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往康沃尔之路,1900

当他们沿着巴特斯教堂街疾驰时,伊莱莎仔细研究了马车的门。也许,如果她转动某个把手,按下某个凹槽,车门便会砰地弹开,她就可以滚下车,逃到安全之地。但前景不容乐观;如果她够幸运,没有摔死的话,她还得想办法逃过被送进救济院的厄运,但这当然比被母亲害怕的男人拐走要好。

她的心脏像被困住的麻雀般在肋骨间狂跳,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手指握住一根横杆。“如果我是您的话,我就不会那么做。”那个男人正盯着她,眼睛在夹鼻眼镜的镜片后变得更大,“您会摔下马车,然后被车轮碾过。”他浅浅一笑,露出一颗金牙,“到时我该怎么向您的舅舅解释?在翻天覆地寻找了十三年后,只送上被碾成两半的尸体?”他发出一个怪声,急促地吸着气,伊莱莎从他上扬的嘴角判断那是一个笑容。

那个怪声结束得就像开始时一般迅速,那个男人的嘴巴重新呈现出了愠怒的线条。他捋了一下乱蓬蓬的八字胡,胡子像两只松鼠的尾巴般端坐在他的嘴唇上。“我叫曼塞尔。”他身子往后靠,闭上眼睛。他那双苍白、看起来沮丧的双手交握在一根深色拐杖光滑的顶端。“我为您舅舅工作,顺便一提,我睡得很浅。”

马车车轮在鹅卵石铺成的巷子间刺耳地颠簸,砖造建筑飞驰而过,极目所及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伊莱莎僵硬地坐着,小心翼翼地不想吵醒睡着的“坏人”。她试着调整呼吸,使其与马儿疾驶的奔跑节奏一致。她命令自己立刻理清脑中混乱的思想,集中注意力在背后冰凉的皮革上。她只能这么做,这样她的双腿才能停止颤抖。她觉得自己像一个故事中的角色,从原本熟悉的节奏和内容中被剪下来,突兀地贴到另一个故事里。

当他们抵达伦敦外围,终于从建筑森林突围而出时,伊莱莎看见了愤怒的天空。马儿尽全力跑在灰暗的云朵前面,但马儿哪能战胜上帝的盛怒呢?第一滴雨轻蔑地啪嗒打在马车车顶,窗外的世界立刻变成白茫茫一片。雨点抽打在窗户上,顺着车门顶端的细缝涓涓流下。

他们疾驶了几个小时,伊莱莎拼命思索逃命方式,直到他们转弯时,一滴冰冷的雨水冷不丁地顺势滴到她脑袋上。她眨眨眼,透过被雨水沾湿的睫毛,低头看着衬衫上湿透的地方。她突然间有种想大声号哭的冲动。奇怪的是,在混乱的一天中,让人想大哭的竟然是一滴水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实在太奇怪了。但她不会放任自己哭出来,不会在这儿,不会当着“坏人”的面。她硬生生地将那股冲动吞下喉咙。

曼塞尔先生似乎没有睁开眼睛,只是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手帕,递给伊莱莎,示意她拿过去。

她轻轻将脸擦干。

“小题大做,”他的声音如此微弱,嘴唇几乎没有打开。“真是。”

伊莱莎刚开始以为他指的是她。这似乎很不公平,因为她一路上相当合作,但她不敢这么说。“努力寻找了这么多年,”他自顾自地继续说,“只得到如此回报。”他睁开眼睛,冷冰冰的目光打量着她,她的肌肤紧绷起来,“一个心碎的男人这样费力寻找。”

伊莱莎想知道心碎的男人是谁,便等着曼塞尔先生把意思说明白,但他没有再次开口。他只将手帕拿回去,用两只苍白发青的手指捏着,然后丢到旁边的座椅上。

马车突然剧烈晃动,伊莱莎抓稳座椅免得摔倒。马儿放慢脚步,马车慢下来,最后,它终于停了下来。

他们到了吗?伊莱莎望向窗外,但她看不到任何房子。眼前只有一片广袤、湿漉漉的原野,旁边是一座小石屋,门上挂着经年累月风吹雨打的招牌:麦克可利客栈,吉尔德福。

“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办,”曼塞尔先生边下车边说,“牛顿会带您继续往前走。”雨声几乎淹没了他的下一道命令,但是在门砰地关上时,伊莱莎清楚地听到他在喊:“将小姐送到布雷赫!”

