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丝小心地不改变她在沙发上的坐姿,免得画家发起脾气来,她偷偷往下看,凝视着她剪贴簿里最新的一页。她老是趁萨金特先生准许他们休息时制作那一页的内容,这已经花一个星期了。上面贴了一块她的生日礼服所用的淡粉红色丝绸,绑头发的缎带,而在下面,她以最精致的字体引述丁尼生爵士[7]一首诗中的诗句:但谁见过她挥舞着纤纤细手?或曾在窗扉见过她默默伫立?或,她在所有土地上都知名吗,夏洛特夫人?

萝丝非常认同夏洛特夫人!她受到诅咒,得在闺房里度过永恒的岁月,被迫总是以间接的方式来体验世界。而她,萝丝,大部分的人生不正是活在桎梏中吗?

但不再如此了。萝丝作了一个决定:她不会再让马修医生的病态诊断和母亲挥之不去的忧虑束缚住她。她仍然身体纤弱,但萝丝学到羸弱只会造成更进一步的衰弱,而日复一日令人窒息的囚禁一定会导致头晕。以后,她再觉得热时,她要打开窗户——她也许会感冒,但她也可能不会。她要过充满期待的人生,结婚、生子,逐渐年华老去。长久之后,在十八岁生日时,萝丝决心要俯瞰庄园。更棒的是,她要走遍庄园。在数年的哀求后,妈妈总算允许:今天,萝丝将首次在伊莱莎陪同下,漫步到布雷赫小海湾。

自从伊莱莎在七年前抵达此地以来,她一直带来小海湾的故事。当萝丝静躺在她温暖阴暗的房间内,呼吸着她最新疾病的沉闷空气时,伊莱莎会冲过房门,萝丝几乎可以闻到她肌肤上的海洋味道。她会爬到萝丝身边,将一只贝壳、一只摸起来满是粉的乌贼,或一块小鹅卵石塞进她手里,然后开始讲她的故事。在心海中,萝丝可以看见湛蓝的海洋,感觉到温暖的微风吹拂过头发,脚底下是滚烫的沙子。

有些故事是伊莱莎编造出来的,有些故事则是她从某处听来的。玛丽,那位女仆有当渔夫的哥哥,萝丝怀疑,她该工作的时候,反而兴冲冲地聊天。玛丽当然不会跟萝丝聊天,但伊莱莎则另当别论。所有的仆人都对伊莱莎有所不同。这很不合礼数,仿佛他们以为自己是伊莱莎的朋友。

就在最近,萝丝开始怀疑伊莱莎的冒险脚步超越庄园的界线,她也许甚至跑去和村民说过话,因为她的故事里增添了新的元素。它们讲述船只和航海的特殊细节,美人鱼和宝藏,越过广袤海洋的探险。伊莱莎使用的语言丰富多彩,萝丝总是在暗地里细细玩味;讲故事者的眼睛更为炯炯有神,仿佛她亲自尝试过她所讲述的邪恶事物。她很确定一件事,妈妈若得知伊莱莎偷跑进村子,还和村民聊天,一定会气得脸色铁青。伊莱莎和仆人说话已经惹得妈妈火冒三丈了——因为如此,萝丝才能忍受伊莱莎和玛丽的友谊。如果妈妈问起伊莱莎,她上哪儿去,伊莱莎当然不会撒谎,但萝丝不确定妈妈能有任何对策。经过这么多年的尝试后,妈妈还是找不到一种能阻止伊莱莎的处罚方式。

伊莱莎毫不在意她被视为不合礼数。将她关到楼梯下的柜子里只是给她时间独处,安静地编造更多故事。不给她新裙子——这对萝丝而言是极严厉的惩罚——不会引发叹息。伊莱莎更喜欢穿萝丝准备丢弃的旧裙子。接受处罚时,她仿佛成为她自己故事中的女主角,为仙女的魔法所保护。

