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时露比迟到了,但卡珊德拉毫不在意。服务生给她安排了一张大玻璃窗边的桌子,她望着行色匆匆的上班族加快脚步回家。所有这些人,他们都是他们人生的主角,在卡珊德拉的生命范围外展开自己的人生。人潮汹涌。餐厅正前方有个公交车站,对面的南肯辛顿地铁站仍贴着新艺术[10]风格的瓷砖。车流如狂风般不时将人群扫进餐厅门内,他们或坐到椅子上,或站在灯光明亮的熟食店旁等着将白卡纸盒装的美食带回家当晚餐。
卡珊德拉的拇指沿着笔记本的柔软、磨损的边缘抚摸,脑海中再次出现那句话,想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没那么震惊了。奈儿的父亲是纳桑尼·沃克。那个为皇室成员绘画的画家纳桑尼·沃克,竟然是奈儿的父亲,卡珊德拉的外曾祖父。
不,就像她刚在下午发现时一样,她依旧无法接受这个真相。她当时坐在泰晤士河河畔的长椅上,辨认着奈儿潦草的笔迹。奈儿写下了她去拜访了伊莱莎·梅克皮斯出生的巴特斯教堂街的房子,以及展示纳桑尼·沃克画作的泰勒美术馆。微风转强,拂过河面,吹上河堤。卡珊德拉正要离开时,笔记本第一页上一段特别潦草的片段引起了她的注意,有一句话下面画了线:萝丝·芒特榭是我的母亲。我认出了她的肖像,我也记得她。然后她画了一个箭头,卡珊德拉的目光向前跳跃到写着“名人大鉴”这几个字的地方,下面列了几个匆忙画下的圆点。
·萝丝·芒特榭和画家纳桑尼·沃克于1908年结婚。
·育有一女!艾弗瑞·沃克(稍后出生,可能是1909年?查一下猩红热?)
·萝丝和纳桑尼因火车意外于1913年死于艾吉尔。(与我失踪同年。关联?)
一张折起来的纸,夹在笔记本里,那是从《蒸汽时代的大火车灾难》中复印下来的资料。卡珊德拉再次将它取出来。纸张很薄,印刷褪色,但幸好没有急于吞噬笔记本的那种霉斑。顶端的标题是“艾吉尔火车悲剧”。小酒吧的嘈杂人声在她身旁嗡嗡作响,卡珊德拉再次阅读那篇文笔精湛的短文。
1913年9月2日凌晨的阴暗时分,两列内陆铁路公司的火车离开卡莱尔,前往伦敦圣潘克拉车站,车上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们正朝着一场大灾难驶去。这条线路十分陡峭,穿梭在起伏不定的北部地区的巅峰和低谷中,不幸的是,火车的动力不足。火车那晚会出事的原因有二:火车引擎比线路中陡峭的坡度所需的引擎要小;列火车用的是纯度不够的煤,多含石灰,无法充分燃烧。
第一列火车在凌晨一点三十五分驶离卡莱尔后,抵达艾吉尔山巅,蒸汽压力开始直线下降,火车突然停了下来。读者们可以想象,乘客们对火车离站不久后就停下一事非常惊讶,但没有人过于惊慌。他们毕竟还是安全的;列车长向他们保证,他们只会停留几分钟,然后火车会继续向目的地驶去。
实际上,列车长向乘客保证只会耽搁几分钟是那晚的致命错误之一。依照铁路草案常规,如果列车长知道司机和司炉工人要花多长时间清理火炉并复原蒸汽压力的话,他应该在铁路上放置警告标志,或提着油灯去警告任何前来的火车。可惜的是,他没有这么做,火车上的乘客命运就此注定。
在这条线路远处,第二列火车的引擎也快耗尽了力气。它的载货量较小,但小引擎和低劣的煤足以给司机造成困难。在马勒斯坦前几英里处,司机作出了致命决定,他离开驾驶舱,去检查运作中的引擎。这类措施以今天的标准来看似乎很不安全,但在当时是惯例。雪上加霜的是,司机不在驾驶舱期间,司炉工人也碰上了难题:锅炉的注水器停转,锅炉水位开始下降。等司机返回驾驶舱时,这些问题吸引了他们的全部注意力,以致两人都没有注意到在马勒斯坦警告区内挥舞的红灯。
等他们解决了问题,将注意力转回铁轨上时,第一列火车离他们已经只有几码远。第二列火车绝对无法及时刹车。可以想象,造成的损毁有多严重,死伤有多惨重。除了猛烈的撞击外,货车车厢的车顶滑过第二列火车,剖开了后面的头等卧铺车厢。照明系统里的煤气瞬间点燃,大火横扫毁损的车厢,那些不幸的乘客悉数丧命。
