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伊莱莎醒来时,花了几分钟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她似乎是躺在一个木制的大雪橇中,头上悬挂着深蓝色的顶棚。她穿的睡衣肯定会让斯温德尔太太开心得摩擦双掌,塞米的脏衣服被捆成一束,枕在头下。然后她想起来了:慈善家、牛顿先生、坐马车的遥远旅行,以及“坏人”。现在她在舅舅和舅妈的房子里,昨晚有场暴风,闪电,雷声和滂沱大雨。塞米的脸印在窗户上的影子。
伊莱莎爬上窗台,向外眺望。她被迫眯着眼睛。昨晚的大雨和雷电已被曙光驱散,空气清新,外面明亮得刺眼。草坪上布满了交错的树叶和树枝,窗户正下方的一把园林凳被吹翻了。
她的注意力被花园远处的一个角落吸引了。有人,一个男人,在绿荫间移动。他蓄着黑色胡须,穿着工作服和黑色橡胶鞋,头戴一顶奇怪的绿色小帽。
一阵声音从身后传来,伊莱莎转身。房间门打开了,一个满头鬈发的年轻女仆正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那是昨晚挨骂的女仆。
“早安,小姐,”她说,“我叫玛丽,我给您端了些早餐。霍普金太太说,考虑到您这几天经历的长途旅行,您今早可以在房间里用餐。”
伊莱莎迅速坐到床头柜前。当她看见托盘里的东西时,不禁睁大了眼睛:抹着厚厚的熔化了的黄油的热面包、几个装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果酱的白瓷罐、两块鲑鱼、松软的蛋饼、闪着油光的香肠。她的心欢欣高唱。
“您昨晚带来了一场强烈的暴风雨,”玛丽将窗帘用带子绑好,“我差点回不了家。我还以为我得在这里过夜呢!”
伊莱莎吞下一块面包。“你不住在这里吗?”
玛丽大笑。“别害怕。其他人也许觉得没关系,但我不想住在……”她瞥了一眼伊莱莎,脸颊染上温热的酡红,“我住在村子里,跟我妈、我爸,还有我的兄弟姐妹住在一起。”
“你有兄弟?”伊莱莎想起塞米,内心的空虚慢慢苏醒。
“是的,有三个。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但大哥帕特里克已经不住在家里了。他和我爸一起在渔船上工作。他、威廉和爸爸每天都出海捕鱼,不管天气如何。最小的弟弟罗利只有三岁,他和我妈,还有小妹妹梅待在家里。”她突然将坐垫放在窗台上,“我们马丁家族一向靠海为生。我的曾祖父曾经是特瑞纳的海盗。”
“什么?”
“特瑞纳的海盗,”玛丽的眼睛不可置信似的睁大了,“您从未听说过他们吗?”
伊莱莎摇摇头。
“特瑞纳海盗是史上最凶残的海盗。在鼎盛时期,他们掌管海洋,带回家乡的人无法得到的威士忌和胡椒。但他们只劫富济贫。就像那个谁[1]一样,不过是在海上,而不是在森林里。山丘里有几条蜿蜒的小径,其中一两条直通海边。”
“海在哪儿,玛丽?”伊莱莎问,“很近吗?”
玛丽再次用奇怪的目光看着她。“当然近啦,宝贝!您听不到吗?”
伊莱莎停下来仔细倾听。她能听到海的声音吗?
“听,”玛丽说,“呼嗖……呼嗖……呼嗖……那就是海的声音,像平常一样平稳地呼吸着。您真的听不到吗?”
“我听得到,”伊莱莎说,“我只是不知道那就是海洋。”
“您不知道那是海的声音?”玛丽咧嘴一笑,“那您以为是什么声音?”
“我以为是火车。”
“火车!”玛丽大笑,“您真有趣。火车站离这里很远。但海洋也是一种火车。您等着,我会告诉兄弟们。”
伊莱莎想到母亲讲过的为数不多的故事里有沙子、银色鹅卵石和闻起来像盐的风。“我能去海边看看吗,玛丽?”