看着母亲训练伊莱莎遵守纪律一再受挫的尝试,让萝丝偷偷感到开心。每个严厉教诲都换来蓝眼空洞地一眨,不甚在意的耸肩,以及率真单纯的“是的,舅妈”。犹如伊莱莎真的不知道她的举止会冒犯或得罪旁人。她的耸肩特别让妈妈暴跳如雷。她从很久以前就不期待萝丝能将伊莱莎塑造成举止合宜的年轻淑女,而萝丝能成功地说服伊莱莎穿上得体的裙子已足够让她雀跃不已。萝丝高兴地接受妈妈的赞美,压抑下在她心中萦绕的小小声音,它低语说,伊莱莎肯换下破烂的马裤是因为它已经变得太小了。伊莱莎体内有某种东西破裂,妈妈说,就像望远镜里面插了一片镜子,妨碍它正常运作,使得她无法拥有适当的羞耻心。

伊莱莎仿佛读出萝丝的想法,在她身旁的沙发上改变坐姿。她们已经纹丝不动地坐了近一个小时,伊莱莎的身体逐渐发出抗拒的讯息。萨金特先生有好几次需要提醒她停止蹙眉,保持原来姿态,他才能慢慢修改部分绘画。萝丝在前天听到他对妈妈说,那个红发女孩不肯乖乖坐着,因此他没有足够的时间捕捉她的表情,不然他早就将画完成了。

当他那样说时,妈妈嫌恶得全身颤抖。她原本属意让萨金特先生画萝丝的个人肖像画,但萝丝执意不肯。伊莱莎是她的表姐,她唯一的朋友,她当然得在画里。然后萝丝稍微咳嗽一下,从睫毛下偷瞄妈妈,此事便成定局。

尽管萝丝心中那一小片冷酷的角落高兴地品尝妈妈的不悦,但她坚持让伊莱莎加入画像却是出自真心。在伊莱莎抵达前,萝丝从来没有朋友。她从来没有机会,就算她有,朋友对不久于世的女孩来说有何用处?就像大部分惯于忍受病痛折磨的小孩,萝丝发现她和同年龄层的其他女孩缺乏共同点。她没有兴趣丢铁环或整理娃娃屋,而询问她最喜欢的颜色、数字,还有歌曲的疲累对话只会让她迅速感到厌烦。

但伊莱莎不像其他小女孩。萝丝在她们第一天认识时便知道了。伊莱莎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时常令人吃惊,她做的事完全匪夷所思。这些都让妈妈无法忍受。

比起她惹恼妈妈的本事,伊莱莎最棒的优点是她会讲故事。她知道许多萝丝这种女孩从未听过的故事。那些恐怖的故事引得萝丝的皮肤刺痛,脚丫冒汗。另一个表姐、伦敦的河流,以及拿着闪烁寒光的刀子的邪恶坏人,当然还有那艘徘徊在布雷赫小海湾黑船的故事。虽然萝丝知道那是伊莱莎虚构的另一个故事,她还是相当爱听。那艘鬼船默默出现在地平线,伊莱莎宣称曾亲眼见过它,她在往后的许多夏日徜徉在小海湾中,希望再看到它一眼。

但萝丝一直没有办法让伊莱莎讲述她弟弟塞米的故事。伊莱莎曾经说溜嘴一次,但萝丝试图深入试探时,立刻噤声不语。妈妈告诉过萝丝,伊莱莎以前有位孪生弟弟,那个男孩死于悲剧意外。

数年来,当萝丝独自躺在**时,她会想象他的死亡,这个小男孩的死亡促成一件不可能的事,那就是夺走伊莱莎这位讲故事者的话语。在萝丝的白日梦中,“塞米的死亡”取代了“乔治亚娜的逃亡”。她想象他溺毙,她想象他失足摔死,她想象他因重病逐渐虚弱死去。在伊莱莎的感情世界里,这个可怜的小男孩比萝丝还要重要。

“不要动,”萨金特先生说,用画笔指着伊莱莎的方向,“别动来动去。你比亚斯奇夫人的威尔斯短腿狗还要糟糕。”

萝丝眨眨眼,当发现父亲走入房间时,她小心翼翼不让表情出现任何变化。他站在萨金特先生的画架后,凝神观察画家作画。他皱起眉头,歪着头跟随画笔的挥动。萝丝非常惊诧,她从来不知道父亲对艺术有兴趣。她只知道他偏爱摄影,但即便如此,他的爱好相当单调。他从不拍摄人,只拍虫子、植物和砖块。但他现在在这儿,看着女儿的画像呆住了。萝丝不禁挺直身体。