卡珊德拉想象1913年这个黑暗夜晚的悲惨景象时,不禁打了个寒战:停在陡峭的山巅上,透过窗户看到夜幕笼罩的地势,火车意想不到的停止带来的惊诧。她想知道萝丝和纳桑尼在灾难发生时正在做什么,他们是否正在车厢中熟睡,或正在聊天。他们是否说起正在等他们回家的女儿艾弗瑞。她为刚刚才知道是她祖先的这些人经历的灾难深感遗憾。这感觉很古怪。这对奈儿来说一定很可怕,她终于发现了父母的真实身份,却以如此恐怖的方式再次失去他们。
卡路奇欧的门砰地打开,一阵冷空气伴着汽车废气席卷而来。卡珊德拉抬头,看见露比慌慌张张地朝她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光头的瘦削男人。
“这个下午真是忙坏了!”露比瘫坐在卡珊德拉对面的椅子上,“就在闭馆前,一群学生进门参观。我以为我永远都脱不了身!”她指指那位瘦削、优雅的男人,“这位是格雷。他比他的外表要有趣得多。”
“露比,亲爱的,感谢你迷人的介绍。”他越过桌面伸出手,“我是格雷汉姆·威斯特曼。露比跟我说了你所有的事。”
卡珊德拉笑了。这种说法很奇特,因为在她醒着的时间内,严格算来,露比只认识她两个小时。但是,倘若任何人能造成这类奇迹,卡珊德拉认为非露比莫属。
他坐下:“继承一栋房子真是幸运。”
“更别提还有个迷人的家族秘密。”露比对服务生挥挥手,点了面包和橄榄。
提到秘密,卡珊德拉新发现的内幕让她的嘴唇刺痛起来,奈儿父母的真实身份。这个秘密哽在她喉咙里。
“露比说你喜欢她的展览。”格雷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然喜欢了,她也是个人啊,”露比说,“更何况她自己还是个艺术家。”
“是艺术史学家。”卡珊德拉脸红起来。
“我爸说你很会画画。你为儿童故事画插画,是吗?”
她摇摇头。“不,我以前画过,但那只是个爱好。”
“不只是爱好吧。爸爸说……”
“我年轻时常拿着素描本到处跑。但现在已经不这样了。好几年不这样了。”
“爱好有容易消失的倾向,”格雷婉转地说,“露比对国标舞的短暂迷恋可资为证。”
“哦,格雷,就因为你是个差劲的舞者……”
当她的两位同桌陷入了对露比新爱好古巴萨尔萨舞精妙之处的争辩时,卡珊德拉让自己的思绪飘回了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奈儿将素描本和一包2B铅笔丢到卡珊德拉忙着写代数作业的书桌上。
那时,她跟外婆同住刚超过一年,刚开始上高中,很难交到朋友,就像她不擅长计算方程式一般。
“我不知道怎么画画。”她惊讶又迷茫地说。意料之外的礼物总让她惶恐。
“你会学会的,”奈儿说,“你有眼睛和手。就画你看到的东西。”
卡珊德拉耐心地叹口气。奈儿满脑子都是不寻常的点子。她和其他小孩的母亲完全不同,与莱斯利更是迥然不同,但她是出自好意,卡珊德拉不想伤害她的感情。“我想,要会画画不只得有那些,奈儿。”
“胡扯。你只要看穿事物的本质,就能将它画下来。不是画你认为的那些东西。”
卡珊德拉狐疑地抬高眉毛。
“每样事物都是由线条和形状组合而成的。那就像密码,你只要学会如何阅读和诠释它。”奈儿指指房间另一头,“那边的台灯,告诉我,你看到什么。”
“……一座台灯?”
“这就是你的问题,”奈儿说,“如果你只能看到一座台灯,你就不可能画好它。但如果你看到的是三角形在长方形上面,中间以细长的管子相连,那么,你就在朝画家之路迈进了,不是吗?”
卡珊德拉不确定地耸耸肩。
“就当让我开心吧。试试看。”
卡珊德拉再次叹气,是过度宽容的轻声叹息。
“谁知道呢。你也许会让自己大吃一惊。”
的确如此。不,她在第一次画画时,并未展现惊人的才华;她惊讶的是她这么喜欢绘画。当她将素描本放在大腿上,手拿着铅笔时,时间似乎倏忽消失……
服务生前来,以欧洲人特有的高傲将两篮面包放到桌上。露比点了意大利普罗赛柯香槟时,他点点头。他一离开,露比就伸手去拿佛卡夏面包。她对卡珊德拉眨眨眼,指着桌子。“试试橄榄油和香油醋。它们好吃极了。”
卡珊德拉将一块佛卡夏面包浸上油和醋。
“说吧,卡珊德拉,”格雷说,“免得一对老年的未婚夫妻争吵不休,告诉我们你下午过得如何。”
她捡起一块掉在桌上的面包屑。
“说得是,查到任何令人兴奋的事了吗?”露比问。
卡珊德拉听到自己开始说:“我发现谁是奈儿的亲生父母了。”
露比高声尖叫。“什么?怎么查到的?是谁?”
