记更长(凡六卷),却也不曾巧立名目,分别记载。且在元剧中同一名目而由二人写成二本者不在少数:

李文蔚

谢安东山高卧(赵公辅次本。盐咸韵)

赵公辅

晋谢安东山高卧(汴本)

武汉臣

虎牢关三战吕布(郑德辉次本)

郑德辉

虎牢关三战吕布(末旦头折。次本)

这是依据暖红室本的录鬼簿所举出的两个例,他们都不曾因为是“次本”便巧立名目。所以,凌氏所引的“点鬼簿”云云,又是令人十二分怀疑其真实性的。我相信,像凌氏所引云云的一部“点鬼簿”,世间是不会有的。

这样,凌氏又弄巧成拙,更不得不现出他的作伪的痕迹来了。

凌氏的周宪王本西厢记云云,其为伪托,大约是无可致疑的。不过凌氏对于恢复西厢记本来面目的努力,却是我们所应该致敬意的。他的这部努力要恢复西厢记原状的本子,在后来曾发生了很不少的影响。金圣叹本便是大体依据了凌本而分为五章的;毛西河本也是折衷于凌本而分为五本的(毛本是对于王伯良等本及凌本取折衷的态度,故分为五本二十折)。

凌氏所要恢复的西厢记本来面目,除了文字上的种种改正以外,最重要的便是:将历来分为二十折的西厢记,变成了五本,五本之后,各有题目正名。这样的一种西厢记,当然要较分为二十折或二十出的诸本更近于原来的面目。我们看吴昌龄西厢记之六卷,刘东生娇红记之有上下二卷,则原本西厢记当也有分为五卷的可能。

再者凌氏所载的每本题目正名,也并不是没有来历的东西。这样的东西,在分为二十折的徐文长本、王伯良本里亦有之。(陈眉公本及六十种曲本等则削去之)在二十折本西厢记里本来是不需要这种题目正名的。然而徐、王本竟有之,则可知他们的来历不是很近的了。

凌本于每本之后(除第五本外),各附有络丝娘煞尾一曲,例如,第一本之末:

〔络丝娘煞尾〕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少不得剪草除根大小。

这种络丝娘煞尾,王伯良本虽削去,他本则往往有之。雍熙乐府也有之。

不过诸本皆无第一本之络丝娘煞尾(雍熙乐府本亦如此)。故我很疑心,第一本的络丝娘煞尾,难保不是凌氏补撰出来,俾可得到整齐划一的格局的。

就上文看来,我们已约略的可以知道王实甫西厢记的本来面目是怎样的了。总括起来说:第一,原本西厢记当有分为五卷的可能,或竟不分卷,全部连写到底;第二,假如分为五卷,每卷也当连写到底,并不分为若干折;第三,原书在现在的本子(即凌本)的每本(除第五本外)之末,皆有题目正名;第四,原书在现在的本子(即凌本)的每本(除第五本外)之末,皆有络丝娘煞尾。第一本之络丝娘煞尾当是脱落去的;第五,第二卷之端正好,“不念法华经”一套,当是很重要的正文的一部分(因为在王伯良、凌初成诸本里,其第二段的题目正名里,皆有莽和尚生杀心一句,可见其地位的重要),决非“楔子”。

第六,更有一点,为上文所未提及者,即西厢记的“宾白”的问题。是元剧的宾白,久成为一个讨论的中心。究竟元曲选、元人杂剧选、古名家杂剧选等等里记载的元剧,其“宾白”是否为元人的原作呢?我们观于元刊杂剧三十种里各剧之绝少“宾白”,颇致怀于元曲选宾白的真确性。特别在细读了其宾白之后,我们往往觉得“曲”“白”太不相称(曲太好,白太庸腐)。