在萝丝的童年时期,她只有两次机会得以近距离观察她父亲。第一个机会是她吞下顶针的那次,父亲被叫来为马修医生照X光片。第二次就没这么让她开心了。

她躲了起来。马修医生要来,九岁的萝丝突发奇想,她不想见他。她找到一间妈妈永远想不到她会躲藏的地方:父亲的暗房。

巨大的桌子下有个洞穴般的凹处,萝丝拿了一个枕头,这样她会舒服一点。总体说来,她是很舒服的,要是房间没有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就好了,闻起来像仆人们在春季大扫除时用的清洁剂。

她在那里躲了十五分钟左右,然后房门开了。一小道光线透过书桌背后一个木瘤中央的小洞口照射进来。萝丝屏住呼吸,眼睛紧贴着小洞,害怕看到妈妈和马修医生寻找她的身影。

但打开门的不是妈妈或医生。那是父亲,披着一件黑色的旅行斗篷。

萝丝的喉咙发紧。即使没有人曾正式告诫过她,她也知道,她不该越过父亲暗房的门槛。

父亲站了一会儿,外面的光线勾勒出他的黑色剪影。然后他走进房间,脱下外套,将它丢在扶手椅上,这时,托马斯出现了,一脸羞愧,脸颊惨白。

“爵爷,”托马斯试图稳住呼吸,“我们没料到您会回来……”

“我改变了计划。”

“厨娘正在准备午餐,爵爷,”托马斯边说边点燃墙壁上的煤气灯,”我会准备两份午餐,并告诉芒特榭夫人,您回来了。”

“不必。”

这道命令的突然使得萝丝屏住了呼吸。

托马斯转向父亲,火柴在他戴手套的手指间因突如其来的寒冷而熄灭。

“不必了,”父亲又说,“旅途行漫长,托马斯。我需要休息。”

“要我把午餐端进来吗,爵爷?”

“还要一瓶雪利酒。”

托马斯点点头,离开门口,脚步声最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萝丝听到一声重击。她紧靠在桌子旁,捂住耳朵,想着是否是抽屉中某样父亲的神秘物品正在嘀嗒作响。然后,她察觉那是自己的心跳声,在她胸口敲打警告,为活着而用力跳动。但她无路可逃。父亲正坐在扶手椅中,挡住了门口。

因此,萝丝只好坐着,膝盖弯曲,紧靠着背叛她、威胁着要泄密的心脏。

这是她记事以来,唯一一次和父亲独处的时光。她注意到他的存在充满了整个房间,原本舒适的空间现在似乎似乎充满了某种萝丝无法了解的情绪和感情。

地毯上传来沉闷的脚步声,然后是一阵沉重的男性叹息声,萝丝手臂上寒毛倒竖。

“你在哪里?”父亲柔声说,然后从咬紧的牙齿间又说了一次,“你在哪里?”

萝丝屏住呼吸,抿紧嘴唇免得自己吐气。他是在和她说话吗?她那无所不知的父亲已经猜出来她正躲在她不该躲藏的地方吗?

父亲叹口气,出于忧伤?爱?或疲惫?然后说了声“小宝贝”。如此轻柔,如此平静,是一个心碎的男人喃喃低语的声音。萝丝跟着特伦顿小姐学法语,因此她知道那个法语词的意思。“小宝贝,”父亲又说,“你在哪儿,我的乔治亚娜?”

萝丝松了口气。她感到既轻松又悲伤,轻松是因为他不知道她在这儿,悲伤是因为这么轻柔的语调不是用来呼唤她的名字。

然后,萝丝把脸颊靠在桌子上,她对自己发誓,总有一天,有人会这样念着她的名字……

“放下你的手!”萨金特先生现在发火了,“如果你再动来动去,我会替你画上第三只手,那就是你会被后人永远记得的模样!”