“应该可以。只要您确保在厨娘摇响午餐铃前赶回来就好。夫人今早出门拜访朋友,所以她不会知道。”玛丽提到夫人时,快活的脸上掠过一抹阴霾,“只要赶在她之前回来就好,听到了吗?她有严厉的规矩,不准任何人违背。”
“我怎么去海边?“
玛丽示意伊莱莎走到窗前。“过来,我会指给您看,宝贝。”
空气和天空在这里似乎不同,更明亮,也更遥远。不像老是低低地笼罩着伦敦的灰雾,总是威胁着要遮蔽天空。这里的天空被海风吹得老高,仿佛在洗衣日晾晒的白色大床单,被微风吹得鼓胀,如巨浪般翻腾得愈来愈高。
伊莱莎站在悬崖边缘眺望着面向深蓝色海洋的小海湾。她的父亲曾航行在这片海洋上,而她母亲从还是小女孩时就熟悉这片沙滩。
昨晚的暴风雨在苍白的海岸上留下了散落一地的漂流木。优雅的白色树枝弯弯曲曲,被时光打磨光滑,从鹅卵石间挺立而出,就像某些巨型幽灵般的动物的叉角。
就像母亲经常说的那样,伊莱莎能尝到空气中的咸味。摆脱那座古怪庄园的桎梏后,她突然觉得轻快自由。她深吸一口气,开始走下木制阶梯,步伐愈来愈快,急着走到底部。
她一到海岸边,就坐在平滑的岩石上,手忙脚乱地松开靴子。她将塞米的马裤裤管卷到膝盖上,然后朝海边走去。光滑的或有棱角的石头,在脚底下都暖暖的。她站了一会儿,观察着巨大的蓝色海浪拍进拍出,拍进拍出。然后,她深吸一口咸咸的空气,轻巧地向前跳跃,脚趾、脚踝和膝盖全都弄得湿答答。她循着海岸线前进,在冰冷的泡沫冲进脚趾间时纵情大笑,捡起她觉得新奇的贝壳,还捡到了一个星星形状的海洋残骸。
这个小海湾的弯度很深,伊莱莎没用多少时间便走完了整条海岸线。等走到头时,才看清楚原本在远处看到的一片黑色区域其实是立体的。一片巨大的黑色巉岩从绝壁中伸出,直插海面。它的形状像喷出愤怒的黑烟的巨龙,被冻结在时间里,受到变成石头的永恒诅咒。它仿佛既不属于陆地,也不属于海洋和空气。
黑岩滑溜,但伊莱莎在边缘找到一处岩架,宽度仅供立足。她踩着凹凸不平的立足点,爬到黑岩另一侧,一口气爬到顶端。她站的地方很高,俯瞰下方时不禁感觉头晕目眩。她手脚并用一寸寸地往前挪。石头变得愈来愈窄,最后她终于爬到了最远的角落。她坐在黑岩凸出的角落上,气喘吁吁,纵情大笑。
那就像置身于大船的顶端。在她下方,相互缠斗的海浪吐着白沫;在她前方则是广袤开阔的海洋。太阳在海面上洒下万道金光,微风吹起阵阵涟漪,朝清澈绵延的地平线而去。她知道,一直往前便是法国。过了欧洲就是东方——印度、埃及、波斯,以及泰晤士河清道船夫嘴上低唱的那些异国情调的地方。更远处则是远东,地球的另外一边。看着这片无垠的海洋,闪烁的阳光,心思飘到遥远的地方,伊莱莎不由得为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包围了。一点温暖,一线希望,不必小心翼翼……
她倾身向前,眯起眼睛。地平线在此被打断。某样事物突然出现:一艘满张风帆的黑色大船悠然航行在海天交会处,仿佛就要滑落到世界边缘。伊莱莎眨眨眼,等眼睛再次睁开时,那艘大船已经无影无踪,她猜它消失在远方。船在宽阔无际的海洋上航行时速度一定非常快,宽大的白色风帆饱满有力。她想,她父亲航行的船一定就是这种船。
伊莱莎的注意力飘浮到天空。海鸥在高处盘旋,嘎嘎大叫,隐入白色天空中。她循着小径前进,直到看到悬崖顶端的某样东西。那是座小屋,几乎为树木遮蔽。她仅能分辨出屋顶和顶端凸起的一扇奇怪小窗。她纳闷,住在这个像世界边缘一样的地方会是什么感觉。会老是觉得快要掉下去,滑进海中吗?
冰冷的海水溅到脸上时,伊莱莎吓了一跳。她俯瞰正在形成漩涡的海洋。要涨潮了,海水正迅速升起。她刚才踩上去的岩架现在浸在水里了。
她沿着岩石的凸起部分往回爬,小心翼翼地往下,一路沿着最宽的边缘爬,这样手指才能抓住陡峭山壁。
快要抵达水平线时,她略微停顿了一下。从这个角度,她可以看见岩石并非实心的,好像有人在此挖了个大洞。
那是个洞穴。伊莱莎想到玛丽的特瑞纳海盗,以及他们的通道。她确定这就是这个洞穴的用处。玛丽不是说以前海盗们利用悬崖下方的洞穴来运送掠夺物吗?