故时时有了“宾白”不出元人手笔之疑——周宪王刊诚斋乐府,每剧标题之下,皆注出“全宾”。此可见当时刊剧,大约皆只刊出曲文,同时并刊“宾白”者实为绝罕见之事。故诚斋乐府不得不特为注出“全宾”二字,以示异于众。(关于这个问题,我也另有一文。)西厢记的宾白,也与曲文很不相称。有的地方,简直是幼稚浅陋得可笑。(例不胜举,细读自知)——故我以为西厢记的宾白,大部分也当是后人的补撰。

我们现在所能想象的王实甫西厢记的本来面目,大约是这样。

至于曲白的文字上的异同,何者为是,何者为非,更非一时所能讨论得尽,且在没有得到比较“古”的一个本子之前,也没法进行比勘。

我们现在所能得到的一部比较近“古”的西厢记,仅只有这里从雍熙乐府辑出的一部西厢记。雍熙乐府刊于嘉靖辛卯(十年)。比现在所得任何种本子的西厢记,至少都要早到五十年以上(现在所见各本,大都刊于万历中叶以后)。最可靠的书本乃是最早的本子。这个原则,虽未必皆然,却也不甚与真理相远。我们如果不取这个本子和后来的诸本相对读,当可见出其优长之处,且也可以解决了不少文字上的彼此争执之点。

雍熙乐府的编者是武定侯郭勋,他是编刊英烈传、水浒传的人,未必不是一位善于笔削者。即在雍熙乐府里也曾发现过不少乱改的痕迹。(例如,关汉卿的一首咏杭州景的南吕一枝花,雍熙乐府将其中“大元朝”的“元”字改为“明”字,硬生生把这首很有关系的元初人之作。夺来作为明朝人的文字)故这部西厢记我们也未必相信其完全可靠,或完全与原本的面目无殊。

不过我们在没有得到更早的一个本子之前,这一个本子总可算是最近于“古”的一部罢了。

这个本子有好几个很显著的好处。姑举其一。凌濛初本的第五本第四折(他本大率皆然),张生到崔府,见了红娘时,便唱出(庆东原)“那里有粪堆上长出连理枝……这厮坏了风俗,伤了时务”云云,底下便紧接着红娘唱:(乔木查)“妾前来拜覆……你那新夫人何处居?比俺姐姐是何如?”

这有点不合情理。雍熙乐府本,则(庆东原)在(乔木查)之后,先叙红娘见张生埋怨了一顿,然后再提张生之怨愤,正是事理上情节所心然的步骤。

这恰是“古本”胜于“近本”的一例。

盛世新声与词林摘艳

在雍熙乐府①未刊行之前,选录南北曲最富的曲集,要算是盛世新声和词林摘艳了。杨朝英阳春白雪②十卷,载套数五十余章,小令四百余阕;他的太平乐府③九卷,载套数一百三十余章,小令若干阕。其他像乐府群玉④(五卷),乐府新声⑤(三卷)等等,则所录更少了。钱大昕补元史艺文志⑥著录无名氏南北宫词十八卷,中州元气十册,似卷帙较多,却绝不可得见,不知所载元人曲究有若干篇。

第一次著录盛世新声和词林摘艳的书,当为明高儒的百川书志:⑦

盛世新声九宫曲九卷

盛世新声南曲一卷

盛世新声万花集一卷

大明武宗正德年人编,三集总大曲四百余章,小令五百余阕。

词林摘艳南北小令一卷

词林摘艳南九宫一卷

词林摘艳北八宫八卷

嘉靖乙酉吴江张禄校集;以盛世新声博取欠精,速成多误,复正鲁鱼,损益新旧小令,百九南调,百七十有七北调,南九宫五十三,北八宫兼别调二百七十八。词林之精备者。①高儒编辑此书目的时代,在嘉靖间,盖和词林摘艳的编者张禄同时;离开正德——盛世新声的编辑时代——也不过二十余年。崇祯间,黄虞稷撰千顷堂书目②也著录:

盛世新声九宫曲九卷,又南曲一卷,又万花集一卷,正德中人所编,不知名氏。

张禄词林摘艳北八宫八卷,又南九宫一卷,又南北小令一卷,吴江人。

钱遵王也是园书目④亦著录:

词林摘艳十卷

盛世新声十二卷

高儒和黄虞稷都以为盛世新声是十一卷,独钱遵王作十二卷,正和今日所见诸本合。

①雍熙乐府十二卷,郭勋辑,明嘉靖四十五年刊。

②阳春白雪有徐氏刊本,散曲丛刊本。

③太平乐府有四部丛刊本。

④乐府群玉有传抄本,散曲丛刊本。

⑤乐府新声有四部丛刊本。

⑥补元史艺文志,有原刊本,局刊本,二十五史补编本。

⑦百川书志二十卷,有叶氏观古堂书目丛刊本。

①见百川书志卷十八,页十至十一。

②千顷堂书目三十二卷,有张氏适园丛书本。

③见千顷堂书目卷三十二,页十七至十八。

④也是园书目见玉简斋丛书。

清初,庭臣们纂修明史,其艺文志全据千顷堂书目,①而独削新声、摘艳诸书不载,自此以后,新声、摘艳便不复为人所知。诸清代藏书家书目,也无复有著录之的。不料消声匿迹二百五六十年后,忽复先后出现于人间。使我们有机会对于元、明间的散曲作一番更精密的研究,这不能不说是我们的幸运!

词林摘艳的出现,似先于盛世新声。吴瞿安先生最着急于曲集的收藏。

我很早便知道他藏有此书。后来他将所藏交涵芬楼刊为奢摩他室曲丛,摘艳亦收入曲丛中,始得为我所读到。我到北平,曾恳诸主藏者将摘艳及沈璟的南词韵选二书见假。幸获假得,置之案上者近一年,均得录副(北平图书馆也由我那里录一副本而去)。一二·八之役,涵芬楼及其所藏,胥化为灰烬,吴氏藏曲也多半失去,致瞿安先生有“曲者不祥之物也”②之叹。然此二书独以伴我北去而获全。吴氏所藏摘艳,为张禄原刊本(刊于嘉靖乙酉)③,最为罕见,闻他又藏有他本,为万历间(?)徽藩所刊。惜未获读,不知有无歧异处。

我最初见到的一本盛世新声为周越然先生得之中国书店者;凡十二卷,有南北小令二卷,而无万花集的名目④。曾向越然先生假得,穷二月之力,将其与词林摘艳及雍熙乐府不同处,一一录出。用力至劬,而自觉不为无益。

后来,在北平故宫博物馆图书馆又见到万历二十四年内府重刊的盛世词调(即盛世新声)及万历二十五年重刊的词林摘艳二书。前年,内府重刊本的词林摘艳曾出现一部,为琉璃厂邃雅斋所得。颇思获得之,而终归北平图书馆,心里殊为耿耿!而同时刘氏嘉业堂所藏重刊增益词林摘艳①也影印了出来。去年春天,到了上海,在商务印书馆藏书室里,获睹福州龚氏大通楼所藏残本盛世新声②,后竟附有万花集二卷,为之大喜欲狂!虽在上海仅有数日留,而不惜费一个整天的工夫,将万花集全部录目而去。至是,关于新声、摘艳二书,乃有充分的材料,足以供我们作比勘的研究了。

新声、摘艳的关系究竟如何呢?我们都知道摘艳是增删新声而编成的。

但其间,有多少的歧异呢?且此二书,坊间每多伪本,往往张冠李戴,将摘艳数卷混入新声,或名为新声而实则仍为摘艳③。这种种都有待于仔细的比勘与精密的研讨的。

先讲盛世新声。

高儒和黄虞稷都以为盛世新声为正德间人所编,不知名氏。周氏藏本,①张均衡跋千顷堂书目云:“后本朝修明史,艺文一志,以儿书作根柢而润色之。”