伊莱莎叹了口气,双手在身后交握。

萝丝的目光因保持坐姿太久而显得呆滞,她眨了几次眼睛。父亲现在已经离开房间了,但他的存在感仍在这里徘徊,他身后总是尾随着相同的怏怏不乐。

萝丝的目光再次转向剪贴簿。那块布料的粉红色如此美丽,和她的深色头发非常相衬。

在萝丝长年的疾病中,她只真心盼望一件事,那就是长大。逃离童年的束缚,真正活着,就像米莉·蒂尔[8]在萝丝最喜爱的小说中说的那样,哪怕是短暂的、支离破碎的。她渴望坠入爱河,结婚生子,离开布雷赫,开始全新的人生。逃离这栋庄园,逃离这个即使在她健康时,妈妈仍要她斜倚的沙发。“萝丝的沙发,”妈妈这样称呼它,“放条新毛毯到萝丝的沙发上。衬托她皮肤的白皙,让她的头发看起来更闪亮动人。”

萝丝知道,她逃离的日子愈来愈近了。妈妈终于同意,她的身体状况允许她和追求者见面。过去几个月以来,妈妈安排她和一连串合格的年轻(有的没那么年轻!)单身汉共进午餐。他们都是傻瓜,伊莱莎总在每次拜访后,以模仿和扮演来娱乐萝丝数小时之久,但作为练习倒也不错。因为在某个地方总会有一个完美的绅士在等着她。他不像父亲,他会是个艺术家,拥有艺术家的特殊美感和无限可能性,不在乎砖块和虫子。他将会很开朗,容易让人猜透心思,热情和梦想使他的眼神闪烁耀人。他爱她,而且只爱她。

伊莱莎在她身旁不耐烦地呼气。“说实在话,萨金特先生,”她说,“我自己来画还会快一点。”

萝丝顿时意识到,她的丈夫会像伊莱莎,一抹微笑差点破坏了她的面无表情。她寻找的绅士将是她表姐的男性化身。

最后,她们的囚禁者终于放她们自由。丁尼生说得对,不磨砺任其生锈为最不可思议的枯燥乏味。伊莱莎连忙脱下艾德琳舅妈坚持要她在画像时穿上的可笑的裙子。那是萝丝上一季的裙子,蕾丝令人发痒,绸缎贴身,难以移动,深红的色调让伊莱莎觉得自己像草莓果肉。这是毫无目地地浪费时间,一整个早上花在一个脾气乖戾、试图捕捉她们身影的老头身上,好让她们以后可以孤单、安静地挂在某面冰冷的墙壁上。

伊莱莎的双手和膝盖着地,朝床下看去。她抬起很久以前就弄松的地板一角,将手伸进里面,拉出写着《化身公主》的纸稿。她的手轻抚过黑白封面,指尖感受到她自己的字迹形成的道道涟漪。

戴维斯建议她将故事写下来。她在帮他种新玫瑰时,一只有着条纹尾巴的灰白色鸟儿飞快地掠过附近的低矮树枝。

“那是杜鹃鸟,”戴维斯说,“冬天飞往非洲,春天时会回到这里。”

“我希望我是一只鸟,”伊莱莎说,“这样我就能朝着悬崖顶端飞去,滑过边缘,一路飞到非洲,或印度,或澳大利亚。”

“澳大利亚?”

这是最近占据了她想象力的地方。玛丽的大哥帕特里克,最近才和他的小家庭移民到一个叫玛丽伯勒的地方,他的姨妈埃莉诺几年前搬到了那儿。尽管有这层家族关系,玛丽仍喜欢认为自己的名字影响了他的选择。伊莱莎时常询问她这片富异国情调的土地的细节,它漂浮在遥远的海洋上,位于地球的另外一端。伊莱莎在教室地图上找到了澳大利亚,一片位于南部海洋的奇异、巨大的大陆,有两只耳朵,一只尖尖的,一只破开了。

“我认识一个去澳大利亚的家伙,”戴维斯停下种植的动作,“他拥有上千亩的农场,却种不出任何东西。”

伊莱莎咬紧嘴唇,莫名地兴奋。这类极端性符合她对这片土地的想象。“玛丽说,他们那边有一种很大的兔子。他们叫它袋鼠。脚很长,像成年男人的腿!”