她咬着嘴唇,阻止它因难为情的欢乐而颤抖着微笑。“萝丝和纳桑尼·沃克。”
“哦,老天,”露比纵声大笑,“他和我的画家同名,格雷!这概率有多大,我们今天才谈到他,而他就住在相同的庄园……”她突然顿住,打住话头,脸色由粉红转为苍白,“你真的是指我的纳桑尼·沃克。”她咽了口口水,“你的外曾祖父是纳桑尼·沃克?”
卡珊德拉点点头,不禁咧嘴一笑,觉得有点荒谬。
露比惊讶得嘴巴大张。“你一点都不知道?今天我在画廊碰到你的时候?”
卡珊德拉摇摇头,仍像个傻瓜般微笑。她说话,仿佛只为抹掉那个傻笑。“我今天下午读了奈儿的笔记本后才知道。”
“我不敢相信我们刚到这里时你什么都没说!”
“你在高谈阔论古巴萨尔萨舞,我想她没有机会,”格雷说,“更别提,亲爱的露比,有些人喜欢保留她们的隐私。”
“哦,格雷,没有人喜欢保守秘密,那是件苦差事。秘密唯一有趣的地方在于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对卡珊德拉摇摇头,“你是纳桑尼·沃克的曾外孙女。有人就是这么幸运。”
“其实感觉有点古怪。太出乎意料了。”
“没错,”露比说,“许多人苦苦追溯家族历史,希望他们是丘吉尔的亲戚。而你在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现你的祖先是一位知名画家。”
卡珊德拉忍不住又笑了。
服务生再次出现,为每个人倒了一杯香槟。
“敬解开谜团。”露比举高她的杯子。
他们碰得杯子叮当作响,各自啜饮一小口。
“请原谅我的无知,”格雷说,“我的艺术史知识不足,但如果纳桑尼·沃克有个失踪的女儿,应该会有一场大搜索吧?”他朝卡珊德拉摊开手掌,“我不是在质疑你外婆的调查,但一位知名画家的女儿失踪,怎么会没人知道?”
这次,露比没有答案。她看着卡珊德拉。
“我在奈儿的笔记本中得到的讯息,是所有记录都说艾弗瑞·沃克在四岁时死亡,也就是奈儿抵达澳大利亚的那个年纪。”
露比摩擦着双手。“你认为,她被绑架了,而这个人希望别人以为她死了?真令人兴奋。谁绑架了她?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奈儿查到了什么?”
卡珊德拉抱歉地笑笑:“看起来她似乎未能解开那部分的谜团。她无法确定。”
“你是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
“我读到了她笔记本的结尾。奈儿没有查出来。”
“但她一定找到了什么,有个推测吧?”大家都感受得到露比的沮丧,“告诉我,她有个推测!让我们可以再往下查的!”
“她提到了一个名字,”卡珊德拉说,“伊莱莎·梅克皮斯。奈儿有个行李箱,里面的童话书激起了她的一些回忆。但如果带奈儿上船的是伊莱莎,她自己却没去澳大利亚。”
“她发生了什么事?”
卡珊德拉耸耸肩。“没有官方记录。她在奈儿被送往澳大利亚的那段时间内好像消失了。不管伊莱莎原本的计划是什么,后来不知怎的出了差错。”
服务生再次为他们倒上香槟,并问他们是否准备点餐。
“我们是该点餐了,”露比说,“但你能不能给我们五分钟?”她特意打开菜单,叹了口气,“太令人兴奋了。想想,明天你就要去康沃尔看你的秘密小屋了!你怎么能忍受这种悬疑?”
“你要住在小屋吗?”格雷问。
卡珊德拉摇摇头:“保管钥匙的律师说它还不适合居住。我在附近的饭店订了房间,就是布雷赫饭店。芒特榭家族以前就住在那里。奈儿的家族。”
“也是你的家族。”露比说。
“是的。”卡珊德拉倒是还没想到这点。她的嘴唇再次违反她的意愿,形成一抹颤抖的微笑。
露比戏剧性地打了个哆嗦:“我真羡慕死你了。我多希望我的家族也有这种秘密,某样等着人去解开的令人兴奋的大事。”
“我是很兴奋。我想,它开始占据我的脑海。我一直能看到这个小女孩,小奈儿,被人从家人身边带走,孤零零地坐在码头上。我随时随地都在想她的事。我很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怎么会独自跑到世界的另一端。”卡珊德拉突然有点难为情,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话,“这想法真愚蠢。”
“一点也不。我完全能理解。”
露比声调中的同情让卡珊德拉的皮肤顿时一冷。她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她的胃绷紧了,思绪狂乱地寻找能改变话题的词。但她还是不够快。
“失去孩子是最糟糕的事。”露比悲悯的声音传来,她的话划破了包裹卡珊德拉悲伤的薄薄的外壳,因此,里奥的脸,他的气味,他两岁时的笑容,偷偷涌了出来。
她勉强点点头,虚弱地微笑,露比握住她的手时,她急忙将记忆用劲堵回去。
“在你的儿子发生那种事后,难怪你急于查出你外婆的过去。”露比轻握她的手,“我完全可以理解:你曾经失去一个孩子,所以你现在希望找到另外一个。”