②见吴氏叙卢前选曲(?)。

③嘉靖四年,即公元一五二五年。

④周氏藏本盛世新声首页有孔昭灿之藏印,盖系由山东孔氏藏书散出的。

①民国二十二年十月,印出。仅印百部,印工很坏。

②此残本分订二十册,存南曲二册,正宫二册,仙吕二册,中吕三册,南吕二册,双调二册,越调二册,商调二册,万花集三册。

③北平图书馆藏盛世新声十二卷,题作张禄辑;实则不过混入摘艳数卷而已;又周氏所藏新声疑亦混入摘艳数卷。

有新声引:

夫乐府之行,其来远矣。有南曲北曲之分。南曲传自汉、唐,北曲由辽、金、元至我朝大备焉。皆出诗人之口,非桑间濮上之音,与风雅比兴相表里,至于村歌里唱,无过劝善惩恶,寄怀写怨。予尝留意词曲,间有文鄙句俗,甚伤风雅,使人厌观而恶听。予于暇日,逐一检阅,删繁去冗,存其脍炙人口者四百余章,小令五百余阕,题曰:盛世新声,命工锓梓,以广其传。庶使人歌而善反和之际,无声律之病焉。时正德十二年岁在疆圉赤奋若上元日书①。

在这“引”里,编者自己不署名。张禄序词林摘艳云:“正德间,裒而辑之为卷,名之曰盛世新声”,也不说是什么人编的。刘楫为摘艳作序,则云:“顷年,梨园中人,搜辑自元以及我朝,凡辞人骚客所作长篇短章,并传奇中奇特者,宫分调析,萃为一书,名曰盛世新声,版行已久。”这里只断定了是梨园中人所辑,也没有说出主名来。龚氏大通楼书目著录此书,作:盛世新声二十卷②,明戴贤刊本,白绵纸。

但原书题的是:

樵仙、戴贤、愚之校正刊行。

则刊行者仍不知其名氏;戴贤乃是为之“校正”的。高儒离新声的编成,不过二十余年;张禄序摘艳时,离新声的刊行,只有八九年。在那时候已经不知道编刊者的名氏,现在更是“文献无征”。但我们若将“校正”者的戴贤即作为编者,当不会是很冒昧的。

盛世新声的版本,今知者有:(一)有“正德十二年序”本;此本十二卷全,今藏周越然先生处;初以为必是正德间原刊本。但有二可疑处:(1)通体卷帙不一律,或作“子集”、“寅集”、“亥集”,或作“卷之四”、“卷之五”、“卷之七”、“卷十一”;(2)全部本无各曲作者名氏及剧曲原名,但到了末后数卷,忽增入作者名氏及杂剧名目。故疑是明代翻刻者将盛世新声原书卷帙阙缺处,补以摘艳作为全书刻出。更有一旁证:凡增入作者名氏及剧名的数卷,其内容文句也和摘艳竟无两样。刊工草率。

(二)正德间戴贤校正本;此本今藏福建龚氏大通楼,残存南曲一卷;正宫、仙吕、中吕、南吕、双调、越调、商调各一卷;万花集二卷;阙黄钟一卷;大石调一卷。此本疑为原刊本,正符百川书志及千顷堂书目所著录的“九宫曲九卷,南曲一卷”之数,且万花集自成一部分,别立名目,也正相合(惟卷数是二卷,非一卷;疑百川、千顷堂诸目误)。刊工至精。