马车突然转弯,伊莱莎摔到了坚硬冰冷的车门边。她一下子从睡梦中惊醒,花了几分钟才想起现在在哪儿,为什么会独自待在一辆幽暗的马车里,正驶向未知的命运。零散的回忆片段沉重地袭击过来。她那位神秘舅舅的召唤,从斯温德尔太太、慈善家和曼塞尔先生的魔掌中逃脱……她抹掉窗户上的雾气,向外望去。自从她坐上马车,他们便不分昼夜地往前狂奔,只偶尔停下来换马,现在天又快黑了。她显然沉睡了一段时间,但她不知道睡了多久。

外面雨势稍歇,稀疏的点点星光在低矮的云际间清晰可见。马车车灯无法照亮乡野的薄暮,在马车夫指挥马车通过坑坑洼洼的路段时不停颠簸。伊莱莎在昏暗潮湿的灯光中看见大树狰狞的形状,黑色枝丫沿着天际蔓生交错,以及两扇高大的铁门。他们进入一条布满荆棘的魆暗通道,车轮沿着沟渠颠簸前进,泥泞的积水喷溅到窗户上。

通道内一片黑暗,须蔓繁盛茂密,落日余晖丝毫透不进来。伊莱莎屏住呼吸,等着被送到某处,等着一瞥肯定静候在前方的命运。布雷赫。她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不再像麻雀般微弱,而是像有着大而有力的翅膀的乌鸦,在胸口用力挥翅。

突然间,它出现了。

那是伊莱莎所见过的最大的石造建筑。它甚至比伦敦那些有钱人进进出出的饭店还要大。它隐身在黑暗的雾霭中,高大的树木和树枝在房后交错。某些低矮的窗户里闪烁着摇曳的灯光。这当真就是那栋庄园?

一阵强烈晃动,她的目光被接近顶端的一扇窗户吸引了。一张遥远虚幻的脸被烛光照得惨白,正在向外看。伊莱莎靠近车窗,想看得更清楚。但当她这么做时,那张脸立即消失。

然后,马车驶过建筑物,金属车轮继续沿着车道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经过石造拱门后,马车突然停下来。

伊莱莎紧张地静坐等待,耐心观察,不知道是否该走出马车,自己走进屋内。

车门突然打开,穿着雨衣却全身湿答答的牛顿先生伸出手来:“请下车,小姐,我们已经迟到了,没有让您兴奋或发抖的时间。”

伊莱莎轻轻握住他伸出来的手,走下马车阶梯。在她熟睡时,他们逃离了大雨,但天空仍紧追他们不放。晦暗的乌云沉重得几乎垂到地面,乌云下的空气是浓厚的雾霭,和伦敦的不同,这儿的雾霭更冷,但没那么油腻,闻起来有盐、树叶和水的味道。有一个她无法辨识方向的莫名声响,像火车不断疾驶而过:呼咻……呼咻……呼咻……

“你迟到了。夫人以为小姐两点半会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穿得像个富翁,说话的腔调也像,但伊莱莎知道他不是。他的严厉和高高在上的愤怒泄了底。天生权贵之人从来无须如此装腔作势。

“没办法,托马斯先生,”牛顿说,“这一路上都是恶劣的天气。在这样的大雨中,我们能安全抵达已属幸运。”

托马斯先生显然不为所动。他砰地合上怀表。“夫人非常不高兴。她明早一定会召集所有的仆人训话。”

马车夫的语调不禁变得尖酸起来:“是的,托马斯先生。一定,先生。”

托马斯先生转身打量伊莱莎,咽下他明显的不悦。“这是什么?”

“那位小姐,先生。我照命令去接的小姐。”

“这不是女孩。”

“是的,先生,她就是那位小姐。”

“但他的头发……他的衣服……”

“我照命令办事,托马斯先生。如果您有任何疑问,我建议您向曼塞尔先生询问。我接她的时候,他和我在一起。”

这个消息似乎稍稍安抚了托马斯先生。他从紧抿的唇间吐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如果曼塞尔先生确定的话……”

马车夫点点头。“如果没事的话,我把马牵到马厩去了。”

伊莱莎思索着她也许该跟在牛顿先生和马身后跑,在马厩里寻找庇护之处,躲在马车里,然后想个方法逃回伦敦。但当她寻找牛顿先生时,他早已消失在迷雾中,她被困在原地。

“请跟我来。”托马斯先生说,伊莱莎只好照办。

屋内寒冷阴湿,但比屋外温暖干燥。伊莱莎跟着托马斯先生沿着一道短短的走廊前进,试图不让脚在灰色石板上发出嘈杂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浓郁香醇的烤肉味,伊莱莎感觉她的胃都翻过来了。她吃最后一顿是什么时候?两天前,她喝了一碗斯温德尔太太的汤,好几个小时前,马车夫给她一片面包和奶酪……突如其来的饥饿让她的双唇变干了。