伊莱莎绕着岩石前方晃动身体,爬入一处稍微平坦的平台。她朝里走了几步,里面黑暗潮湿。“你好吗?”她大叫。她的声音发出令人愉快的回音,拍打在洞穴岩壁上,然后缓缓消散。
她看不清远处,但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这是她专属的洞穴。她下定决心,哪天她会再回来这里,拿着油灯仔细瞧瞧里面有什么……
一阵砰砰声愈来愈近。咔嗒、咔嗒、咔嗒……
刚开始时,伊莱莎以为是洞穴内的声音。恐惧让她的双脚动弹不得,她想知道什么样的海怪正在接近她。咔嗒、咔嗒、咔嗒……现在更响亮了。
她慢慢往后退,慢慢爬上岩石。
然后,沿着岩石上的凸起,她看见两匹闪闪发光的黑马拉着一辆马车。原来那并非海怪,而是牛顿驾着马车行驶在悬崖小径上,马车声在洞穴的岩壁间跳跃、回**,变得更响。
她想起玛丽的警告。舅妈早上出门访友,但会回来用午餐。伊莱莎不能迟到。她沿着岩石攀登,纵身跳到鹅卵石遍布的海岸上,然后迅速蹚过浅浅的海水,回到海滩上。伊莱莎绑上靴子的鞋带,跳上阶梯。她的马裤裤边湿透了,当她沿着树木间的蜿蜒小径跑回去时,裤摆沉甸甸地拍打着她的脚踝。她回到小海湾后,太阳已经改变了位置,小径现在阴暗凉爽,犹如置身于洞穴中,一个秘密的荆棘洞穴,仙子、妖精和精灵的家。他们正躲着观察她蹑手蹑脚地穿过他们的世界。她经过时,仔细察看了低矮灌丛,试着不要眨眼睛,希望能在无意中瞥见一个精灵。因为大家都知道,被瞥见的精灵会实现发现者的愿望。
一个声音传来,伊莱莎愣在原地,屏住呼吸。在她前面的林间空地上有个男人,一个真实的男子。是她今早从卧室窗口看到的那个蓄着黑胡子的男人。他正坐在一段圆木上,打开一块格子布,里面是一块烤肉派。
伊莱莎躲到小径旁边,偷偷观察他。她小心翼翼地爬上一根低矮树枝,想要看得更仔细时,光秃秃的枝丫缠住了她的短发。那个男人身边有部手推车,里面全是泥土。或者说看起来如此。但伊莱莎知道,这只是一种伪装,他在泥土之下藏着宝藏。他肯定是海盗王,特瑞纳海盗之一,或特瑞纳海盗的鬼魂。一个不死的水手,默默等待时机为他死去的同伴复仇。一个身负未完成重任的鬼魂,在他的巢穴里等候,一抓到小女孩就把她带回家,让他妻子将她烤成肉派。那艘她看到航行在海上的船,那艘眨眼间消失的黑色大船。那是一艘鬼船,而他……
她坐着的树枝断裂,伊莱莎滚落地上,摔在一堆潮湿的树叶中。
蓄着胡须的男人纹风不动。他继续嚼着肉派,右眼似乎朝伊莱莎的方向瞥了一眼。
伊莱莎站起来,揉搓着膝盖,然后挺直身体,从头发里拉出一片枯叶。
“您是新来的小姐,”他慢慢说道,嚼着粘在牙齿上的肉派,“我听说您会来。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您看起来可真不像一位淑女。您为什么穿着男孩的衣服,头发还乱成那样?”
“我昨晚来的。还把暴风雨带过来了。”
“您人小,力量倒不小。”
“只要意志坚定,弱者也能有极大的力量。”
一道浓密的眉毛挑起。“谁告诉您的?”
“我母亲。”
伊莱莎想到她不该提起母亲时已经太晚了。她的心狂跳,等着看男人如何反应。
他盯着她,慢慢咀嚼。“我敢说,她知道她在说什么。母亲们大部分时候都是对的。”
伊莱莎感到一阵温暖,她松了口气。“我母亲过世了。”
“我的也是。”
“我现在住在这里。”
“您的确是。”
“我叫伊莱莎。”
“我叫戴维斯。”
“你很老。”
“和我的手指一样老,比我的牙齿老一点。”
伊莱莎深吸一口气:“你是海盗吗?”
他大笑起来,那是一种低沉欢欣的笑声,仿佛烟雾从肮脏烟囱中窜起。“抱歉让您失望了,我的女孩,我是个园丁,就像我的父亲一样。确切来说,我是迷宫维护者。”
伊莱莎皱起鼻子:“迷宫维护者?”