“我不知道您能在那种地方做什么,伊莱莎小姐。在非洲和印度也一样。”

伊莱莎非常清楚她能做什么:“我要搜集故事。没人在这里听过的古老故事。我会像我告诉过你的格林兄弟那样。”

戴维斯紧蹙眉头:“我搞不懂,您为什么会想要像一对阴郁沉闷的德国兄弟。您应该写下您自己的故事,而非其他人的故事。”

因此,她写下了她的故事。刚开始,她为萝丝写了一个故事,那是个生日礼物,一篇关于公主被魔法变成鸟儿的童话故事。那是她写下来的第一个故事,看到她的想法和点子化成的文字,感觉很奇妙。这让她的肌肤变得异常敏感,带着古怪的暴露和易受伤害之感。微风更加凉爽,太阳更加温暖。她无法决定,她究竟是喜欢还是厌恶这种感受。

萝丝一向喜欢伊莱莎的故事,而伊莱莎没有更棒的礼物可以送她,因此,这是最好的选择。自从伊莱莎脱离了孤单的伦敦生活,移居到辉煌壮丽但神秘的布雷赫来,萝丝就成了她的灵魂伴侣。她和伊莱莎一起大笑一同渴盼,她逐渐填满塞米曾经占据的空间,那片属于所有落单的孪生子的黑暗空洞。作为报答,伊莱莎愿意为萝丝做任何事,给她任何东西,给她写任何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那时还有魔法,有个皇后想生小孩。她是个哀伤的皇后,因为国王常常不在,只留下她和她的孤寂独处,并想着她如此深爱的丈夫如何能忍受时常与她长久地分隔两地。

许多年以前,国王从合法统治者仙女皇后那儿篡夺了王位。而美丽平和的仙子之地在一夕之间变成一个荒芜之地,魔法不再昌盛,大笑也被禁止。国王非常愤怒,他决心抓到仙女皇后,逼迫她回到王国。他特别打造了一个金鸟笼,以便把仙女皇后关在里面,强迫她施展魔法,逗他开心。

某个冬天,国王再次远去,皇后坐在敞开的窗户旁,凝视着被雪覆盖的地面。她坐着哭泣,因为冬天的荒凉让皇后想起自己的孤独。当她看到冬季的不毛之地时,她想到自己贫瘠的子宫,尽管她极度渴望,仍旧空空****。“哦,我多希望有个孩子!”她哭泣着说,“一个美丽的女儿,有着真诚的心和从不流泪的眼睛。这样我就不用再感到孤单了。”

冬天过去,周围的世界开始苏醒。鸟儿飞回王国筑巢,在原野与森林交接之处,又可以看见小鹿在吃草,王国的树枝上纷纷冒出花苞。当新季节的云雀飞越天际时,皇后开始觉得她的裙腰愈来愈紧,她逐渐明白自己怀孕了。国王有好一阵子没回到城堡来了,因此,皇后知道,一位离家很远并躲在冬季花园里的淘气仙女一定听到了她的哭泣,用魔法让她的愿望成真。

皇后的腰围愈来愈大,冬天再次来临,在圣诞夜,地上积着厚厚的雪时,皇后开始阵痛。她分娩了一整晚,在午夜的最后钟声响起时,她的女儿出生了。皇后终于能看到她宝宝的脸。想想这个漂亮的孩子,有着白皙无瑕的肌肤、深色头发和玫瑰花苞状的鲜红嘴唇,是她的孩子!“萝莎琳,”皇后说,“我要叫她萝莎琳。”

皇后立即感到苦恼,她不让萝莎琳公主离开她的视线。孤独使得皇后愤懑,愤懑使得她自私,而自私使得她疑心重重。皇后担心,在每个角落,都有人等着要偷她的孩子。她是我的,皇后想道,我的救赎,因此,我必须将她留在我身边。

在萝莎琳公主受洗礼的那天早晨,王国里最有智慧的女人们受邀观礼,并带来她们的祝福。一整天,皇后看着优雅、谨慎和机智的祝福不断降临在孩子身上。最后,皇后和这些聪明的女人道别。她的背只转过瞬间,但等她再次望着她的孩子时,她发现还有位客人。一位穿着长斗篷的旅行者站在婴儿床旁,往下凝视着婴儿。

“很晚了,魔法女人,”皇后说,“公主已经接受祝福,现在必须睡了。”

旅行者揭开她的斗篷,皇后不禁倒抽一口凉气,那不是张魔法女人的脸,而是一位瘦削的干瘪老婆婆,老太婆微笑起来,嘴里没有牙齿。

“我带了魔法皇后的讯息前来,”老婆婆说,“这女孩是我们的一员,因此她必须跟我走。”