(三)重刊盛世词调本;①正德丁丑,即公元一五一七年。

②按此实践本;应作二十册。非原书有二十卷也。

此为万历二十四年,内府所刊,刊工甚精,今藏故宫博物院图书馆,凡分“子丑寅卯”等十二集。

(四)张禄辑盛世新声本;今藏北平图书馆,凡十二卷,嘉靖刻本;中杂词林摘艳若干卷,而将中缝挖改重印,故将新声竟作为“张禄辑”的了。此是伪本,最不可据。

除了第四本不必注意之外,其余三本都可加以仔细的比勘。

(1)“子集”正宫,周氏藏本凡录端正好“享富贵受皇恩”以下套数三十章。

戴贤校本同上。

“词调”本同上。

(2)“丑集”黄钟宫,周氏藏本凡录醉花阴“国祚风和太平了”以下套数二十五章。

戴贤校本阙此卷。

“词调”本同周藏本。

(3)“寅集”大石调周氏藏本凡录“空外六花番”以下套数十四章。戴贤校本阙此卷。“词调”本同周藏本。

(4)“卯集”仙吕,周氏藏本凡录“花遮翠拥”以下套数二十七章。

戴贤校本同上。“词调”本同上。

(5)“辰集”中吕,周氏藏本,凡录“裹帽穿衫”以下套数三十—章。

戴贤校本同上。“词调”本同上。

(6)“巳集”南吕,周氏藏本,凡录“皇都锦绣城”以下套数五十三章。

戴贤校本同上。

“词调”本同上。

(7)“午集”双调,周氏藏本,凡录“碧夭边一朵瑞云飘”以下套数三十三章。戴贤校本同上。

“词调”本同上。

(8)“未集”越调,周氏藏本,凡录“四海安然”以下三十二章。戴贤校本凡录三十四套。

“词调”本同戴本。这一集,周本最可怪,每套下皆注明作者及题目,且全同摘艳所注者。疑系“盛世”原版阙失,故以摘艳版拼合补足之。

(9)“申集”商调,周氏藏本,凡录“黄梅细丝江上雨”以下套数三十二章。

戴贤校本同上。

“词调”本同上。

(10)“西集”南曲,周氏藏本,凡录“喜逢吉日”以下套数四十六套。

戴贤校本仅有三十六套,疑此本阙失了一部分。“词调”本亦为四十六章。

(11)“戌集”,周氏藏本,凡录“南吕一枝花”“丝丝杨柳风”以下套数十二章,普天乐“洛阳花梁圆月”以下小令一百四十九阕(周氏藏本南北小令名目,亦不另立其他名目)。

戴贤校本,此集为“万花集”前卷,当是原本的面目。

“词调”本(作亥集)凡录曲牌五十一个,小令数目当时未及记下(原书在北平,未能查考)。

(12)“亥集”,周氏藏本(南北小令不分,亦不另立其他名目),凡录折桂令:“想多情恨杀薄情”以下南北小令三百五十九阕。

戴贤校本,此集作“万花集后”。

“词调”本(作戌集)凡录曲牌五十三个,小令数目未详(当时未及录下)。

“词调”本“戌”、“亥”二集,当系将万成集前后卷里的南北小令,清理出来,将南小令及北小令分别各列一集;当时翻刻此书时,必受到摘艳影响很大。

把上面各本的异同比勘了一下之后,我们可以知道,新声十二卷的面目,是各本大致相同的。周氏藏本及“词调”本虽无万花集的名目,但万花集全部实已包含于其中。我们尝憾不得一见所谓万花集者,今则,此谜可以释然了。假如我们不发见了戴贤本新声,这个结论是永远不会得到的。综上三本盛世新声的内容,我们可以知道,凡包括:九宫曲九卷,计套数二百七十八章;南曲一卷,计套数四十六章;以上共套数三百二十四章;万花集二卷,计套数十二章,小令五百零八阕,和原序所谓:“存其脍炙人口者四百余章,小令五百余阕”,及百川书志所谓:“三集总大曲四百余章,小令五百余阕”者略有不符。今本小令固有“五百余阕”,而套数(大曲)则各本皆仅“三百二十四章”,和所谓“四百余章”者,相差甚远。或系编者所谓“四百余章”,乃是举其“成数”,夸大的言之欤?

万花集内容最为复杂,录小令,也录套数,疑原系独立的一书,被新声编者采来附录于后的。

盛世新声编刊于正德十二年,但过了九年(嘉靖四年),张禄的词林摘艳便也刊行了。

词林摘艳只有十卷,但在实际上其篇幅是不比盛世新声少的;新声里万花集分前后二集,摘艳却把它合并为“南北小令”一卷了。

编摘艳的张禄,其名氏是不大为人所知的。百川书志以他为吴江人,他自己也自署为“东吴张禄”,自序末,又有一块图章,字为“吴江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