“我照顾迷宫。”伊莱莎的表情一片茫然,于是戴维斯指着他身后两道高大的树篱,中间用一扇铁门相连。“这是树篱形成的迷宫。目的是让人找到一条出去的路,而不会走失。”
一个能容纳人的迷宫?伊莱莎从未听过这种东西。“它最后通向哪里?”
“哦,它来回穿梭。如果您运气好,挑对路的话,您会抵达庄园的另外一边。但如果您没这么幸运……”他的眼睛不祥地睁大,“在有人发现您走丢之前,您可能就会饿死。”他靠近她,压低声音,“我常发现遭遇这类不幸的小孩的骨骸。”
兴奋使得伊莱莎的声音变成低语。“如果我成功穿越它呢?我会在另外一边发现什么?”
“另一个花园,一个特别的花园,还有一座小屋。就在悬崖边缘。”
“我从海滩看到那座小屋了。”
他点点头。“您或许是看到了。”
“那是谁的房子?谁住在那里?”
“现在没人住。亚其伯·芒特榭爵士——您的外曾祖父曾经住在那儿,他在他管理庄园期间盖了那栋小屋。有人说那是座瞭望台。”
“为对付走私的特瑞纳海盗盖的?”
他笑了。“看得出来,玛丽·马丁告诉了您一些故事。”
“我可以去看看那栋小屋吗?”
“您永远也找不到的。”
“我一定会找到的。”
他戏弄她时眼睛闪闪发光。“不会的,您在迷宫里永远也不会找到出路。就算您找到了,您也无法找到那扇秘密大门,进入小屋的花园。”
“我会的!让我试试看,拜托,戴维斯。”
“恐怕不可能,伊莱莎小姐,”戴维斯像在沉思,“已经很久都没人找到正确的路了。我奉命维修它,但只能走到我被允许的地方。在那之外,草木一定蔓延得很厉害。”
“为什么没有人能通过它?”
“您的舅舅将它关闭了。从那之后就没有人能通过它。”他靠近她,“但您的母亲对那座迷宫了如指掌,几乎和我一样熟悉。”
远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铃声。
戴维斯摘下帽子,抹抹他汗涔涔的前额。“您最好赶快跑,小姐。那是午餐铃声。”
“你也会来吃午餐吗?”
他大笑。“仆人吃的不叫午餐,伊莱莎小姐,那不合礼数。他们现在正吃午饭。”
“那你会过来吃午饭吗?”
“我已经很久不在屋子里吃饭了。”
“为什么?”
“我不喜欢那里。”
伊莱莎无法明白。“为什么?”
戴维斯抚摸着胡须。“我和树木在一起时更快乐,伊莱莎小姐。有些男人适合社交,有些男人则不适合。我属于后者——我独处时最快乐。”
“但为什么?”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像个惫倦的巨人。“有些地方让人毛骨悚然,心生厌恶。您懂我的意思吗?”
伊莱莎想起昨晚在紫红色房间里的舅妈、猎犬、幢幢阴影,以及狰狞地照耀着墙壁的烛光。她点点头。
“年轻的玛丽是个好女孩。她会替您留意的。”他低头看着她时,微微皱了一下眉,“别太轻易信任别人,伊莱莎小姐。别这样,听到了吗?”
伊莱莎严肃地点点头,因为这个问题好像需要严肃以对。
“赶快走,小姐。不然您会迟到的,夫人会挖出您的心脏放在晚餐托盘上。她不喜欢人们破坏她定的规矩,那是不争的事实。”
伊莱莎笑了,虽然戴维斯板着脸。她转身准备离去,但当她看见高处的窗户里有东西时,她停下了脚步,她昨天也看到了:一张脸,小小的,满脸戒备。
“那是谁?”她问。
戴维斯转身,抬头眯着眼睛看看房子,对着高处窗户的方向微微点头。“我想那是萝丝小姐。”
“萝丝小姐?”
“您的表妹。您舅妈和舅舅的女儿。”
伊莱莎睁大眼睛。她的表妹?
“我们以前常看到她在庄园里玩耍,她曾经很活泼,但几年前生了病后,一切就改变了。夫人花了所有的时间和大笔金钱想治好她,村里的年轻医生一直来来去去。”
伊莱莎仍旧抬头盯着窗户。她慢慢举起手,手指像海滩的海星般张开。她来回挥手,凝视着,直到那张脸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一抹浅笑浮现在伊莱莎脸上。“萝丝。”她念道,品尝着这两个字的甜美。那就像童话故事里公主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