“不,”皇后狂叫,冲到婴儿床旁,“她是我的女儿,我珍贵的宝贝女孩。”

“你的?”老婆婆说,“这个美丽的孩子?”然后她开始大笑,一声残酷的咯咯尖笑让皇后不禁恐惧地倒退。“在我们准许的情况下,她才是你的,而且多久由我们决定。你的心中一直知道,她是仙女施展魔法后才出生的,现在,你必须放弃她。”

皇后哭泣起来,老婆婆所说的话正是深藏在她心中的恐惧。“我不能放弃她,”她说,“请怜悯我,老太婆,让我再拥有她久一点。”

老婆婆喜欢恶作剧,她听到皇后的哀求后,缓缓绽放一抹微笑。“我给你一个选择,”她说,“现在就放弃这个孩子,她就会在仙女皇后的膝前,过着幸福快乐的漫长人生。”

“不然呢?”皇后问。

“不然你可以养大她,直到她满十八岁生日的那天早晨,她真正的命运会前来找她,然后,她会永远离开你。好好考虑,你留着她愈久,便会爱她愈深。”

“想都不用想,”皇后说,“我选第二个选择。”

老婆婆微笑起来,露出嘴里的黑色缝隙。“那她是你的了,但只到她满十八岁那天早晨。”

在那一刻,公主宝宝开始哭号,那是她第一次发出哭声。皇后转身将孩子抱进臂弯中,当她回头看时,老婆婆已经消失无踪。

公主长大成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快乐活泼。她的美妙歌声使海洋为之着迷,王国境内所有人都绽放笑颜,除了皇后以外,她为恐惧深深苦恼,因此无法享受她孩子带来的喜乐。当她女儿唱歌时,皇后没在听,当她女儿跳舞时,皇后没在看,当她女儿伸出手臂要抱她时,皇后没有感觉,因为她忙着计算在孩子被带走前,她还有多少时间。

时光荏苒,皇后对隐藏在角落那寒冷阴暗的未来愈来愈恐惧。她的嘴忘了如何微笑,前额上布满皱纹。有一天晚上,她梦到老婆婆。“你的女儿快满十岁了。”老婆婆说,“别忘了,她的命运在她十八岁那天将会降临。”

“我改变心意了,”皇后说,“我不能让她走,我不会让她走。”

“你作过承诺,”老婆婆说,“因此你必须实践它。”

第二天早上,在确定公主受到严密保护,非常安全后,皇后穿上骑装,命令仆人牵她的马过来。虽然城堡下令禁止魔法,但有一个地方仍然可以找到魔咒和法术。在魔法海洋边缘上有个黑洞,里面住着一位仙女,她不好也不坏。她因不当使用魔法而被仙女皇后惩罚,在其他魔法仙女逃离这片土地时躲藏了起来。皇后知道寻求仙女的帮助很危险,但她别无选择。

皇后骑了三天三夜,当她终于抵达黑洞时,仙女正在等她。“进来,”她说,“告诉我,你在寻找什么。”

皇后告诉她老婆婆的事,还有她承诺在公主十八岁生日那天将她归还。仙女仔细倾听。然后,等皇后叙述完后,仙女说:“我无法解开老婆婆的诅咒,但我或许还是能帮你。”

“我命令你这么做。”皇后说。

“我必须警告你,我的皇后,当你听到我的建议时,你也许不会为我的帮助而感谢我。”仙女倾身向前,在皇后耳边低语。

皇后毫不迟疑,任何事都比眼睁睁地让老婆婆带走她的孩子来得强。“就这样办。”

因此,仙女将仙液交给皇后,指示她,连续三晚,每晚都给公主三滴。“然后事情会照我所保证的进展,”她说,“老婆婆不会再来骚扰你,公主的真正命运会找到她。”

皇后急忙赶回家,自从她女儿受洗以来,这是她第一次拥有心灵的平静。在往后的三晚内,她每晚都滴了三滴仙液到她女儿的牛奶内。第三晚,公主喝了牛奶之后,开始咳嗽哽塞,她从椅子上摔下来,变成一只美丽的鸟儿,正如那位仙女所预言般。鸟儿在房间内慌张地振翅,飞来飞去,皇后命令仆人从国王的御所将金鸟笼拿来。鸟儿被关在笼内,金制大门紧闭,皇后叹息,松了口气。国王很聪明,他的鸟笼一旦被关上,就无法再打开。