他们走过冒着蒸汽的大厨房时,烤肉味更浓了。一群女仆和一个胖乎乎的厨娘停住谈话望着她。伊莱莎和托马斯先生经过后,她们爆发出一阵兴奋的低语。如此靠近食物使伊莱莎几乎落泪,她差点流出口水,好像吞下了一把盐。

在大厅尽头,一位表情僵硬严肃、骨瘦如柴的女人从一个门口走出来。“这就是那位外甥女,托马斯先生?”她慑人的目光上上下下缓缓打量着伊莱莎。

“是的,霍普金太太。”

“没有弄错吗?”

“应该没有,霍普金太太。”

“我知道了。”她慢慢吸了一口气,“她的确有伦敦的气息。”

伊莱莎听得出来,这句话绝非恭维。

“的确如此,霍普金太太,”托马斯先生说,“在介绍她之前,我想让她先洗个澡。”

霍普金太太抿紧嘴唇,发出一声刺耳、坚定的叹息。“虽然我同意您的看法,托马斯先生,但恐怕我们没有时间了。她已经让我们知道了让她空等的不悦。”

她,伊莱莎揣想她是谁。

当霍普金太太提到她时,某种忐忑不安渗入了她的仪态中。她迅速抚平她那本就很平滑的裙子。“请您将小姐带到客厅去。她就在那儿。同时,我会去放洗澡水,看我们能否在晚餐前洗掉那身可怕的伦敦脏污。”

所以会有晚餐。而且很快就会有。伊莱莎放松下来,随之感到一阵晕眩。

从背后传来一阵咯咯轻笑,伊莱莎转头,恰好瞥见一个鬈发女仆消失在厨房里。

“玛丽!”霍普金太太边说边跟在那个女仆身后,“如果你不停止偷听的话,你哪天早上醒来就会发现自己绊倒在自己的耳朵上……”

大厅尽头有一道狭窄的楼梯,通向顶端的一扇木门。托马斯先生精神奕奕地往前走,伊莱莎跟着他穿过木门,进入一个大房间。

地上铺着浅色长方形石板,一道华丽的楼梯从房间中央向上盘旋。高高的天花板上垂挂着吊灯,烛光向下方投下一片柔和的光晕。

托马斯先生穿过入口玄关,走向一扇厚实的、刷着闪亮红漆的门。他歪了一下头,伊莱莎明白意识到他要她跟上去。

他低头看她,苍白的嘴唇颤抖,嘴角满是皱纹。“夫人,也就是您的舅妈,马上会下来见您。您说话要小心,除非她另有指示,否则一定要称呼她‘夫人’。”

伊莱莎点点头。原来她是她的舅妈。

托马斯先生仍然盯着她。他轻轻摇头,但目光没有移开。“是的,”他用快速平稳的语气说,“我可以在您身上看到您母亲的影子。您是个衣着褴褛的小姑娘,这点没错,但我看得见她的身影。”就在伊莱莎得以品尝她身上有母亲的影子这一令人开心的说法前,华丽的楼梯顶端传来一阵声响。托马斯先生停下脚步,挺直身体。他轻轻推了伊莱莎一下,她跌跌撞撞地跨过门槛,里面是个大房间,墙壁上贴着紫红色壁纸,壁炉里的火正熊熊燃烧。

煤气灯在桌子上闪烁不定,尽管努力发光,它们还是无法照亮这个巨大的房间。黑暗在角落里喃喃低语,阴影沿着墙壁沉重地呼吸。前前后后,前前后后……

身后传来一阵声响,门又打开了。一道冷风吹得壁炉里的火吐出长长的舌焰,墙壁上出现幢幢黑影。

伊莱莎转过身,因期待而发抖。

一个高挑纤细的女人站在门口,身体像只拉长的沙漏。她长长的礼服紧贴在身上,蓝色丝绸深得像子夜的天空。一只巨大的狗站在她身边——不,不是狗,是猎犬。猎犬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的裙摆跳跃前进。它不断抬起节瘤隆起的脑袋蹭她的手。