“很好,我美丽的孩子,”皇后说,“你安全了,没有人能将你从我身边带走。”接着,皇后将笼子挂在城堡里最高塔楼的吊钩上。

公主被关进鸟笼后,王国内看不到任何光线,仙子之地的人民坠入永恒的冬季,种不出农作物,土地不再肥沃。唯一让人民不陷入沮丧的,是公主鸟儿的歌声,哀伤而凄美,从塔楼窗户飘**到贫瘠的土地上。

时光荏苒,从远方来的王子因贪婪而变得勇敢,他们纷纷过来解救受困的公主。传闻说,在仙子之地的干枯王国内,有一座非常珍贵的金鸟笼,它使他们的财富相形失色,而鸟笼里有只鸟儿,它的歌声如此美妙,当它唱歌时,金块会从天上掉下来。但所有试图打开鸟笼的王子一碰到鸟笼时,便立即死去。皇后日夜都坐在摇椅中,守护着鸟笼,没有人能偷走她的宝物,当她看见王子倒地死亡时,纵声狂笑,恐惧和疑心最后终于将她逼疯。

几年后,一个伐木工最小的儿子从遥远的土地上来到森林。当他伐木时,微风传送来一首如此美丽的曲调,他在斧头挥到一半时停下来,静静站立半晌,仿佛他被变成石头,他仔细倾听着每一个音符。他无法按捺自己,他放下斧头,去寻找能唱得如此悲伤和凄美的鸟儿。他穿越蔓生的森林,鸟兽纷纷出现来帮助他,伐木工的儿子谢谢它们,因为他是个温柔的人,所以他能和大自然里的万物沟通。他攀爬过荆棘,越过原野,攀登山脉,晚上睡在树洞里,只吃水果和坚果,直到最后,他终于抵达城堡的城墙。

“你来此被弃之地有何目的?”守卫问。

“我追寻美丽鸟儿的歌声前来。”

“如果你还想活命的话,就转身离去,”守卫说,“这个王国遭到诅咒,任何碰到悲伤鸟儿的金鸟笼的人都将死去。”

“我没有可珍爱或可失去的事物,”伐木工的儿子说,“我必须亲眼看到能唱出那么优美歌声的鸟儿。”

在那一刻,公主年满十八岁,她开始唱出最悲伤和美丽的曲调,哀叹她失去了青春和自由。

守卫站到一旁,年轻人进入城堡,拾阶而上,抵达最高的塔楼。

当伐木工的儿子看到被关的鸟儿时,他心中充满怜惜,因为他不愿见到鸟儿或野兽被关。他对金鸟笼视若无睹,眼中只有里面的鸟儿。他伸手去碰鸟笼的门,而在他的触碰下,笼门弹开,鸟儿重获自由。

在那一刻,鸟儿化身为一个美丽的女人,长长的头发环绕身体,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贝壳皇冠。从远方树梢飞来的鸟儿们嘴里叼着闪耀的小打火石,小打火石纷纷落在她身上,形成一件紧身的银色衣服。动物返回王国,农作物和花朵立刻开始从贫瘠的土壤中茁壮生长。

第二天,太阳升起,在海洋上灿烂生辉,人们听到远处传来雷声,六匹魔法之马出现在城堡的大门前,后面拉着一辆金马车。仙女皇后从里面缓步而下,她的人民全都鞠躬致敬。她身后跟着住在海边黑洞中的仙女,她证明自己良善的本质,她遵从她真正的皇后,也就是仙女皇后的命令,确定萝莎琳公主在命运降临时,准备就绪。

在仙女皇后谨慎的目光下,萝莎琳公主和伐木工的儿子成婚,由于年轻夫妻如此快乐,魔法再次返回这片土地,仙子之地从此后变得自由快乐。

当然,皇后除外,任何地方都不见她的踪迹。代替她的是一只丑陋的巨鸟,它的尖叫声如此可怖,听了让人血液冻结。它被赶出这片土地,飞到遥远的森林,最后被国王杀死,并吃下肚。而国王则因他猎捕仙女皇后的邪恶举动,被逼得沮丧不已,最后发疯。

——伊莱莎·梅克皮斯《化身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