“这位是伊莱莎小姐。”托马斯先生宣布,然后急忙站到女人身后待命。

那位女士一声不吭,仔细打量伊莱莎的脸庞。她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双唇轻启,发出冷冰冰、近乎冷酷的声音:“我明天必须和牛顿谈谈。她比预期的时间到得晚。”她说得如此缓慢、确定,伊莱莎都能感觉得到她话中的尖角。

“是的,夫人,”托马斯的脸颊滚烫,“要我端茶来吗,夫人?霍普金太太已经……”

“现在不用,托马斯。”她没有转身,苍白秀气的手轻轻一挥,“你该知道,现在喝茶已经太晚了。”

“是,夫人。”

“如果布雷赫在晚上喝茶的闲话传出去……”她发出一声如水晶破裂般的紧促笑声,“不,我们等晚餐时再说。”

“在餐厅吗,夫人?”

“不然在哪里?”

“要我准备两人份吗,夫人?”

“我会单独用餐。”

“那伊莱莎小姐呢,夫人?”

舅妈尖锐地倒抽一口气:“一点宵夜就行。”

伊莱莎的胃发出呻吟,恳求上帝让她的晚餐里会有一些温热的肉。

“遵命,夫人。”托马斯先生鞠躬后离开房间。门在他身后悄悄掩上。

舅妈缓缓地深吸了一口长气,对伊莱莎眨眨眼:“过来点,孩子。让我看看你。”

伊莱莎依言照办,向舅妈走去,然后站住,试图让她不知为什么变得急促的呼吸平缓下来。

近看时,她发现舅妈是个美丽的女人。是那种五官精致但整体效果却稍逊的类型。她的脸像画中人。皮肤如雪般洁白,嘴唇如鲜血般红艳,眼睛是最淡的蓝色。望进她的眼里就像看着被灯照亮的镜子。她的黑发光滑闪亮,向后梳,在头顶编成发髻。

舅妈细细打量着伊莱莎,眼睑似乎轻轻颤动。冰冷的手指抬起伊莱莎的下巴,这样她才能仔细端详她。伊莱莎不知该看向何处,对着那双冷漠的眼睛眨眼。那只巨大的猎犬静静站在女主人身边,对伊莱莎的手臂喷出潮湿的热气。

“是的,”舅妈说,“s”音流连在她的嘴唇上,嘴角神经质地抽搐。她仿佛在回答一个无人发问的问题。“你的确是她的女儿。在各方面都比她略逊一筹,但的确是她的女儿。”当雨水敲打在窗户上时,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恶劣的天气最后还是追上了他们。“我们只能希望你的个性和她截然不同。我们一旦发现类似倾向便会及时阻止。”

伊莱莎想知道她指的是哪些倾向。“我母亲……”

“不。”舅妈举起她的手,“不。”她用手捂着嘴,按捺下一抹微弱的微笑,“你的母亲使她的家族蒙羞。她羞辱了所有住在这个庄园里的人。我们从来不提起她,从来不。这是你住在布雷赫庄园首要也是最重要的守则,懂吗?”

伊莱莎抿紧嘴唇。

“你懂了吗?”舅妈的声音中带着突如其来的颤抖。

伊莱莎轻轻点点头,与其说是同意,不如说是惊讶。

“你舅舅是位绅士。他明白他的责任所在。”舅妈的眼睛瞟向门边的一幅肖像。一名有着橘红色头发的中年男子,表情狡诈。他的头发虽然也是红色的,但和伊莱莎母亲的完全不像。“你要永远记得你有多幸运。好好努力,有一天,你也许能配得上你舅舅的慷慨。”

“是,夫人。”伊莱莎回答,想起托马斯先生说的话。

舅妈转过身,拉动墙壁上的一根小杆子。

伊莱莎咽了口口水,壮起胆子说话。“对不起,夫人,”她轻柔地说,“我会和我舅舅见面吗?”

她舅妈挑高左眉,前额短暂出现了几条皱纹,很快又回复平滑,像石膏像一样。“我丈夫正在苏格兰拍摄布里金大教堂的照片,预定明天回来。”她走过来,伊莱莎感觉得到她身体的紧张、僵硬,“你舅舅虽然收容你,但他是个大忙人,是重要人士,不能被小孩打扰。”她用力抿紧嘴唇,以致唇色都发白了,“你不要去打扰他。他肯收容你已经够仁慈的了,别想要求更多。懂了吗?”她的嘴唇颤抖,“你懂了吗?”

伊莱莎迅速点点头。

然后,谢天谢地门开了,托马斯先生站在门口。

“您摇铃了,夫人?”

舅妈的眼睛依旧盯着伊莱莎:“这孩子需要洗澡。”

“是的,夫人,霍普金太太已经准备好洗澡水了。”

舅妈打了个哆嗦。“叫她在水里放点石炭酸,强烈一点的东西,这样才能洗净伦敦的污秽。”她屏住气说,“希望那会洗净所有我怕她沾染到的坏习性。”

伊莱莎在被人用力擦洗过身体后觉得皮肤刺痛,她跟在霍普金太太闪烁不定的油灯后走上一道冰冷的木制楼梯,进入另一条走廊。早已死去的人从镀金画框里恶狠狠地瞪着她们。伊莱莎想道,人们静坐良久以完成画像,让一部分的自己得以永远保存下来,然后孤独地挂在幽暗的走廊里,这真让人毛骨悚然。

她放慢脚,认出了最后一幅画中的人。它和楼下房间里的那幅画非常不同:他在这张画中比较年轻。脸部较为饱满,还没有后来那种狡诈的模样。在这幅画中,从这个年轻男人的脸上,伊莱莎看到了母亲的影子。

“这是您的舅舅,”霍普金太太自顾自地往前走,没有转身,“您很快便会见到他本人。”“本人”这两个字让伊莱莎注意到,画像中画家在最后几笔展现的粉红和乳白色斑点,似乎徘徊不去。她哆嗦了一下,想起曼塞尔先生苍白、潮湿的手指。

霍普金太太在走廊阴暗尽头的一道门前停下来,伊莱莎快步跟上,仍将塞米的衣服紧抓在胸前。女管家从裙子口袋里抽出一把大钥匙,插进锁孔内。她将门推开,走进去,抬高油灯。

房间黑暗,油灯只在门槛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晕。伊莱莎依稀看出房间中央有张床,是用闪亮的黑色木头制成的,四根床柱上刻有雕像,直通天花板。

床头柜上有个托盘,里面有一片面包和一碗不再冒热气的汤。她没有看到肉,但母亲总是告诫她,乞丐没有选择余地。伊莱莎冲到碗前面,迅速用汤匙将汤一口口舀进嘴里,抑制住一连串的饱嗝。她用面包将碗抹干净,一点也没有浪费。

霍普金太太用略显惊愕的表情看着这一切,但什么也没说。她生硬地继续执行她的工作,将油灯放在床脚的木箱上,拉开厚重的毛毯。“进来。我可没有整晚的时间。”

伊莱莎依言照办。她腿下的床单冰冷而潮湿,双腿经过用力刷洗后变得异常敏感。

霍普金太太拿走了油灯,伊莱莎听见门在她身后掩上。她独自留在漆黑的房间内,听见庄园疲惫的老骨头在闪耀的皮肤表面下呻吟出声。

卧室的黑暗是有声音的,伊莱莎想。一种低沉、遥远的隆隆声。它永远存在,总是在吓唬人,但从未逼近到能显示它是否恐怖的距离。

然后又开始下起大雨,下得又大又急。当一道闪电将天空劈成两半,投下横跨整个世界的光芒时,伊莱莎忍不住发抖了。闪电将一切照亮的时刻,总伴随着噼啪作响的雷声,撼动整座巨大的庄园,她每次环顾房间的一面墙壁,试图了解自己身处的环境。

闪……噼啪……床边有深色的木制衣柜。

闪……噼啪……远处的墙壁上有座壁炉。

闪……噼啪……窗边有个老旧的摇椅。

闪……噼啪……一个窗台。

伊莱莎踮着脚尖,蹑手蹑脚地走过冰冷的地板。冷风透过木头间的缝隙,吹拂过地板表面。她爬上位于角落的窗台,俯瞰外面阴暗的世界。愤怒的云朵遮蔽月亮,下方的花园笼罩在夜晚的烦忧不安中。如针般的雨点重重落在湿透的地面上。

另一道闪电再次点亮房间。当光芒消逝时,伊莱莎瞥见自己留在窗户上的倒影。她的脸,塞米的脸。

伊莱莎伸出手,但倒影早已褪去,她的手指轻抚过冰冷的玻璃。在这一刻她深深体会到,她离家很远很远。

她回到**,滑进冰冷、潮湿、陌生的毯子内。她将头放在塞米的衬衫上,闭上双眼,飘浮在睡眠脆弱的边缘。

她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她的胃翻搅着,心跳怦怦加速。

母亲的胸针。她怎么能把它忘了呢?在这场慌乱,在戏剧性的发展中,她将它留在了原地。在斯温德尔夫妇房子内高高的烟囱管里,母亲的宝藏静静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